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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Feather Three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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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鼓动的声音,清劲而急促,那是远方的青鸟感受到了饲主悚然变化的心情。
湖青色的瞳光却沉静如故,只在听到他从黑暗后平平传来的声音时,露出了暗沉的凌厉光丝。
“第一,我在神守学园的使命是——看守封印于这片土地之下的‘黑暗’,并不惜一切手段阻止‘黑暗’的再次苏醒。”
这依然是她所熟悉的声音,低沉悦耳,溶解着奇异的温柔磁性。但此刻,这声音中却有了一种让她肤表悄然悸动的宁静。
对生与死平等而视的宁静——被称为“杀戮之心”的这种境界。
人的“自我”太脆弱,而杀人的“罪恶”太沉重。唯有修炼出杀戮之心的杀手,才能毫无迷惘地挥起死神的巨镰。没有杀戮之心的保护,“自我”会轻易地迷失在血腥与黑暗深处。一名杀手的毁灭,往往始于杀戮之心出现裂纹的时刻。
“第二,”宁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桂子幽香,与她安然相峙,“在刚才的幽灵身上,我感受到了与‘黑暗’相联系的强烈气息。第三,你与幽灵之间,存在着超乎我想象的强大羁绊。根据以上三点——”
几片桂树枯叶飘飘摇摇地从她肩旁落下,抚动了纤柔发尾。
像暗夜彼端的声线一样无波无澜。
“——我决定杀了你。”
雾瞳默然数秒,忽然低声道:“你所坚持的使命,必然是‘正义’么?”
“不一定是正义,这只是任务。”他没有迟疑淡淡道,“我很喜欢公会啊,BOSS,就好像……”
他的尾音和身影都像飞散的孢子一样朝风中扩散,消失了。
——就好像,什么呢?
雾瞳垂下了目光,毫无来由地,这样想。
头顶桂树苍老的虬枝上,传来了沙哑的潮般低响,仿佛有人在行走的时候漫不经心地伸手撩拨路旁灌木一样。她明白,此刻被他指尖触碰过的每一片叶子里,都被注入了独属于扶风流的“气”——那能让柔嫩花叶化身利器的可怖存在。
不管她碰到哪一片叶子,喉管中喷溅而出的血沫都可能成为她生命中最后看到的景象。
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惊人的冷静、严谨与布局力交织庞大的杀戮之网。
扶风流,就是这样永不疏漏的可怕流派。
当他转身用杀手的背影面向她时,就是这样永不疏漏的可怕敌人。
……自然卷。
枝叶起伏声最后摇动了一下,死寂重临。
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这世界中只剩下亿万片绿叶——还有被绿叶中毫无隙缝的杀机所包围的……她。
杀戮之网已成形,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动,这样的话,便还可以平静几秒钟。
自然卷,“任务”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么?不,对你来说,重要的不是任务,而是“喜欢公会”吧。那笼罩着这世界的灰色巨影,对身为扶风流传人的你,一定展露着更为冷酷无情的一面……同时,也存在着与此等量的温柔。
我明白,全部都明白。
也曾被它温柔对待的……我啊。
我明白你喜欢它的心情,那是不可被剥夺的,重要的心意。
所以,为了保护我心中与你相同的喜欢,我也有了和你一样血溅于此的觉悟。当然——
“扑。”
简洁直接的血□□穿声,一刹凝结了无所不在的万重杀机。
隐藏于重叶深处的碧绿眼眸,倏然收缩如针!
“……BOSS……”风邪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注视着那从自己左胸前突出的刀尖。太过诧异,甚至忘记了疼痛。
坐在他左边的纤小人影没有说话,只右手轻一加力,刀尖顿又向前推进了半分,黏稠血液像细溪一样顺着刀锋流淌,“啪”一声滴落他坐着的树枝。
——当然,我要溅的是你的血。因为那像你喜欢公会一样被我喜欢着的,就是……被你们封印于这片土地下的“黑暗”。
“她不是幽灵,也不是黑暗,是神弑。”雾瞳看着前方飘零的桂花,右手还握着刀柄,眸子却稍稍弯了一点,“是啊,你猜得没错,我是为了看她苏醒才来到这所学校的。”
风邪瞬也不瞬地盯着丝毫未被触动的群叶彼端——一秒前还站在那里的少女背影,已经消失了。
“你……怎么能……”双唇甫一动,像触动了什么开关一样,左胸冰冷刺骨的剧痛一霎洞穿身躯!顿时,他的上半身摇晃了一下,脸色“刷”地苍白。
“你知道不老不死地活了一万年意味着什么吗?”仿佛无感于他轻微的痉挛,她坐在他身边,安然道,“意味着一次又一次改变住所,免得邻居发现你永远都是十六岁;意味着无法与人深交,免得朋友发现你永远不会长大;意味着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生怕周围的人都开始认识你;意味着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渐渐变老死去,你却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们。是很无聊的人生吧?简直一无是处,非说有优点的话,就只有一个——”
低声讲述着的她,眸底有沉静的湖水青。
“——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打败……修炼了一万年的你。”
无论是看似没有空隙的杀戮之网,还是看似悄无声息藏身于黑暗中的敌人,都不过是儿戏。
那,再见了。
她的五指蓦然抽紧,拔出了洞穿他身体的轻刀。
“嗤……”
两滴鲜血飞溅而出,落在了她右颊上。
刀锋离体的一刹,风邪的身体像被抽离依托一样缓缓前倾下滑,终于失去重心,坠下树枝落在了盛开的玛格丽特花丛中。
一霎间,夜风如失控制般涌上,“哗”地吹起了她脸沿的发。透过凌乱飘舞的发梢,她才注意到,身周古树的枝杈竟一直在大风中起落不休,唯有刚才他所在的地方风声息止,形成了奇异而温柔的空洞。
“……”明亮在夜色中的青瞳不由眯了起来。
良久,她轻轻抬手拭去了右脸上的血滴,最后瞥了一眼树下——灿烂绽放的白花丛中,他背上的血色迅速蔓延着,妖娆而蛊惑人心的红,刺痛了温柔夜色。
起落风中的蓬松发梢,悄悄遮住了她眼底的光。
再见。
再见了,自然卷。
最后一班地铁发出“轰隆隆”的空荡声音从地下呼啸而过,直至最终停靠在车站前时,都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和不情不愿。
车门们无视列车的傲娇,“哗”一声整齐地朝站台敞开了胸怀。匆匆下车的寥寥几个人中,一位穿着柔粉色宽松罩衫和牛仔短裤的纤细少女立刻吸引了站台上街头少年们的目光。
“嘿,美女。”
他们吹着口哨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少女的路,映着地铁站苍白的灯光,她浅色的头发蓬松微乱,丰满脸颊白得毫无血色,有一种不真实的美感。她几乎是毫无所觉地朝他们走来,眼看要撞到最前面的人身上时,才淡淡抬了抬眼——
那沉定如湖的亮青眼瞳。
带着让街头少年们突然汗毛倒竖的宁静光色。
在他们不自觉的僵硬中,少女从他们中间穿过,刚踏上台阶又走回来,举着硬币在自动饮料贩售机的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前迟疑了三秒,终于还是把钱投到了红铝罐下。
抱着可乐走出出站口,夜幕扑面而来。
夜色凛冽,街头冷清,风里溶解着几丝异样的凉意。雾瞳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低压的乌云几乎隐没了远方废旧教堂的高高尖塔,那苍老建筑在黑夜中透着阴郁的骨白色,像在悲悯着什么。
——这样做,是正确的么?
她站在无车经过的马路边,注视着街对面漫长的红灯。
真的……是正确的么?
手中的易拉罐被她捏得浅浅凹了下去,随即,一缕细弱的雨丝毫不惹眼地从罐身擦过,沾湿了她的指尖。
——于我而言,“风邪”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不考虑他与白沙瓦涅的相似,怀抱使命却依然懒洋洋打发日子的他,不过是一个幸福又可悲的普通人罢了。
理应如此。
一辆夜班出租车在黄灯闪烁的时候从她面前飞速开过,留下缓缓被雨水浸湿的斑马线,还有马路对面苟延残喘的红灯。
——那么,我是在烦恼些什么呢?
做了无可挽回、也根本没有想要去挽回的事情,此刻站在这里的我,竟然会想到他。不,在离开神守的林荫道上,在刚刚还与他谈过姬星美人的围墙下,在等待末班地铁的站台前……一直地、一直地想着他。
前五感超敏锐、第六感巨迟钝的他。
摆着扑克脸既犀利又直白的他。
连楼梯都懒得爬的他。
总是让她莫名其妙自尊心受挫、万分恼火的他。
喜欢着公会与蔓越莓饼干的他。
说着“我决定杀了你”的他。
已经在玛格丽特花丛中变成尸体的他。
……
落在她脸上的雨滴越来越沉重,与她隔街相望的信号灯已经又一次变成了红色,那刺眼的颜色被厚重雨帘模糊了轮廓,隐约中,犹如他背上迅速蔓延的血液。
为什么会这样想念他呢?
是因为快要从无限生命的诅咒中脱离,于是便大意地去靠近别人了么?甚至,允许一些东西缓慢地渗进杀戮之心的硬壳里……在一万年之后,第一次地……
她在大雨中抬起了头,从下巴滑落的雨水如断线珍珠般落进可乐里,把碳酸饮料全部变成了硝酸饮料。一念及此,她的唇边忍不住牵起了淡淡的弧。徘徊许久的那个名字,终于像逮到机会一样低低振响了空气。
“……自然卷。”
极轻的呼唤,只一霎就淹没在了暴雨声与远方钟楼零点报时的声音里。
九月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