《海城眷恋》松灵儿

1、【一人一座城】海城眷恋

　　一、飞机落地

　　缓步走在清晨薄薄的海雾中，在触而可及的视野里，望去只有满目金黄。

　　罗云熙拉着行李箱，踩在明灿灿的银杏叶上，在整整14年后，再次踏上了母国的土地。

　　他的脑子轻飘飘地，思绪不着边际地游荡，仿佛仍停留在从法兰克福飞往青岛航班的云端。

　　看着昔日熟悉的街，与记忆中的无甚差别，店铺只在装潢的门面上比小时候更整洁现代了。

　　不宽不窄的小道，除了偶有一两个晨跑的人与他擦身而过，余下的，尽是无声的静谧。

　　它像一条来自旧时光的传送带，将他传送回到那个18岁的夏天，虽然当下的季节，并不是鼓噪蝉鸣的夏日。

　　罗云熙的回忆像一叶自由的小舟，顺着洋流的海面摇摇曳曳，飘向大海的心脏。

　　年少时的旧居，终于再次伫立在了眼前，坡上那栋红瓦靛墙的联排别墅，依旧精致地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皮蛋同她的主人一起望向眼前这栋房子。

　　她卧在行李箱上的笼子里一个劲儿地喵喵叫，黄圆的眼睛里，充满了小小的疑惑。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曾经，就出生在这栋房子里。

　　二、再次相遇

　　罗云熙再次从黑色皮包中，掏出了那把在飞机上就已把玩很久的旧钥匙。

　　他开门推进去，里面略显时代感的旧家具整齐安好，四处干净无尘。

　　往常，都是他的母亲通过跨洋远程视频，监督着这栋房子的定期清扫工作。

　　可是这次，他的母亲，已经永久地把这栋房子的归属权，移交到了他的手上。

　　按照中国的习俗，他的手臂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布，上面还印着他母亲最爱的白玉兰花的凹凸纹。

　　“乖，我们到家了。”

　　进家门后的第一件事，罗云熙就是把困顿烦躁的皮蛋，从舟车劳累的漫长旅途中解放出来。

　　皮蛋摇摇晃晃地跑出笼子，上前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木质家具底边的猫抓痕，那都是皮蛋的妈妈安娜在小时候抓的。

　　而那个安娜用过的白瓷猫碗，光洁如新，摆放在厨房窗台边的拐角处。

　　罗云熙的母亲会特别叮嘱青岛这边负责清扫的物业家政公司，哪怕一个小小的猫碗，都要确保一尘不染。

　　罗云熙抬起沉重的手，慢慢扯开领口的黑衬衫，疲倦地望着天花板香槟色的琉璃吊灯，脑海中浮现起小时候那如万花筒般旋转的朦胧画面。

　　窗外，清晨的薄雾，已经被升起的艳阳驱散了。

　　秋高气爽的时节，万里无云的晴空，泛着深色的湛蓝。

　　可他，终于忍不住那对疯狂打架的眼皮，就那么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罗云熙再次醒来时，皮蛋正踩在沙发的靠背上，用爪子轻拍着他的侧脸。

　　他睁开眼，只有落日的粉红色斜晖洒满天际，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他这一觉，可真是酣畅。

　　与此同时，罗云熙听到了自己肚子里，那饿得咕咕直叫的噪音。皮蛋也在催他喂食，听上去声音很是哀怨，似乎对他颇有不满。

　　他从行李箱拿出从德国带来的猫粮，又替皮蛋盛好一碗水，也出门觅食去了。

　　谢天谢地，那个夜市还在。走在飘着烤鱿鱼辣丝和蚝油扇贝香味的小吃店边上，他已经等不及要大快朵颐了。

　　中国北方海鲜浓郁正宗的鲜甜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

　　就是这一口，让他吃着吃着，想要感动得落泪。

　　泪水憋在罗云熙的眼眶里打转，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一定是被摊贩烧烤的烟气熏得。”

　　在熙熙攘攘的夜市人群里，他一身素净的黑色，显得与众不同。

　　当敦厚直爽的老板注意到他手臂上绕着的黑布时，还特别善心地赠送了他一份免费小食。

　　很快，罗云熙吃饱喝足，准备回家了。而他在德国，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保持至少一米的礼貌距离，国内这种亲密无间的摩肩接踵带来的不适，足够让他头皮发麻了。

　　突然，有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撞到了他的肩膀，罗云熙赶忙下意识地用英语低头说了句：“sorry.” 就匆匆躲避开来，只想尽快远离这个因没有安全距离而让他浑身不舒服的喧闹夜市。

　　而那个被撞到年轻人，却宛如被孙悟空施了咒语一样，定格在了原地。

　　年轻人似乎是想起什么似地，他猛地回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那人一身隐蔽的黑色，与愈发黯淡昏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你回来了？”

　　年轻人不禁呢喃自语，他想确认刚才那人的出现，并不是幻觉。

　　他大大的眼睛紧张地睁着，被夜市的灯光照得比不远处初月之上的海水，还要更加幽深明亮。

　　三、捉迷藏

　　吴磊重回老房子住着，完全是因为上学方便。

　　而且，他喜欢来去自如的感觉，便主动申请做了自由自在的通校生。

　　住在漂亮宽敞的旧宅里，总比住在拥挤杂乱的男生宿舍强。而且，住在外面并不影响他跟同学们之间的正常社交。

　　正相反地，作为熟门熟路的本地人，他还经常邀请从远方来青岛上学的同学们去他家做客；而大家一有个什么活动要举办，一准是来找吴磊协商。

　　而他也挺乐意把自家那栋联排别墅，当成一个活动据点和大本营。

　　他在大学里读的是德语专业，梦想将来能做一名业内最牛的德语口译。

　　至于吴磊为什么会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专业，完全是因为一个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被偷偷隐藏起来的人。

　　那人，时隔多年后，终于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夜市上，重新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吴磊的心跳确乎是停止了。

　　他全身的血液跟着倒流，还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大脑在缺氧中几近晕厥。

　　第二天，一直是班里最勤奋刻苦的他，身体虽然安安静静地坐在第一排，可他的整个心魂，早已经飞远。

　　打小起，他家跟罗云熙家，就是前后楼的邻居。罗云熙就是那个帅气又洋派的大哥哥，也是他，看着自己一点点长大的。

　　上午下了课以后，吴磊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狂跳，踩上单车，旋风一样地飞奔到了家里。

　　他激动的心潮，就像汹涌的海浪，推着他来到了自家对面那座常年无人、只看到有人定期开门打扫的宅子。

　　吴磊站在罗云熙家的门前，举起来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感官敏感度，骤然提升了好几个level。

　　像是心有灵犀一样，他隐约听到了有人向着门口方向走来的声音，便纵身一跃，熟练地躲进了小时候经常躲在那儿的常青灌木丛里。

　　果然，是罗云熙走出来了。他转身用钥匙锁着门，看来是打算出门去。

　　看着近在咫尺的罗云熙，吴磊拼命用双手交叠着捂住自己的嘴，就像小时候那样，害怕自己会发出任何一丁点声音。

　　在一片秋光明媚中，他还是18岁那年离开时的模样，面容是难以言表的清透俊美，墨黑色的眸子流露出些许忧郁和哀伤，他脸上同时具备着东方风韵的含蓄温柔和西方冷峻的立体线条，除了岁月在他的脸上添多了几份成熟淡定的迷人气质，他几乎没什么变化。

　　吴磊一眼看到了他手臂上的黑布条，总算明白了，这次，他为什么会回来了。

　　就在罗云熙走下台阶的时候，吴磊屏息蹲在有着土壤潮气的灌木丛里，感觉自己胸膛在不安地起伏着，因无法正常喘息而无比沉闷。

　　吴磊一边默默地祈祷他能快点离开，却又一边期待着对方能发现自己。

　　就在此时，罗云熙身后响起了猫咪的声音。

　　猫咪是跟着主人一起出门的，她脖子上还系着一个清脆的小铃铛。

　　有灵气的猫咪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异样，就在她喵了几声以后，皮蛋忽然调转了方向，朝着吴磊蹲身所在的灌木丛钻了过来。

　　“皮蛋，你真调皮，怎么往那儿钻啊。” 罗云熙的笑声，可真是好听。

　　当吴磊终于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觉得，那真是世上最清澈好听的天籁，是最美妙的天使的声音。

　　罗云熙当然记得那个地方。

　　罗云熙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想让它，听起来平静。

　　那个地方，就是在罗云熙的记忆里，他陪着小鬼一起玩捉迷藏，那个顽皮的小鬼最喜欢躲藏的地方。

　　而小吴磊是故意选那个位置的，因为他喜欢让罗云熙哥哥一把将他从灌木丛里拦腰薅出来，还喜欢看着大哥哥温柔地拍去自己头上和身上的泥土与杂叶。

　　小吴磊非常喜欢躲在那个地方，还因为躲在那里，每次云熙哥哥都会在找出他以后，在自己面前弯下腰来，柔声细语地哄他。

　　而他，就能在那时看着罗云熙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面带微笑地为自己整理衣服，然后心疼地问：“小鬼，你磕到哪里没有呀？” 或者 “磊磊，你有没有被枝子刮到？”

　　皮蛋已经钻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吴磊跟前。

　　它好奇地望着面红耳赤的吴磊，不停地喵喵喵了起来。

　　罗云熙看到灌木丛里隐隐约约的暗影，也从枝杈的缝隙里看到了很像是人类肌肤的颜色。

　　“皮....蛋…….？” 罗云熙的声音变得暧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急切往前迈了几步。

　　可在强大意志的命令下，罗云熙还是抑制住了自己想要上前一探究竟的冲动，顿住了自己想要再迈一步的腿。

　　他将后牙根一咬，快步离开了，不敢继续再看一眼那个可疑至极的秘密地点。

　　四、久别重逢

　　等云熙从房产局办完事又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东西回来的路上，他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路两旁耀目鲜红的枫叶，与碧蓝的大海相映成趣。

　　青岛，这个坐落在中国北方，一年四季分明的海滨城市，经常在法兰克福寒冬萧瑟的时分，偷偷潜入他的梦境——即使冬天的青岛，会跟德国的寒冷不相上下。

　　盘山公路载着罗云熙离家越近，就越让他的心情不断来回，随着海拔盘旋上升。

　　罗云熙不住回想着那个灌木角落里，那么明显有人存在的躲藏，内心的忐忑被来回咀嚼。

　　会是小吴磊吗？

　　等到罗云熙下车了，在街角尽头，银杏金黄色零星掉落的落叶底下，看到他家的门口，蓦然站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

　　罗云熙迫不及待地走近，那人的轮廓和面貌，也由模糊，变得越来越清晰。

　　走到跟前了，笼罩在罗云熙的眼里和心口，满满都是这个脸上堆满了浓艳笑意的桃花少年。就在刚才他还觉得美不胜收的风景，跟他一相比，都陡然失色了。

　　在长卷的浓睫毛衬托下，少年忽闪着一对比钻石加倍璀璨的大眼睛。在他过分白皙的脸上，乖巧地点缀着三颗痣，领口脖子上还有第四颗，引人遐想的痣。

　　眼前的少年，有着跟罗云熙记忆中那个小圆脸娃娃一脉相承的活泼生动的神气，只不过，曾经幼齿可爱的五官长开了，变成了拥有成年男性轮廓的、十分出挑的俊朗英气。

　　“大哥哥，我是吴磊啊，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身段如一树挺拔葱茏的雪松，已经长得比罗云熙还高了一头。此时，他两手插袋，微微低头，大胆地注视着罗云熙的眼睛，毫不掩饰对罗云熙的喜欢。

　　“我当然记得，你是小吴磊。 ”

　　“嗯。” 少年一笑起来，就露出了两排贝壳一样雪白的牙。

　　那一刻，罗云熙像是突然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刺穿了心脏，而就在心脏的伤口上，长出了一朵火红的玫瑰花。

　　罗云熙被他看得慌神了，连忙说：“磊....磊磊，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已经过去整整14年了。” 吴磊说，一片银杏叶又悄然飘落在了他的卷发上。

　　“14年了……”

　　罗云熙的视线根本无法从他脸上挪开，血液里像是被注射进了一剂致幻药。

　　曾经那个他以为已经开始泛黄褪色的青少年时期的回忆，突然恢复了往日五彩斑斓的样子，像潮水一样疯狂地灌进他的大脑。

　　过了半晌，两个人，就那么在银杏树下站着，彼此静静地对视着。

　　“大哥哥，你还跟14年前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差点没敢认出你来，现在都是大人模样了。”

　　“大哥哥，我能叫你云熙么？”

　　吴磊丝毫不想放过，这个好不容易又站在他眼前的，让他朝思暮想的人。

　　虽然在每个人长大的过程里，都是努力挣扎着的。

　　可罗云熙，从来都是他心上的光芒，是他在面临挫折困难时，最为私密的精神寄托。

　　“磊磊，你的头上，有片银杏树叶。”

　　罗云熙莞尔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算是默认了。

　　皮蛋跳上矮墙，她用头蹭着少年宽大的手掌，吴磊帮她挠着下巴，无比开怀地笑着：“云熙，你的英短叫什么名字？”

　　“皮蛋。”

　　它脖子上的小铃铛，正被吴磊的手指拨弄得玲玲作响。

　　罗云熙瞅着少年头上那片扇形的银杏叶，欲言又止了几次，很想走上前亲手帮他摘下，就像小时候那样，拍去他头上的土屑和碎叶。

　　五、靠近

　　久别再见，该是缘份前定。

　　相见两悦，罗云熙便邀请吴磊去自己家中坐坐，还告诉了他：他这次回来，是要替母亲处理一下国内遗留的些许经营和亲戚上的事情，顺便整理整理这栋房子里的旧物，而这处住宅，也很有可能会被卖出去。

　　吴磊坐在罗云熙家当年从德国运过来的天鹅绒面复古样式的沙发上，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一耳进一耳出地听着罗云熙说他打算永远移居德国，以及再也不回国的种种打算，只是沉默，低头不语。

　　皮蛋很喜欢他，她窝在吴磊的腿上，安心地打着哈欠。

　　小猫咪似乎是在顷刻之间，就爱上了他。

　　罗云熙看着沙发上一人一猫的和谐状态，联想到皮蛋经常甩自己冷脸，都生出一点嫉妒的情绪了：“我还从来没见过皮蛋能跟一个人这么快速地混熟。”

　　吴磊持续无视着罗云熙的碎碎念，只注意到了在沙发两侧搁放手臂位置的天鹅绒，已经陈旧地被磨掉了光泽的绒面。

　　他撸着手里的猫，早已偷偷下定了决心——

　　“这么些年来，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想拥有你。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

　　罗云熙看出了少年听他说话时候的心不在焉。

　　而他心里，纵然有亲切感喟的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处说起。

　　童年的吴磊和现在的他，看上去已区别太大了。在罗云熙面前，是一位最熟悉的陌生人；对彼此来说，他们正需要重新认识对方。

　　“云熙，要不，在你离开中国之前，也上我家里坐坐如何？”

　　故人重逢，在一起叙叙旧，罗云熙自然乐意，他点了点头。

　　看他答应了，吴磊一侧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皮蛋也跟着抬头瞄了一声，应答得比她的主人更加大声到位。

　　罗云熙蛮希望，能通过跟这位少年畅快地回忆过往，好好聊聊在彼此身上十几年的变化和故事。

　　这样，他就能做到在精神和心境上，将自己对母国故土的情感牵绊连根拔起，恋旧的心绪也能彻底平复，永远平静地栖居在德国了。

　　六、火花

　　待所有该处理的事情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了，罗云熙好不容易能够轻松下来，也总算腾出了一整天的时间，能专门跟自己的邻居少年在一起度过了。

　　而吴磊就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密切地关注着对面房子里这几天来的一切动向，看着里面的家具一天一点地被搬空。

　　吴磊还观察到，一群看上去像拍卖公司的工作人员，在罗云熙家的院子里一一清点着那堆看上去颇有年头的古董家具，以及耐心地贴着标签，不停在本子上做着记录。

　　在无波的外表下，他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沸腾着的热血。

　　吴磊想，既然已决意倾注自己所有的赤诚，这就是最后的机会，能让罗云熙知道，他在自己生命当中的重大意义了。

　　不管迈出那一步后，最终的结局是难堪，还是痛苦，他都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真是不好意思，直到今天，我才好不容易从一堆杂乱的事情里抽身出来。” 这是罗云熙登门的第一句话。

　　皮蛋从罗云熙的怀里纵身跳下，一溜烟儿地跃上二楼去，在吴磊家里随意地游逛玩耍起来。

　　“她刚到我家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能撒泼。” 罗云熙无奈地笑笑，解释着。

　　“没关系，她跟我一见面就很亲，也许她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家呢。” 吴磊看似不经意，实则刻意地说。

　　一听这话，罗云熙的脸微红了。

　　罗云熙环视了一圈一楼客厅典雅中庸中式风格的摆设，还惊喜地发现，窗台前白纱帷幔旁边的木桌上，摆着一件若干年前限量版的变形金刚。

　　“这个，不还是当年我买给你的变形金刚么？原来你还一直留着啊。”

　　其实刚才一进门时，罗云熙一眼就看见了桌上那件醒目的变形金刚。年少跟小吴磊在一起的日子，一下子就被全体复活，拉到了眼前。

　　那年，他17岁，吴磊只有6岁。小男孩疯狂痴迷变形金刚的动画片，而他正有机会从日本的动漫展上高价买了回来，就送给了邻居的可爱弟弟小吴磊。

　　“那当然了，直到现在，它都是我的最爱。” 吴磊热切地看向罗云熙，不无自豪地说。

　　“很开心，你能一直喜欢。”

　　罗云熙微笑着说，却在无意间，撞上了少年那如同烈日般灼烧的目光。

　　罗云熙早就察觉到，自从他进门后，吴磊就用那种目不转睛的状态盯着自己看，就好像怕自己长翅膀飞了似地。

　　他的眼神滚烫得，让人害怕。

　　吴磊一刻不停地捕捉着罗云熙的每个细微表情，以及他的一举一动。

　　气氛，忽然变得有点诡异。

　　“不如我们也跟着皮蛋，上楼去参观一下？” 为了缓解那种围绕在他周身的难言焦躁，还有令他不安的奇怪氛围，罗云熙连忙提议道。

　　“好啊，我来做导游。” 吴磊带他上楼。

　　罗云熙在看到的那一瞬间，就惊呆了。

　　“天呐，这么多年来，你家一直都保持着原样吗？”

　　他的少年时，经常被小吴磊缠着去他家，陪他玩。

　　反正都是邻居，在罗云熙一家举家前往德国之前，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因此，夏天里是学校假期的时候，罗云熙就经常在吴磊家里过夜。

　　吴磊小时候是个极闹腾的小孩。而他的父母经常因为工作、出差和应酬，撇他一个人呆在家里。

　　即使有个居家保姆陪着，可保姆除了生活起居，根本不懂也不关心小孩子的喜怒哀乐。

　　这一栋空荡荡的大房子，可以算是吴磊的私人乐园了。

　　可他，总是觉得非常孤单。

　　于是，在吴妈妈的提议下，就主动邀请，让当时已是半大孩子的罗云熙，时不时地过来帮忙，照看着弟弟。

　　小时候的吴磊在白天里精力充沛，能上蹿下跳一整天，可一到了晚上，小男孩却非常怕黑。

　　虽然这个怕黑的习惯，随着年龄增长，早已被他克服。

　　可有个不好的习惯，却一直延伸到了现在：就是吴磊只要一睡觉，一定要留一盏灯光；否则，他就会在黑暗里兀自发呆，整宿地睡不着觉。

　　罗云熙惊讶地沿着熟悉的走廊走去，看到往日吴磊的爷爷喜欢坐着看报的摇椅仍放在起居室的小阳台上，而阳台上，依然养着飘来清香的白色茉莉花，在花盆之上，依然挂着四只毛色漂亮的虎皮鹦鹉。

　　一切都是罗云熙记忆中每个夏天的生动复刻。

　　“云熙，你过来看，这里有我的身高刻度表。你走之后，每年生日都有刻……..这个，是我妈妈在我8岁的时候用削笔刀刻的；那个蓝色马克笔的记号，是我爸在我13岁时画的，现在都洇进黄漆里，擦不掉了…….”

　　“现在呢？” 罗云熙不知脑筋哪里出了差错，突然沿着吴磊的思路，冒出了这句傻兮兮的话。

　　“现在当然是没有了。自从13岁以后就不刻了，13岁之后，我们搬进了新家里，今年是我第二年搬回来住，这里离我上课的校区很近。”

　　“如果能够穿梭时空，你最想做什么？” 罗云熙忽而动容地问，眼眶渐渐地湿润了。

　　往事如风，消逝的年少，永别的过去，总是最为美好的玫瑰色。

　　“我希望，你走的那一天，我能不再躲着你。 ” 吴磊说，“……就在你去德国之前，我都没跟你说过一句话，也没能在你找上门来与我道别的时候，跑出门来同你见最后一面。”

　　“那现在，我能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你在临别之前一直死命地躲着我了吗？”

　　“你是不会想要知道，那个存在我脑海中的真相的。”

　　吴磊勾起他黑黑的眼睛，眼神忽然变得隐晦阴沉，甚至，还带着那么一丝丝，诱惑的邪恶。

　　“我想知道，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让你一直躲着我？” 罗云熙被勾起了好奇心，追问了下去。

　　“别问了。你再问，我就要请你出门了。” 吴磊抬高了声调，用言语激化着一切。

　　此刻，吴磊故意将刚刚还在感伤平和的空气搅动得火药味十足；那火药味，就是他想要的。

　　更确切一点说，他是故意在引燃，他与他之间的火花。

　　“你真地很想知道么？” 吴磊的语气骤然变了，像是从紧闭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么一句话。

　　吴磊的表情，开始变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饿狼，目光炯炯，而他高大的个头，也加重了他带给罗云熙的深深压迫感。

　　这愈发让罗云熙明白过来，刚才让他感到害怕的直觉，是千真万确的，远非什么错觉。

　　罗云熙全身的血管突突跳着，手心里开始不明所以地冒冷汗。

　　“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就在罗云熙以为吴磊会逼近过来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身跑掉了，一阵风一样地消失在了罗云熙的视野里。

　　徒留罗云熙还在云山雾罩里，紧锁着眉头，望着吴磊消失的方向，整个人都蒙圈了。

　　“磊磊，你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罗云熙惶恐地朝着楼下，大声喊道。

　　可是，空空荡荡的旧宅子里，没有任何响动，陷入了一片死寂。

　　吴磊去哪里了？

　　罗云熙缓过神来，挪动步子，缓缓试探着，下楼寻人去。

　　在刚才上来的这个平直楼梯底下的客厅里，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他便又返回了二楼，拐弯绕着，穿梭过几间屋子，他终于来到了另一处有圆形旋转楼梯的角落。

　　七、旋转

　　吴磊从小喜欢蹲守的那个灌木丛据点，正对着罗云熙家一楼的厨房。

　　罗云熙临行前的那个夏日的燥热午后，小吴磊拿着刚刚拼好的另一只也是罗云熙买给他的变形金刚，兴冲冲地打算从他家厨房的窗户里，像往常一样直接翻进去，跑上楼找大哥哥玩。

　　可就在他正准备翻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女孩带着哭腔的娇啼，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走过来了一个大姐姐，后边跟着罗云熙。

　　疑惑不已的小吴磊，赶紧收住了自己的步伐，重新躲回到窗台底下。

　　“云熙，我真不想放你去德国。”

　　“我也不想啊，来，让我亲亲你。” 随后，罗云熙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对女孩特别宠溺。

　　一开始，两人的声音还比较正常，可后来，便是罗云熙的喘气声覆盖了女孩娇滴滴的颤音。

　　听到这里，还只顾握着变形金刚期待罗云熙能夸奖他的小吴磊，躲在窗台下终于忍不住了，就在灌木丛下探出了半张小脸。

　　可是，这一看不要紧，他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在厨房中央的餐台上，全程一套下来的现场直播。

　　吴磊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脏了。

　　最要命的是，他认为，自己一直极为崇拜的大哥哥也脏了。

　　他没想到，他一直最喜欢的大哥哥，会变成……那种不可名状的模样。

　　他气愤不已，把那个新的变形金刚一脚踩碎，就丢尽了罗云熙家后院的垃圾箱里。

　　小吴磊闪电一样地疯跑回家以后，当晚，在他脑海里，就反反复复地重播着白天被他看到的、那些不堪的画面。

　　可就在这万般羞耻的回味中，在他童稚懵懂的心中，竟然对罗云熙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体验，他说不出来。

　　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体会过来，他是对罗云熙，产生了某种朦胧的渴望。

　　在他长大的过程中，总会时不时地回忆起那个画面。每多想一次，都令他更加确信，他是在渴望他。

　　吴磊后来慢慢懂了：自己一定是对他着了迷。

　　他想成为他，想学德语，想去德国找他，以弥补那一年的那一天，他最后宁愿去死，也不让妈妈给他开门，也不愿跟他当面道别的遗憾。

　　那一年的那一天，他躲在门里，嚎啕大哭。

　　他的妈妈气急败坏地拖着小男孩，要他出去跟大哥哥好好地告别：“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大哥哥他带了你这么久，你不知道感恩不说，就知道躲在这门里嚎啕大哭，却死活不出去见你的云熙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说话啊，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小吴磊泪流满面地使劲往后出溜，喊声震天，几乎快把他妈妈的袖子给整只拽掉了。

　　“你这疯孩子，别哭别喊，也别叫了！真嚷得让大人头疼！不想出去见就不见，可你这孩子见他一面又怎么了？！……..他去德国以后，离得那么遥远，你以后想再见到他，可就难了！”

　　罗云熙站在吴磊家的大门外，听到门里嘈杂的吵嚷，还有小吴磊那哭得接近嘶哑的嗓子，不明所以这其中小男孩拒绝出来见他的背后缘由。

　　他整个心，都为他揪了起来。

　　可他，还是在自己母亲 “云熙，快点快点，咱们这是赶国际航班....” 的催促声中，被硬生生地拉上了的士车。

　　一个转身，两相寂寞。

　　就这样一别，整整14年。

　　直到夜市上的偶遇，吴磊才确认，他心中朝思夜盼的人，终于从天边，回来了。

　　罗云熙心乱如麻地步下楼去，视线也跟着旋转楼梯，像坠地的飞机一样，疯狂地旋转，向下旋转着。

　　八、纠缠

　　像是度过了数个世纪，罗云熙终于降落到了坠机事故的中心地点。

　　现在，在他眼前出现的景象，已然让一段普通的旋转楼梯，变成了一条向着两头都无限延伸的旋转楼梯。

　　只是无法明了，那旋转楼梯，是直通天堂，还是落入地狱。

　　吴磊沐浴在秋日午后斜长的明晃金光中。

　　他的躯体，光滑，既像是沾满了细腻的金粉，又像是粘着银白的沙粒，到处闪闪发亮。

　　他又长又白的腿，一伸一屈，优美地错落开来，隐藏着通往暗处的诱人弧线。

　　在他身上，无处不匀称白净，给人留下大理石般冰冷的第一观感，以及牛乳般一触即化的柔顺。

　　在他的腰间，只盖着两本重叠起来的德语杂志。

　　吴磊抬起眼来，用慵懒的语调对着罗云熙打招呼：“云熙，你怎么不在楼上好好待着，回忆咱们小时候的往事呢？”

　　看着吴磊充满魔力的墨色瞳仁，罗云熙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屏气凝神之后，罗云熙眼前的画面，依然在疯狂旋转着。

　　吴磊脸上带着无辜纯洁的笑。

　　他笑着凝视，凝视那站在楼梯口处，被眼前的画面震惊得一动也不动的罗云熙。

　　“你……” 罗云熙不仅失去了呼吸的能力，还间接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罗云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可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只能任由双眼，来回贪婪地观赏着吴磊身体上的每一处线条。虽然，他并不是学美术的，也丝毫不懂美术。

　　“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吴磊冲着罗云熙挑起唇边一丝略带挑衅的笑容，放下了手里正在看着的那本杂志。

　　黑卷发衬得他脸庞的肌肤，格外立体分明，白得耀目。

　　他的唇色鲜艳，是咬红的番茄色，或许，还带着酸酸甜甜的滋味。

　　他绝对是真主的赏赐，女娲的孤品，上帝的杰作。

　　罗云熙还从未见过，一个男性，能美到这种程度。

　　“磊磊，你快穿上衣服！ ” 罗云熙的大脑绝对是被雷劈中了，他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这是我家，我想穿就穿，不穿就不穿。你要是受不了，现在就离开，我也不送。 ”

　　罗云熙根本拔不动脚，他黏在原地。

　　这下，轮到吴磊作出回应了。

　　少年镇定地站起身来，两本铜版纸彩印的德语杂志，随即从他身上滑落。

　　纯天然状态的吴磊，慢慢走近了罗云熙，伸出双臂，用力环抱住对方，将自己濡湿的嘴唇贴近他耳朵的上缘，用最诚挚的语气，问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学德语么？”

　　说着，吴磊眼角溢出的一颗晶莹的泪珠，落进罗云熙的脖子里，而后，那颗泪，顺着云熙的锁骨，滑向了他的胸口心脏所在的方位。

　　罗云熙心上的那朵玫瑰花，得到了吴磊眼泪的浇灌。

　　九、眷恋

　　整整一个下午，皮蛋都在吴磊家那提前在二楼安置好的猫薄荷堆里尽情打滚，嗨上了天。

　　傍晚时分，一钩月亮，早早地悬挂在了尚且明亮的天际之上。

　　一对地上的有情人，同时望向它。

　　“皮蛋？”

　　被吻得两颊绯红、全身湿透的罗云熙，轻声唤着猫咪。

　　吴磊从背后抱着他，“......它正在角落里开心着呢。它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罗云熙回吻着吴磊，郑重地说：“ 这里，就是她的家。”

　　…………

　　什么，你问我后来的事？

　　吴磊，他小时候怕黑的后遗症已经被彻底治好，就算不用开灯，也能在黑暗中，与人相拥而眠了。

　　罗云熙不仅没卖掉那处母亲的旧房产，而且还修葺一新，重新住了进去。

　　皮蛋生了一窝小猫。

　　她拥有了两个家，还是前后门的家。

　　那个德国？两边跑吧。

　　罗云熙也重新定义了家的所在。

　　他的家，就在青岛。

　　因为，在青岛这个中国北方的海滨城市，住着他一生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