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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若解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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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柔生母李氏乃是长孙弘继妻,另有原配吴氏早亡及三房妾室。涵柔为家中幺女,二哥怀宁、三哥怀毅同为李氏所出,长兄怀远及四哥怀英为妾室所生,唯一的长姐是元妻所遗,却年长涵柔许多,出阁又早。因而自幼闺阁之中,涵柔并无亲姐妹可朝夕为伴。
长孙、慕容两家,早年同居京都昌翊坊,府第恰恰比邻。宸雪生母于生育宸雪之弟慕容博予之时难产而亡,宸雪之父顾念旧情不愿续弦。李氏自为人母,可怜慕容姐弟孤苦伶仃无母亲看顾,遂教二人往来长孙府与府上诸多儿女一处读书。正因了这番缘由,涵柔与宸雪打小儿一处长大,一同读书临字,一同习针线女红,一同游玩戏耍,不是姐妹却亲胜姐妹。
自那年宸雪嫁后,涵柔独处深闺,虽诸位兄长陆续迎娶了兄嫂,姑嫂之间,到底不及昔年与宸雪相伴光景。而宸雪孤身入宫,纵得君王宠爱,到底举目无亲;况嫔妃间此荣彼损,利益攸关,相交共处皆存了三分心思,又如何付得真心一片?故二人虽分别数年,两下里却是时常相思挂念,只不相知,直至今时今日的相见。
涵柔轻声道:“这镯子本是姐姐贴身之物,一别之后不得时时相见,便只能凭此时时牵念了……”宸雪凝视着咫尺间涵柔皎洁的容颜,低低感叹道:“我又何尝不是时时想念。每次回想起旧时之事,总觉又是欢喜、又是伤悲……若非曾有你为伴,我怎会深味孤独的可怕?”心底荡起涟漪千重,涵柔心中骤暖,禁不住又要垂泪,却是暗自忍了,展颜道:“这些年来,姐姐过得可好?”
本是久别重逢最寻常的话语,宸雪闻言却有刹那的失神;低低一叹,唇边笑意苦涩,“过得可好?……若说好,倒真真是荣华富贵,圣眷优渥……若说不好,宫中的艰辛险恶,人情冷暖,旁人又怎能悉知?”
涵柔出身世家,长孙氏名门大族,家族中争权夺利的丑恶之事怎会少见少闻?凭着自幼所见兄弟妻妾间勾心斗角,仆婢见风使舵拜高踩低,倒也多少可以想见宸雪所言宫廷险恶。一念至此,思及宸雪幼时丧母,于家中倍受父亲宠溺,因而品性率直纯粹、少有心机,却不知为此在这深宫中的几年里要受多少委屈,一时心下疼惜,面上亦是郁郁。
宸雪见涵柔神色不豫,自觉失言,忙粲然一笑,调侃道:“好啦,原是我的不是,莫皱了眉头。涵儿如今可是二八华年的大姑娘了,生的这般好人才,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心心念念想上门提亲呢!却不知是哪一个把你抢了去?快从实告诉我!”涵柔登时羞红了脸,推了宸雪的手急道:“姐姐尽拿我说笑,涵儿还小哩……”
宸雪见她发急,更笑道:“十六岁怎算得小?那年我不过十五岁罢了!如今真要成了一家人,你反倒要瞒起我不成?”涵柔愈发窘迫,把脸转向一旁,佯作不睬。宸雪笑弯了腰,故道:“还是你觉着我那小弟笨口拙舌的配不上你,不乐意这门亲事?那好,我定然帮你推了便是!”涵柔这才低声分辩,声细如蚊蚋,“还未定下的事儿,姐姐怎好乱讲……”
“此间又没有旁人!”宸雪笑着拉涵柔转过脸来,“连我处在这深宫大内里都已知晓,这事儿没有十分亦有八分了!既是父母私下商议定,两人又你情我愿,这桩亲事如何算不得定下?你空叫了我这许多年的姐姐,如今真要成亲姐姐了,你不知我有多欢喜。”涵柔垂首不语,羞得连耳根子亦红得通透。
“你放心,他从小儿喜欢你,日后定然会对你好的。”
涵柔欲待辩驳,却是不由自主轻轻点了点头。
虽与宸雪相亲,因着男女大防,与宸雪之弟慕容博予不过是相识罢了,并不相熟相知。就在正月里,二嫂悄悄前来相告,说父母已同慕容府私下商定了婚事,只待年内下定,来年完婚。听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虽事关终身,却不觉惊诧,亦不觉欢喜,只觉些许无端的惆怅——今生,便是如此了么?但礼法何其森严,身为大家千金,自出生以来,除却父兄,所见过的男子又有几人呢?能够嫁予一个自幼相识、值得倚靠的男子为妻,从此相夫教子,不已是生为女子所能希求的最好的归宿了么?此刻,心头三分欣慰,三分羞怯,挥不散的仍是几许淡淡的惘然。
宸雪知涵柔闺阁女儿家,提及终身大事自然羞于启齿,当下不过随意顽笑几句;但见涵柔双颊晕红,含羞埋首,却又微微颔首相应,知她心内必定情愿必定欢喜,不由欣然展颜。笑颜绽放如花,不过须臾忽又换作黯然,宸雪叹道:“你别瞧我看着好似风光无限,其实,又如何能与寻常官家女子相较……昭仪……昭仪又如何?就算来日封了正一品四妃又如何!归根究底,不过是妾室罢了……这一辈子,终究是屈于偏室,不得出头之日了……”
涵柔见宸雪容光黯淡,欲婉言相慰,又不知该作何言语;手上一紧,却是宸雪加力一握,极力掩了惆怅神情,“往后,我做姐姐的定要替你管着他,绝不允他收房纳妾。我要他今生今世只守着你一人。”涵柔不免动容,欲待言谢终究羞于启口,许久方才恳切道:“你真待我如亲姐妹一般……”宸雪温然一笑,眼眸深处犹有隐约的凄凉,岔开了道:“还不曾抱孩子与你瞧。”说着示意绿绮。
二人闲话几句,不多时绿绮便领着奶娘抱了小公主来。宸雪伸手接过,眼角眉梢皆涌上母性的光彩,爱怜地吻了吻襁褓中婴儿红扑扑的小脸,方把孩子递与涵柔。
孩子甜甜睡着,不时满足地咂着小嘴,极惹人爱怜。涵柔小心翼翼抱过,手势犹显生疏,一时欢喜地瞧个不尽,轻声赞道:“小公主这般玉雪可爱,来日必定和姐姐一般是个美人儿。”宸雪但笑不语,涵柔便问:“可满月了?”一旁绿绮回说:“前些日办的满月宴,娘娘也是那时册封的正二品昭仪。”涵柔点头,又道:“名字可定下了?”——话音皆是轻细,唯恐吵醒了怀中婴孩。
“小公主的名字倒是定下了。这一辈皇女从宁字玉旁,皇上便钦定了个瑶字,唤作宁瑶。”“宁瑶……”涵柔轻唤几句,笑向宸雪,“是个好名字。看来皇上心中,对小公主爱若珍宝呢!”宸雪却只痴痴瞧着孩儿,神色温柔中隐有几分郁郁。
绿绮见场面略有尴尬,忙笑着接口,“小姐可知,皇上对娘娘和小公主的宠爱实实不一般呢!不说这名字取得有心,再说娘娘所居这毓宸宫,本取钟灵毓秀之意,名为毓秀宫的;毓宸可是皇上在娘娘生产之后,取了娘娘名中宸字,御笔亲书赐下的宫名——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啊!”绿绮絮絮回禀,渐显得色,涵柔亦是欢欣,“当真恭贺姐姐。”
宸雪犹是不应,好一会儿才沉沉叹息,“有什么可贺的?只是个女孩儿罢了,终究不是可承帝位的皇子……不过一时的荣光,有什么可欢喜的……”涵柔始知宸雪症结所在,一时黯然,极力搜寻出话语来劝慰,“人说先花后果才得圆满,姐姐这样年轻,又正当圣宠,还愁往后不能诞育皇嗣么?如今皇上膝下不过寥寥一儿两女罢了,公主纵然不比皇子,到底如珍如宝了……”
宸雪凄然一笑,忽而转首定定迫视涵柔双眸,目中冰火相交,透出癫狂之意。涵柔一时无措,却听宸雪话音颤抖,断续倾吐出心中压抑多时的哀伤苦恨,声声悲恸——
“涵儿,你知道么?若这回生下的是个男孩,我便能得到皇后的宝座!
“继后不比元后,从来自各宫嫔妃中择选,李太后却偏说六宫无有堪当皇后之位者,执意要由名门闺秀中选定——她不过是为着她李家打算罢了!原先便是立了自家的亲侄女作皇后,却是个无福的,不得宠还罢了,又早早去了。如今空出这中宫的位置来,太后竟还是不肯放手,要留给她李家的女儿!
“皇上真心待我好。他说,他要立我为后,要我做他的正妻……太后便指摘我年纪轻、资历浅、性子浮躁,说什么也是不肯。这才……这才以我腹中的孩儿作赌,一应听由天命——若是个男孩,母凭子贵,太后便遂了皇上的心愿,以我为继后;若是个女孩,便只得从了太后的意思,由太后主持选立新后。那些日子,我怀着身孕,发了多少愿心,拜了多少神佛,可到底……到底上天不肯顺遂我的心意,不肯赐我一个皇儿!涵儿,你可知这天差地别!我终究只能是妾,只能居于人下……只因我生的是个女儿!是女儿……”
奶娘早自涵柔手中抱过宁瑶,见绿绮以眼神示意,便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宸雪诉尽凄怆,攥紧了涵柔的臂膀,胸口不住起伏,似被那沉痛压得喘不过气来。臂上疼得发木,涵柔对着宸雪凝泪的眼,喉中哽咽欲语还休;只得伸了另一只手去,揽住她颤抖的肩背,拥入自己怀中。
宸雪失声痛哭。
泪,渐湿重衣,直苦到心里头去。涵柔亦是感伤,泪滴顺着面颊滑落,融入颏下一头青丝。宸雪紧抵着涵柔胸口,一手攥了涵柔前襟,话音沉闷,“我好恨……”涵柔心上一紧,却觉她手上加力,直要揉碎那薄绸春衫,“我好恨!好恨!……我好恨自己不争气……”
“别说了!宸姐姐,别说了……”涵柔断然喝止,斟酌着开口,“事到如今,不论怎样伤心怨恨,终究无力挽回分毫。皇上赏下这样多恩典,便是愿姐姐开怀;你若一味愁郁不解,时日久了,难保皇上不着恼厌烦。宫中那样多的女子,人人巴望着皇上的宠爱。痛过,哭过,便也罢了,便也认了,要紧的是来日——姐姐应瞧着尹太后。尹太后只是先帝的淑妃,如今不也同贵为中宫的李太后平起平坐、尊荣无差?姐姐风华正茂,又得皇上宠爱;尹太后与姐姐有血缘之亲,定会加意照拂。只要来日姐姐诞下麟儿,今时之憾,如何不能弥补?答应我,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才是。”
宸雪挣扎着自涵柔怀中撑起身来,暗自咬牙,良久才沉声开口,话音因方才的悲泣而干涩暗哑,透着森然的绝决意味,“好,我答应你。我要振作起来,弥补今时的遗憾。”
涵柔竭力展平宸雪握紧的双拳,温然一笑,“好了,都过去了,从此时起,一切又是新的开始了。”宸雪轻轻颔首,艰难地牵了牵嘴角。
换过衣裳,涵柔亲为宸雪重挽了发髻,瞧着镜中玉面,浅笑道:“好生妆扮妆扮,人精神许多,自个儿瞧了也欢喜。姐姐才做了母亲的人,是该穿戴得鲜亮些。”一面说着,一面拣了珠翠为宸雪簪戴。宸雪自镜中凝视着涵柔的双眸,语声无波无澜,“我该欢欢喜喜的,这样,皇上瞧了才会喜欢。”心头掠过无因由的感伤,涵柔只是一笑,“姐姐能够明白,便是好的。”
宸雪蓦地回过身来,一双明眸闪烁着少时才有的光辉,忽就迸出孩童样的欢欣,“我们去园子里逛逛吧!大好春日,怎能把你闷在屋子里头同我一处伤心?好容易入宫一回,该带你去太液池瞧瞧的。”“好,姐姐做主便是。”涵柔含笑应允,再不忍细想那明媚笑颜下所掩藏的哀伤。
绿绮见宸雪兴致甚高,迎上来问道:“娘娘可是要游湖?是否吩咐下去,叫预备着游船?”“傻丫头!”宸雪笑嗔,“要那大船做什么?没的失了意趣!你只叫人牵一只舟子,容得下三五人便好。这才几年,你便忘了我们旧时一处玩耍的光景了么?”
绿绮打小侍候宸雪左右,情分自是非同一般;当下不立时应声,却笑对涵柔,“小姐,您瞧娘娘这脾性,这么些年了,还是不长进,顽皮得孩子一般!”又劝宸雪道:“以娘娘如今的身份,划那小舟,成何体统?若教旁人瞧见,没的又该指摘娘娘的不是!”宸雪只是催促,“你只管去吩咐下便是,这样多话!涵儿好容易来一回,管旁人那许多!”绿绮摇头向涵柔做出无奈神色,引得二人皆是忍俊不禁。
收拾一番,携了四五宫婢随侍,二人便离了毓宸宫往太液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