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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十五、长夜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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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
内殿里起先隐约断续的痛呼渐转为声嘶力竭的哀号,一声声如刀子般割裂空气,划在人心口上生生的疼。皇帝不时起身越过进出的婢女向内张望,剑眉微蹙掩不住焦急之色。一时转身却见绿绮不知何时已来至正殿之中,皇帝认出是宸雪的贴身侍婢,忙问:“昭仪怎么样了?”
胸前犹自起伏不定,绿绮顾不得行礼,急急道:“皇上,娘娘现下疼得厉害,想请皇上往毓宸宫去。”他皱眉听完,望了一眼里间,面有难色,“可是皇后——”犹疑了一瞬已沉声道:“皇后头一回生产,如今也发作得厉害。你叫宸儿放宽心,咬牙忍一忍,皇后的孩子一生下来,朕立时赶过去。”
“皇上!”绿绮哀声求恳,顺势跪了下去,“娘娘实在是疼得狠了,一心只念着皇上能过去。皇后娘娘这儿好歹还有淑妃娘娘和郑国夫人守着,总也是娘亲陪在身边。小姐却是一个人伶仃孤苦的,独独指着皇上能够垂怜……”
皇帝听她说得哀凄恳切,心下颇为疼惜不忍,斟酌着正要开口,忽听步声急促,太医方炳彰自屏风后转出,疾行而来。皇帝见他神色慌张,满头尽是汗水,不由一惊,“怎么了?”方炳彰惶然道:“皇上,皇后娘娘的情形瞧着不甚好。久久不见孩子出来,怕是——”“快说!”皇帝厉声催促,太医缩了缩脖子,“——怕是,怕是难产,胎位不正。”
他怔了一怔,猛地回过神来,急切道:“不会有事吧?”说着迈上一步,抬高了声音,“朕问你皇后不会有事吧?”方炳彰着实唬了一跳,伏地叩头不已,瑟瑟开口:“臣……臣等自当竭尽所能。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能……定能逢凶化吉。”
绿绮心下一凉,知所求无望,垂着头黯黯起身却行而退,行至殿门,忽听皇帝扬声吩咐:“去请惠妃到毓宸宫照看着昭仪。”
“娘娘,绿绮姑娘回来了!”浣秋将手中铜盆递给身边侍婢,俯身向榻上挣扎辗转的女子温言笑道。宸雪正精疲力竭地喘息不已,听得此语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就半撑起了身子,转首向外望去。
殿门开处宫装女子匆匆行入,径直来至床榻边,握住宸雪探出的手,柔声道:“昭仪,是我来了。”宸雪认出是惠妃,侧身牢攥了她的手便是嘶声问:“皇上呢?他来了么?”伊莲见宸雪疼得唇上都失了血色,被汗水浸透长发凌乱地粘在颊边颈上,双目灼灼却盛满了期盼;一时心有不忍,只含笑相应,“皇上来了,就在外头。”
她怔愕了一瞬,旋即忘却了痛楚般地绽出孩童样纯粹的笑意,欢喜得难以自持,“他来了?他……他可说了什么?”“皇上……皇上说……说……”惠妃语塞,宸雪觉出其中异样,一抬眸却见绿绮眼眶发红,笑颜甚是勉强,一颗心骤然沉了下去,“皇上没有来,是不是?他不肯过来,是不是?……他还在未央宫守着涵儿是不是!”
语声颤抖由惶然渐转凄怆,伊莲心上一酸,扶住她战栗的双肩,恳切道:“昭仪!不是皇上不心疼妹妹,实在是事出有因。皇后娘娘这头一回生产就逢上难产,听说很是凶险,昭仪要多多体谅才是!”宸雪眼神空洞恍若不闻,只是失神地喃喃:“我以为……我以为都还和从前一样……可到底……到底……”
“昭仪……”伊莲见宸雪神情怅惘,眸中隐有泪光闪烁,欲待婉言相劝,宸雪脸色一白,骤然爆发出一声惨呼,十指紧攥了被褥,重又陷入痛苦的挣扎。
一室的宫人尽皆忙乱起来,步声话声中夹杂着产妇不时的凄惨痛呼与断续的喘息。
“娘娘用力,用力啊!孩子就要出来了!”
“头!头出来了!见到孩子的头了!娘娘再使把劲儿!”
……
那样疼,仿佛意识都要从身体里被生生剥离。视线渐渐模糊,耳中充斥着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周遭的一切都如潮水不动声色地远离,只剩下疼痛,疼痛,无休无止的疼痛。
记忆零乱的碎片自心底最深处翻飞而出,如花瓣纷扬了满天,带着稍纵即逝的美丽。
恍惚还是那一年秋日的午后,毓秀宫里焚着上好的沉水香,时光静好安谧。手中正绣着一件婴孩的肚兜,循声抬眼只见他自殿外大步行入,身形被阳光勾勒出温暖的轮廓,笑颜是孩童一般雀跃的欢喜,“宸儿,母后答应了!只要这一回你生下个男孩儿,母后就不再反对朕立你为皇后!”含笑起身,犹未搜寻出回应的话语,已被男子坚实有力的臂膀猝然拥在了怀中——“宸儿,你我要做真正的夫妻。”
恍惚还是那一个相似的夜晚,疼痛无止息地撕扯着身体。最绝望无助的时候,绿绮排开众人挤到榻前,一把握住颤抖不已的手,带来最温暖最珍贵的话语,“娘娘,皇上来了,就在外头!皇上说,‘别怕,有我在这里。’”
恍惚还是那一瞬的悲欣交集,怀抱着新生的幼女,想要挣出一个欢喜的微笑,泪水却抑无可抑地簌簌而落,哽咽难语,“是我……是我不争气……”“别哭,别哭啊!”他含着体贴的笑,手势轻柔托起那满是泪痕的脸,仿佛手捧着价值连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你瞧我们的孩子生得多可爱!……我们会有儿子的,一定会有个儿子的!”
恍惚还是那一次的相伴,他忽而抬首道:“宸儿,你来瞧,这两个字好不好?”走近案边,低低念出宣纸上笔走龙蛇的两字——“毓宸”,却难读懂其中的深长意味。微微摇头示意不解,他但笑不语,含情凝注了半晌才沉沉开口:“宸儿,朕等你为朕生下个皇子来。”
恍惚还是那一夜的相偎,他抚着身前女子隆起的肚腹,“要到产期了吧?”“嗯,十一月里。”却又犹豫,“我……我有些害怕。”他紧了紧相拥的臂膀,笑道:“怕什么!又不是第一回了。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到那时,我在外头守着你,等你平安生下我们的孩子。”
……
我会在这里……我会守着你……可是如今,如今我陷在这深不见底的苦难里,疼痛排山倒海将我淹没,任我怎样呼喊、怎样希冀,却再难听见你到来的音讯。
我曾经那样自信,一直那样自信,可你最终选择的,却不是我。你不肯来陪我……你守着旁的女人,那个女人不是我;你守着你的妻子,你的妻子不是我……可是,那本能是我,本应是我!
原来,你的心已然倾向了旁人……原来,如果一定要做出抉择,你会舍弃我而选择那个人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爱、我所珍视的爱,正从我掌中悄无声息地流走?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竟会是这样……
疼痛仿佛没有终点,不会有终点,无尽地延伸与放大,伴随着那样深的绝望与无力。
好痛,好累,好想就这样放弃所有的挣扎与努力,放纵自己沉入没有边界的黑暗里。
“啊——”
“出来了!出来了!”
撕心裂肺的呼号之后,是一瞬间突兀的死寂,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骤然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宫室,大声宣告历尽艰辛苦痛后生命的降临。
宸雪竭力探出头去张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能筋疲力尽地侧过脸,嗓音沙哑得可怖,“是不是男孩儿?”
产婆欢欢喜喜应声道:“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皇子呢!哟,哭得这样响!”
她长吁了一口气,颓然靠倒在枕上,阖上眼的瞬间有泪自眼角滑落,与颊上的汗水混为一处 。
“快去,快去请皇上过来。”
未央宫。
痛苦的煎熬还在继续,焦灼的等待还在继续。内殿里断续传来的痛呼渐趋无力,却比先前的凄厉愈加使人肉跳心惊。皇帝早已不能安坐,在殿中不停地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不曾有片刻的舒展。
“娘娘!娘娘!”呻吟骤然中断,四下里一片惊呼。他心头一紧,急赶几步便要冲上前去,终究在紫檀屏风前无可奈何地驻足,恨恨地一跺脚。
门扇吱呀一响,慌忙抬眼看去,只见淑妃自里间转出,举袂胡乱拭着满额的汗。他再难掩饰心急如焚,嘶声问:“怎么样了?”柳婉叹了口气,黯黯道:“娘娘又昏过去了。都疼昏了三五回了,还是迟迟生不下来。”皇帝听得此语,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淑妃徒张了张口,终只是叹息一声,愁容满面。
好一会儿,才听里头忙乱的宫人舒了一口气,“醒了,娘娘醒了!”皇帝心头毕竟松快几分,又听里间道:“娘娘要使劲啊!捱过了这一时,孩子生下来就没事了,娘娘可千万要挺住了!”
正是愁眉不展之际,赵忠敬满面喜色领着浣秋入内来,打破殿中密布阴霾的气氛凝重,“皇上,大喜!大喜啊!”皇帝一惊转身,只见赵忠敬堆了满脸的笑,双眼都眯成了一线,“皇上,慕容昭仪平安诞下皇子!”
皇帝又惊又喜,很是愣了一愣,仿佛不敢相信,“生了?是个男孩儿?”浣秋眉眼蕴笑,声音欢喜得微微发颤,“生了!寅时末产下的,是个小皇子!虽说早了一月,却很是康健,哭得可响呢!”他欢喜得手足无措,点头连声道:“好!好!”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浣秋笑道:“皇上,娘娘正等着皇上过去瞧一瞧小皇子呢!”皇帝高兴得忘却了其余,脱口应道:“快!去毓宸宫!”才迈开一步,臂上一紧,却是淑妃不顾礼数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急切道:“皇上,皇后娘娘——”
如有冰雪兜头浇下,他面上的神采飞扬瞬间转为黯淡;迈出的脚步缓缓收回,眉心渐渐紧拧,周遭的空气亦随之凝为冷寂。
浣秋微微启口,却见皇帝自顾自转回了身去,凝注着宫室深处皇后所在的方向。她还要相求,见一旁赵忠敬正微微摇头示意,只得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殿中极静,里间微弱的呻吟断续传来,如巨石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心间。守在未央宫的三名太医聚在一处低声商议一番,忽而一齐转身向皇帝行来,面带忧色沉沉,于一丈开外伏身跪下。皇帝见御医骤然行此大礼,心下一凉已知不好,只听为首的方炳彰叩首颤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如今情势危急,臣等不敢擅作主张。”他面色一沉,勉力定了定心神才艰涩地开口:“说。”
太医再拜,周身竟是战栗不已,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娘娘如今力已耗尽、元气大伤,再拖延下去母子俱有凶险。只是……此时若以虎狼之药强行催产,孩子虽能平安生下,却难保皇后娘娘没有血崩之虞;若要保娘娘周全……”
他强作镇定地听完,脸色已是铁青,十指不自觉地紧攥成拳,手背上隐有青筋暴起。
方炳彰深埋着头,嗓音因为紧张而暗哑,“皇上,微臣斗胆向皇上请旨,若尽臣等所能无法保得皇后母子平安,依皇上的意思,是——”
“保住皇后!一定要保住皇后!”抉择生死的残酷话语犹未及问出,皇帝已然嘶声截过,语气斩钉截铁得森冷可怖,“孩子还会再有,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得皇后周全!”
太医早惊出了一身冷汗,颤抖着犹不及俯首应是,皇帝已抬手遥指内殿,一扫平日庄重沉着,阴着脸吼出声来——“去!快去!还愣着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