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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钦差有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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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七月流火的时节。
天色已亮了许久了,太阳不疾不徐地从东边天空往上爬,倒还不热,毕竟本就不是淮越国南边那样的湿润气候,这里颇有些清爽的意味。
大片大片天空瓦蓝瓦蓝的,宝石一般,像刚被人用水洗过似的,看得人心情舒朗。
沿街的商铺忙碌地张罗着生意,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庆虞县县衙倒是破天荒在这时打开了大门——要知道,以往这县衙,不到日上三竿,是绝不会开门的。因此这也被百姓称为“午时衙”——只在午时才开门的县衙。
县令刘淙拍着他那滚圆的肚子,踱出大门,四下里看了看。开门的衙吏捡起了属于“木头人”的本分,恭恭敬敬地杵在大门两旁,不敢抬头,而县丞杨牧抱着一把坠着金玉穗子的油纸伞,满面笑容地缀在刘淙身后半步出了大门,脸上堆起的褶子不仅没有让他看起来和蔼一点,反倒使他看起来一脸恶相。
“大人,”其实街上还没有烈日当头,但杨牧立即撑起了伞,谄媚地凑在刘淙身边,“您说上头派来的那钦差,几时能到这里呀?”
刘县令轻蔑地笑了一下,“宫里那位派的,顶多是个身边的阉人——你以为那位会信坊间什么传言?派人来这里多半是个幌子,就算不知道那歌谣是谁传出来的,他要整治,会忽略朝中那些跟他不对付的臣子,而耗费精力来管我们吗?”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看向远方的天空,“阉人么,身娇皮嫩的,赶路一定快不了,按这脚程推算,他应是在今天日中之后才到。”
“是,大人英明!”杨牧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这还多亏了你给本县推荐的那位公子,真是好谋略哈哈哈——”刘淙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杨牧的肩,“难得本县与他一见如故,而他又愿意为本县谋划,你功不可没——未来吃香的喝辣的,本县不会亏待你的哈哈哈!”
“哎哟——不敢当,”杨县丞嘿嘿笑着作揖,“那还得多亏大人驭人有术——那位什么……晚丘先生才甘心效忠于您。”杨牧把伞偏了偏,“小的以后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一番好话说得刘淙满心欢喜。
说来好笑,杨牧这个县丞是两个月前才提上来的,原先的县丞刘淙已经记不起来了,姓氏、模样,都已经湮灭在时间里——是的,近两个月而已。刘淙只知道他木楞楞的,完全比不上杨牧,无论是办事还是做人——人嘛,毕竟还是喜欢听好话的。
刘淙一行人慢慢朝着县城门口行去。刘淙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杨牧招手:“待会儿要是看到那钦差的马车,就把伞收起来吧,在上头派来的人前,还是应该收着点的。”
杨牧立即应声:“大人思虑周全——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被派来这‘边远贫瘠’之地,料想他也待不惯此地,口口相传之言本就难查根源,他应会很快离去的。”杨牧眼珠子一转,又笑,“届时,他看大人如此兢兢业业,也许还能替您美言几句,那……”
话未尽,但意已全。
刘淙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眼见太阳爬到了头顶,官道上连鬼影都没见,更别提钦差的马车了。他们等得越来越不耐烦,终于,阳光越来越辣的时候,一行人看到了官道上姗姗来迟的马车,而那马车后旌旗上似是有京城标志。
杨牧眼尖,赶忙收了伞,还顺便把那穗子给摘了。
“钦差大人车马劳顿辛苦,下官有失远迎!”刘淙走到马车旁行礼,“想必大人也甚是劳累,下官已为大人备好饭食居所沐浴,我们这弹丸之地条件简陋,望大人体谅,还请大人移步!”
马车门帘没有掀开,倒是窗帷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了一角,拿出来一块御赐显示身份的令牌,也看不见马车里面情形。
一个清透而略微带着点病气般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劳烦刘县令了,正好本官也……”话还未说完,那声音咳了一阵,“也累了,今日就先饮食歇息了。待明日,本官再去县衙调查这……”
话还含了半截,马车里又传来咳嗽声,咳得愈来愈严重,仿佛要咳出血来,就快厥过去一样。
刘淙简直不敢再让他再开口,忙吩咐那一身黑色装束的车夫送钦差大人去休息,又问道:“大人,下官去寻本县最好的医师来给您瞧瞧?”
“不……咳咳……不用了,胎中带的毛病,谢过你好意了……咳咳……”那咳嗽声听得人揪心,连搭在窗沿的手都在颤抖。
刘淙赶紧命杨牧带着部分衙役前去打点,好让这位病弱的钦差大人先好好休息——否则,“圣上派来的钦差刚到庆虞县便暴毙而亡”,虽说人家说了是娘胎就有的毛病,但这消息要是传上去了,他指不定要被宫里那些比长舌妇还要难缠的言官们编排出什么罪名来——刘淙自视他暂时还不想离开这个官位。
杨牧收回落在那块令牌上的视线,领了命,立即招呼了车夫,带着去事先安排的驿馆了。
刘淙抹了一把虚汗。
这位钦差大人,怎么是个病痨鬼来的???晚丘先生也没提前说这个消息啊!
刘淙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辆咯吱咯吱走远的马车飞远了,久久落不到心腔。
杨牧将马车顺利带到驿馆,安排好一应事宜,却还不见钦差大人从马车里出来。
“大人,小人等原不知大人有恙还辛苦赶路,接待不周,还望大人恕罪。饭食与洗浴热水已经备好了,请您下车早早歇息吧——小人这就吩咐人把马牵去马厩喂食。”
只是,马车上仍然没有动静。
杨牧刚想试探地掀开车帘看看,一只手就掀开了帘子——帘子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窝凹陷,眼睛里还泛着血丝,当真一副病重的样子。
杨县丞一下子直面这样一张脸,不由愣了一下。
“本官脸色吓到杨县丞了吧,”这位钦差大人倒没摆什么官架子,“还劳烦你告诉刘县令,今日我身体确实不济,明日我再去县衙。本官就先歇下了,马车交给我那车夫便是。难为你们安排了。”
杨牧连忙说不敢当,带着衙吏离开了。
“主子主子,属下扮演得怎么样?”杨牧等人一走,那“钦差大人”立马咧开嘴角,朝着“车夫”凑过去。
先前“钦差”体虚气弱的样子一扫而光,哪里还有半点刚刚病入膏肓的样子?
活蹦乱跳,像只猴儿似的——正是厘川。
沐昭哼笑了一声,实在没眼看他顶着一副惨白惨白的病容挤眉弄眼的样子。
“不过,”沐昭说,“仔细查一查那人底细,看着不简单,却甘心伏身此地,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是。”厘川正色,又面带犹豫地说,“主子,属下有一疑问。”
“哦?”
“厘秋不是也出府了吗?”厘川硬着头皮问,“那您为何不让他……他来扮病弱模样咯血……”
沐昭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也不知是谁非要展现智慧,说用这个曲线救国的办法的;更不知是谁想坑人家,却因为武力不敌而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厘川:……
主子您不必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忆也不必那么好的。
“少偷懒,去做事,否则,你就去'城里’吧——厘秋也求不了情。”
“城里”,暗城。名字看着简单随意,但也名副其实,隐在暗处,那轻飘飘的字后面藏着的也是无尽的黑暗——进过城的人要么死了,要么……
厘川打了个寒噤,连忙脱下身上官服,里面却是简简单单的粗布麻衣。他用特制药水将脸上易容洗去,又飞快地重新易了容,找联络点去了。
沐昭悠闲地坐着,撑脸看厘川出了门,这才站起身,随意换了一件不惹眼的衣服,擦掉了一些易容,寻着驿馆守门卫松懈之时,踏着轻云步出了驿馆。
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街巷里人影稀少,只有远方蝉鸣不绝,在“热”之余给这小县城添了一点“闹”。
这里的风光明显不同于南地,沐昭扫视着街上的店家闲庭信步,眸色暗了暗。
当年……也曾有这样的风光吗?
他是领了老皇帝的命令来到这里的——明面上是这样。但这也是沐昭顺水推舟的结果。
记忆里那个已经快要模糊的面容仍是笑着,温柔地说:“昭儿,等明年院里那株迎春开花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再去看看北地的风光可好?”
一个模样玉雪可爱的孩童闻言,欢喜地拍手:“好呀好呀,我们一起去找爹爹吧——昭儿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爹爹了。”他轻轻嘟了一下嘴,但想起了什么,又赶紧扯开嘴角,“娘亲……”
她的脸映着天光,看不明晰,笑容却是极其清澈,穿过千山万水,穿过时间的风尘,映在沐昭眼里。
沐昭回过神,正好停在一个小贩前。那小贩倒是个卖东西的料,极其自来熟地招呼:“这位公子,您瞧一瞧吧,不买不要紧。虽然这些是小玩意儿,但是送给心上人重在心意呀!”
气味略微有点奇怪的胭脂、造型一致的木梳、一看就很假的珠串、还有几支花饰简单的簪子……
沐昭定睛看了看小摊上这些卖相颇为廉价的小玩意儿,哂笑道:“哦?”
小贩一副了然的样子:“公子,您就是嫌价格太贱了是吧?”他拍拍胸脯,“虽然价贱,但您放一百个心——姑娘们都喜欢着呢!公子您相貌堂堂、丰神俊朗,而且我看您眉间含福,送了这些个小东西,再甜言蜜语哄哄的话——哎哟,那姑娘们可都招架不住!”
“您瞧瞧这支簪子,雕刻得是简单了一些,”他挑出一支簪子,怕沐昭不信似的,“但这更显得端庄大气啊,喏,先前有位公子就买了这支说要送给他未婚妻呢。”
沐昭看着小贩手里那支仿佛没有被刻意雕刻过、仅有尾部勉强看出一个祥云模样的木头枝,心里不知琢磨了些什么:“听你这么一说,送礼倒也可行。”说着,真的在簪子里面认真挑拣起来。
小贩面露欣喜:“公子您尽管挑选,我一定也给您一个好价钱。”只见沐昭已经拣了两支尾部几乎一模一样的木簪,“公子好眼力,这簪子尾部的花并非凡品,这可是从前一个仙人部族的象征,名叫夕荣,可保佑人平安、护佑一族繁荣。公子,拿这送给心上人再好不过了——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承你吉言,不必找了。”沐昭扬起嘴角。
小贩殷勤地包起来,欢喜地收好银钱,忙又说吉祥话,不过,心下有没有在嘲笑这人傻钱多的外来公子哥儿就未可知了。
沐昭看了一眼木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天色渐晚,太阳滚落西山,红霞余晖在慢慢地消散,庆虞县的街巷也仿佛散落了细细的碎金。沐昭几乎把这庆虞县城逛了个遍,他也不心急,慢条斯理地拐进一条偏僻小巷。
“阁下跟在我身后也有一段路了——是迷恋上本公子的美色了么?何不出来见见呢,若阁下姿容尚可,我还可以考虑一二。”
“考虑”二字尚在嘴边,一支木簪就嗖的一下朝着身后飞去,仿佛击中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