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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结发不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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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十日,皇帝每夜驾临未央宫。皇后初初得宠便有如此声势,更兼第六日上宠妃薛氏因不敬皇后获罪禁足,一时宫中人人惊惶,再无人敢轻视中宫半分。这十日之内,宫中闲话三句不离皇后之事,人人都在暗自揣测。终于第十一日晚间,长乐宫传出消息来,说皇帝吩咐了驾幸慕容昭仪的毓宸宫。消息不出一盏茶时分便传遍了后宫上下,无人不是暗松了一口气。
宸雪面上虽一如往日,见得皇帝,心头欢喜到底远胜寻常,便分外的殷勤体贴。皇帝亦恐宸雪吃心,言语间甚是温存恳切,一时说道:“皇后很是记挂着你,时时劝朕要多来毓宸宫走动。宸儿,你莫要多疑,我待你自然还是同往日一般的心意,只是宫中总有薛氏之流胆敢蔑视中宫,朕这才……”
十日盛宠如斯,宸雪不是没有怅然在心的;此时听皇帝语带歉然,心中骤暖,眉梢眼角俱浮上笑意温然,“这么多年,我自然是明白的。宸雪难道是等闲拈酸吃醋的小人么?何况皇后娘娘自幼与我亲厚,皇上能够好好待她,妾心里头自然也是欢喜的。宸儿相信,皇上待我的心意,不是朝夕之情。”
皇帝见她并无心结在怀,亦是欣然,“自从、做了母亲,你愈发善解人意了。朕却还总当你是当日撒娇撒痴的小丫头。”宸雪挽住皇帝的臂膀,笑道:“好啊!皇上这是说我从前无理取闹喽?那我偏要撒娇撒痴,要你让着我、惯着我!”皇帝抬手捏一捏宸雪的鼻子,笑叹,“你呀!才赞你一声好,立时又是张牙舞爪、原形毕露!”忽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我又何时不曾惯着你了?”话音未落,宸雪面有羞色,已是一把推开。
于是言笑甚欢,二人同至偏殿哄了宁瑶睡下,正用着宵夜,绿绮忽自外头进来,立于宸雪身后。方才似乎外间有事,一小宫女唤了绿绮出去,不想却是许久不回。当下宸雪不由微侧了头低声问:“哪去了?”绿绮见皇帝并未注意,俯身向宸雪轻声耳语一番。宸雪听罢,略略颔首相应,并不作声。
皇帝转过脸来恰恰瞧在眼中,便问:“怎么了?”宸雪只道:“没什么。”见皇帝目有征询之色,迟疑片刻,倒也不相瞒,“不过是未央宫有人来。我傍晚过去,正赶上皇后不在,这会子倒着人来说了一声。”皇帝便笑,“她倒是心细。能有什么事儿,这黑灯瞎火的,特特差人跑一趟。”宸雪赔笑不语,绿绮一时嘴快,却是接口道:“芳吟是来谢娘娘的礼的。”
宸雪欲拦已是不得,不觉心上一紧,果听皇帝奇道:“好端端的,谢什么礼?”言既至此,她只得坦然相告,便笑道:“今儿是皇后十七岁生辰,相交既久,略表些心意罢了,这才遣人来谢。”皇帝怔了一怔,惊问:“今儿是阿柔的生辰?”宸雪听得阿柔两字,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是指涵柔,心下微有不安,口中只作惊诧,“是啊,九月二十六,皇上难道不知么?去岁因着大婚才过,今岁为着丧期未满,内务府才都不曾操办的。”一时却见皇帝失神般喃喃,“竟是阿柔的生辰……”
宸雪不免惊惶,小心翼翼地唤着“皇上”。皇帝许久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我竟从不知今儿是阿柔的生辰——宸儿,朕明日再来陪你。”
宸雪闻言一怔,仿佛难解话中之意,迅疾的痛楚却已然无比清晰地在心头啃噬。
——他这是要走么?他却是要走么?
心绪翻涌如潮,愣愣相望,难有一言相对。
皇帝亦凝视着宸雪,目光中有歉意与恳求,却见她失神不语,眼底隐有哀怨浮动。话语脱口而出之时不曾察知其中不妥之处,此时静心回想,才觉伤人至深。他毕竟心有愧意,不能坦然相对那目中阴霾渐起,一时垂下了眼眸,涩声道:“既已来了,你若介意,我不走便是。”
宸雪这才惊觉,强忍了心头酸楚挣出一个笑容来掩饰方才失态,语声有几不可察的颤抖,“皇上若是想去未央宫,只管去便是,不必顾念臣妾。生辰一年只此一回,皇上是该陪着皇后。”皇帝不由抬眸相看,唇角泛上笑意温然。宸雪安定如常,话语沉沉传递着情深意重,“来日方长,只要皇上心中有我,宸儿不计较这一时。”
他握一握宸雪的手,眼神温柔,恳切道:“明儿一定来瞧你。”说着便已起身。宸雪随之立起,却觉四肢木然,竟无力迈出一步相送。皇帝摆手示意不必,抚一抚宸雪犹凝定着笑颜温婉的脸,到底转身行去。
从眼前至殿门,短短几丈,深深的凝望中他却仿佛走了那样久,那样久。无数次企盼能有一瞬的驻足回眸,金冠龙袍的身影却终究还是残忍地消失在殷切的视线里。
能够不在乎吗?能够坦然面对,无视避无可避的心痛么?
涵儿,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过错……我告诉自己要体谅,告诉自己不要为此难过,可在他转身而去的一刹那,哀伤却还是铺天盖地地袭来,瞬间把我淹没……
宸雪一动不动立在当地,唇角犹有笑意凝固,泪水却已然夺眶而出。
未央宫。
皇帝吩咐不许惊动,轻手轻脚入了内殿,将侍立的婢女一一遣退。涵柔犹未睡下,正倚了窗望着夜幕之上细细一钩明月,深思出神竟连有人近身亦是不察。他在涵柔身后立定,用目光勾勒着眼前身影轮廓温润,身心被宁静的暖洋填满;良久,柔声开口:“这么晚了还不睡,站在这儿做什么?”
涵柔闻声一惊,急急回身相看,目有讶异,“皇上怎么来了?——不是已去了毓宸宫么?”他噙了温存的笑,抚着身前女子乌黑的鬓发,语声轻柔得几近不真实,“阿柔,我才知道今儿是你生辰。”
涵柔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眉梢眼角不觉被欣喜充盈,整颗心都要柔软地塌陷下去。可是……一念骤生,不由正色相问:“皇上这样过来,宸姐姐呢?”“明儿再去瞧她。”皇帝低声答,忽而展臂揽了那一袭温香在怀,耳语缠绵,“今夜只你我二人,暂不管旁的。”
芙蓉帐暖,密爱沉沉,仿佛要融入对方的生命里,再无彼此之分。
犹有些微的喘息,涵柔翻了个身伏在皇帝胸口,侧耳听那心跳沉沉;抬眼见他迷糊着已要睡去,一时玩心忽起,拿发梢去挠他的脖颈。他侧首闪避着,一把握住那长发,睁眼佯怒道:“别闹!”映入眼中的,却是咫尺间明眸熠熠、笑意深深。
唇角不觉也弯起温柔的弧度,只觉两情相悦,岁月静好,惟愿光阴停定在此刻再不前行。
视线犹自缠绵,他伸手去握涵柔的手,入手却是冷硬的触感;低眼见她腕上一只银镯反着微弱的光,不由问道:“怎么总见你戴着这只银镯?中宫之尊,该多用些贵重的金玉首饰,才显得出身份来。”涵柔瞧一眼那镯子,笑容恬静,“这镯子看着寻常,却是宸姐姐旧年所赠贴身之物。物贱情贵,这些年向来不曾离身。”
“你说宸雪?”皇帝疑惑,转瞬明了,“朕记起来了,你与宸儿是旧交挚友,才有了宁瑶的时候,还召你入宫来瞧过她。”说着低低一笑,“如今你却成了朕的皇后。”涵柔亦是微笑,“我与宸雪自幼为伴,她就如我的亲姐姐一般。”话音未落,皇帝忽有恍然之色,“怪道我这些年总见宸雪戴着同一只玉镯,想来却是你给她的!”涵柔颔首,一时却是正色,“皇上,今儿是阿柔的生辰,能与谦郎共度我很是欢喜。可皇上不该丢下宸姐姐过来……皇上去了又走,宸姐姐要伤心的,阿柔也不会安心。”
皇帝见她双眉微颦、极是恳切,不由叹道:“能有你这样的姐妹,真是她的福分。”随即亦是正色,“朕明日定好好向她赔不是。你放心,我待你与宸雪的情意是一般无二的。只是,这一年来我亏欠你太多……年年宸雪的生辰我都花心思为她庆生、讨她欢喜,可是,我竟不知道你的生辰乃至年岁……”涵柔抬手虚捂他的口,打断那歉意渐深,“无论何时都不会太迟……我们,还有一生一世。”
暖意如春风温柔地包裹身心,情愿就这样沉溺在相互凝视的眸眼之中,永不自拔。
原来,自己想要的,是这样如春雨无声悄然润泽心田的女子;原来,所希求的妻子早与自己牵定了此生,却为着少年的气性险些错失彼此。
他抚摸着眼前温润如玉的脸,眉眼间满是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