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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哪知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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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氏往永安宫谒见长姐,不巧碰上皇帝正向太后请安,只得暂候于偏殿。李太后自入冬以来旧疾反复,身子一直不甚安好。皇帝因立后之事与太后置气,总推说朝政繁忙,只遣掌事宫人前往问安;到底台面上过不去,今日既亲自来了,不免多坐些时候,倒教李氏候了个把时辰。李氏自幼与长姐亲厚,平素亦时常往来,在永安宫中便不甚拘着礼数;一时见皇帝御驾去,不待通报便径直入了内殿。
李太后正倚在榻上养神,小宫女跪在一旁捶腿。李氏上前请安道:“太后万福。”太后睁眼瞧见是小妹,道:“可算来了。”便有宫女搬了圆凳引李氏坐于榻旁。李氏挨着榻沿坐了,向太后笑道:“今儿可教我好等!本就来得不巧,只道皇上左不过一盏茶时候总该去了,没曾想竟做了回大孝子。”太后只是淡淡的,“他哪里是孝顺我,瞧他那颜色,不过做场面上的文章。若他待我的心能有待他亲娘的一半,便也难得了。只瞧他将尹氏安置在宁寿宫,却把我搁在这永安宫——他要我安安分分、少插手宫中的事儿,却是真心愿他母亲福寿康宁的。”
李氏不免嗟叹,岔开了道:“太后近来身子仍旧不好?”太后漫不经心,“老毛病了,你也是知道的,这些年,不过挨日子罢了。”李氏微皱了眉,责怪,“好好儿的,怎说起这样的话!仔细调养着,终究没有大碍的。”太后扶着身侧婢女的手坐起身来,淡淡笑一笑,“罢了罢了,还有正事,不说这些。到底是春日里,总呆在屋子里头也怪憋闷的,咱们不如往园子里去说话。”李氏点头,“也好,难得太后这样好兴致。”说着起身招呼宫女上前侍候。
当下收拾妥帖了,一行人便也向御苑而去。
李氏姐妹于繁花碧树间缓缓而行,景珠领着一众宫人随行于丈许之外,唯有积年的心腹崔嬷嬷陪侍太后身侧。太后赏看着周遭春色满园,随手折了径旁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把玩,只作随口,“明萱,我这样急着召你入宫来,你总该明白是为着什么缘由。”李氏微垂下眼瞧着径上落英缤纷,定定片刻才吐出沉沉两字——“皇后。”
太后勉强一笑,含了些许自嘲意味,“原先怕着被旁人抢去,如今自个儿攥在手中,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李氏却见肃然,“当初拿那未出世的婴孩作赌,实实不是上策。也亏得那孩子福薄,若当真生下个皇子,难道真要把中宫拱手相让?——这可连带着太子之位啊!若输了这赌,岂不是一败涂地?”太后喟然,“我何尝不知这险冒得太大!那几月里,又有哪一日能放下心来?那时皇帝闹得厉害,尹氏明处劝着,暗地里一味煽风点火。若非万不得已,我怎会做下这豪赌?虽说侥幸胜了,这立后之事,还不是一般地难办!”
李氏望向长姐因抱病而清减的容颜,亦是叹息;一时正色道:“家中适龄的嫡出女子除却大哥家的四儿已定了婚事,便只有三哥的长女舒媛与二哥的三女舒妍。听说这几日间太后皆已召入宫中瞧过了,不知意下如何?”
太后徐徐道来:“三弟的阿媛倒有一十九岁了,模样生得好,人也稳重,只是性子太过安静,虽有大家闺秀之范,到底失了灵性。二哥的妍儿倒是活泼,生得也娇俏,我瞧着很是讨人喜欢,可年纪却未免嫌小些。我本以年岁轻、资历浅为由不允皇帝立慕容宸雪为后,如今倒择了个愈加年轻毛躁的入主中宫,岂不累人说道?我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定夺,今儿唤你来,便是要你帮着斟酌斟酌。”
李氏信手拂过道旁垂柳依依,敛眉思量,“那两个孩子,往日都曾见过。舒媛稳重,自是好的,只是那脾性未免像当初端翊皇后多些,到了皇上眼中,怕又是木人儿一般。妍儿倒是机灵,即便少些沉稳,往后好好调教着就是;至于年纪小些——只要能得皇上的宠爱,任什么都是不妨事的,我只是担心……”却是神色凝重,犹疑着不再说下去。
“担心无论挑哪个进来都是娴儿一般的下场,担心皇上是存了心厌弃李家的女儿!”太后冷冷接口,笑得苦涩。李氏双眉紧蹙,“那些往事本就是皇上的心结,等闲开解不得,如今又加上慕容昭仪立后之争,想来皇上终究难以待见又一个出自李家的皇后了。”“难道辛苦挣来的皇后之位要拱手让与他人么?”太后沉沉喟叹,满是无奈,“我的时日已然不多了啊……”
“太后——”骤听得此颓唐之语,李氏一惊之下不由失声,太后却摆手拦住,“你听我说。我的身子我自己明白,撑不过这三两年。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李家在内廷便连个可倚仗的人也无了。只要皇后是李家的女儿,不论得宠与否,守住中宫一日,皇帝想对李家动手便得有三分顾忌。”
李氏心有不忍,戚戚道:“先皇后年轻轻的,已然葬送在这深宫里了。如今为着这些缘由,竟还要教另一个孩子也入宫来,断送一生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么?”太后冷然,话语无情透着残酷意味,“二择其一,送她入宫来、予她皇后之位,诸般后事,全听凭她自己的造化了。这么些年,再苦再难,我不也熬过来了?不也从婕妤到德妃,再到皇后、皇太后,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么……是娴儿自己不争气,才枉送了性命。”
李氏徒张了张口不知该以何言相对,叹息一声,黯然侧开了头去。
这不正是所谓名门闺秀生来所注定的宿命么?——为了家族的利益,服从家人的摆布,嫁予素未谋面的男子,成为政治联姻的献祭品;往后,再凭着同样的理由,以同样的方式,葬送又一辈的青春与幸福。就如十三岁时,眼瞧着家人把长姐送入宫中;就如十五岁时,自己也在亲人的操纵下,嫁给一个年长自己十岁不止的男子续弦……诸般后事,听凭造化——谁理会这些女子那之后的命运?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而如今,自己竟也成了残酷的弈者。
李氏黯黯不语,眉间是掩不住的哀伤叹惋。太后亦困于重重心事,袖着手默然前行,面容沉静瞧不出表情。
一壁说着话儿,一壁信步徐行,不觉来至太液池一带,遥遥可见湖光潋滟。和风轻柔,抚过衣袂,抚过人面。风中隐有女子歌声,极尽缠绵柔婉。太后不禁驻足细细聆听,依稀几句清亮曲调自湖上传来,字字柔情如水: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察觉太后骤然止步,李氏不由相问:“怎么?”太后抬手拦住,只道:“你听。”再听时,那歌声却已去得远了,再难明辨。
犹自静立少时才回过神来,太后抬眼示意身侧崔嬷嬷。崔嬷嬷向景珠一行道:“去瞧瞧。”立时有宫婢应声向太液池疾行而去,不多时已回来复命,只道是——“慕容昭仪携了长孙小姐于太液池上泛舟。”太后微微颔首,作敛眉沉思之状。
李氏不免忐忑,忙道:“隐约听得几句,是涵儿的声音。那孩子头一回入宫来不晓得轻重,太后莫要怪罪。”太后侧首相看,奇道:“涵儿自幼养在深闺,如何知晓这江南小调?”李氏回说:“原是她贞姨娘自江南来,涵儿同她学下的。虽说没规矩,闺阁中到底无甚趣味,便由了她去。”却听太后叹出口气,语气骤然冷如霜雪,“明萱,你可知当年慕容宸雪便是在太液池上,凭着这一首《西洲曲》得到了皇帝的心……你瞧皇帝如今怎样宠她,生不出男孩儿也疼得什么似的,巴巴儿地晋了昭仪,连个毓秀宫也改了毓宸宫。宸是什么字眼?留在名里已是僭越,还敢这般张狂!毓宸……毓宸啊!毓者育也,宸者帝也,皇帝是指着她往后生个儿子,许了她后继之君哪!”
李氏本不知这其中原委,闻言不由一怔。太后神色一敛,却岔开了道:“你家涵儿如今多少年纪?”李氏忙道:“一十六了。”太后紧接着又问:“可许下了亲事?”
言及儿女之事,李氏不觉显出为人母的慈爱祥和,笑道:“哪里舍得轻易与了人家!独独这一个小女儿,自然想着多留几年在身边。不过,倒是和慕容家说起了亲事。”太后挑了挑眉梢,“慕容家?”李氏接下去道:“正是慕容昭仪的胞弟。早些年同他家住在一处,那孩子我从小瞧着长大,知根知底;涵儿与他打小儿相识,多少有旧日的情分在,总比那些未曾谋面的豪贵子弟强。”太后低低“嗯”一声,忽抬了头道:“下定了不曾?”
猝然撞上长姐锋锐的目光,李氏心头掠过一丝没来由的慌乱,很快如常笑答:“两家私下里说说罢了,想着年尾下定,过个一二年再好生筹办起婚事来。”太后不再回应,遥遥望着天际浮云舒卷,深思出神。
越发强烈的不安之感涌上心来,李氏不觉攥紧双手,好一会儿,才听太后淡淡开口:“既还未下定,这门亲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顿一顿,侧首向崔嬷嬷,“待回了永安宫,传那孩子来与我瞧瞧。只说她娘亲唤她过来,预备着离宫回府便是。”
“太后的意思是——”暗自惊疑的猜想得到了所恐惧的证实,李氏脱口相问,再不敢往下细想早已预知的答案。太后只是平静,“我瞧瞧那孩子……毕竟不是李家的女儿,皇帝总不至于太过厌弃。”
“太后!”李氏惊呼失声,脑海在瞬间空白,事实的残酷却愈发清晰地显现。太后神色淡定,全然不顾小妹瞬间惨淡的容颜,继续着无情的话语,“我听那歌声情真意切,非至情至性之人不能唱出,皇帝求的,不正是这样的女子?慕容宸雪但凭清歌一曲便能得皇帝垂怜,你调教出的女儿,定然不比之逊色……我只顾瞧着自家的孩子,竟这才想到此节。涵儿若有你七分,入了宫来好生历练着,定比李家的孩子要强。”
李氏恍若不闻,一把攥住太后的臂膀,颤声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太后微有悯然,叹道:“我能说的话你都明白。这本就是我们女儿家的命,你要为李家想想。”
“她不是李家的女儿!”李氏满心焦灼,声嘶力竭,“李家的一切与涵儿何干!”
“但你是李家的女儿!”太后肃然回应,眼中是少见的刚毅与坚决。
理智渐渐从惊乱里回复,李氏松了手上力道,几番欲言又止,无助地喃喃自语:“这是吃人的地方啊……她还那样小……”
太后叹息一声,挽过小妹的臂膀,语重心长,“十六岁,不小了。你只想想,你十六岁上生生把长孙弘最宠爱的小妾仪姬逐出了门去,还迫他立誓再不收房纳妾——这便是你十六岁时的胆识啊!”说着语气转软,半是劝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若非如此,我怎会恰恰听见涵儿的歌声、动起这心思?总得有人入宫来,虽不是好去处,说不准却是天定的姻缘。命是自己挣来的,当初长孙弘与你,又何尝是佳偶了?那时你听说是填房而非原配,又早有了儿女妾室,怎样吵着闹着不肯答应,惹得父亲发了多大的脾气。当时怎样不情愿,如今不也是夫妻恩爱?”
李氏摇头,黯然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太后正色,“这如何不能相提并论?若说是继后,你不也为续弦;若说嫔妃众多,当初长孙弘不也有三房妾室;若说皇帝有儿有女,你十五岁嫁到长孙家,不已有七岁的毓和、五岁的怀远要唤你作娘亲了么?如今皇长子还不满七岁呢!你若担心皇帝不待见新后,当年长孙弘难道是心甘情愿迎你入门的?事在人为,你我都是过来人,你且说,这如何不能相提并论?”
李氏紧抿着双唇,半晌倏地止步,话音哽咽,“那不是你的孩子,你怎知道心疼?我只这一个小女儿,你也忍心夺了去!你我受的苦楚还不够多么?我眼瞧着你过得那样苦,怎忍心教涵儿也受如此折磨!我只想她嫁个爱护她的人,不求什么荣华,只求安安稳稳一辈子——我不愿见她受半分委屈!”
万分怜惜、千般苦痛,眼中一酸泪意上涌。李氏直直跪下去,牵住太后的衣襟苦苦哀求,“太后……阿姐!我求你,我只求你这一回!你莫要把涵儿葬送到宫里来!”
太后叹了口气,俯下身去强搀了小妹起身,“你这是何苦!我不过说见见,又不是定下了,怎就急成这般?你且容我见见那孩子,我们再作商议。多大年纪的人了,孩子一样沉不住气!”李氏挣扎着立起,侧开脸闪避着太后的目光,语如叹息,“待见得了,便什么都迟了……”
太后微觉不解,却见李氏背转身去,眸中分明有泪流下——
“那孩子,性子像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