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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来了 ...

  •   夹杂着黄沙的寒风在屋外呼啸,窗外一片漆黑。

      “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声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回响,脸上火辣的刺痛一次次加重,由钝痛变得越来越尖锐。

      我好冤啊!

      我现在被我妈铁铐似的手狠狠扯着胳膊,慌乱地想用另一只胳膊去护住自己,却怎么也挡不住雨点似得巴掌一次次落到头上和脸上。

      按理来说这段时间“扫黄打非”查得严,她找没有客人绝对不是我的过错,但她心里有火没处撒,我又能怎么样?

      而且我脑子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回七岁的时候,真叫手无缚‘鸡’之力……晦气!

      “还跟我较劲是吧!啊?小贱货!”她气喘吁吁地吼我。

      今天她手打疼了我都不哼一声,在我妈眼里这就是典型的较劲!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塑胶拖鞋照着我脸狠狠扇过来,我给重重抽翻在地,眼前直冒金星星,摇摇晃晃挣扎了两次都没爬起来,耳朵在嗡嗡鸣叫。

      “装!你还装!你装你妈的逼!”我妈喘着粗气龇着牙,手拿女式塑料拖鞋指着夹尾巴小狗似得我又想骂,实在想不出再骂点什么好,索性把手里的塑料拖鞋狠狠甩在我身边高高蹦起,冷哼一声转身回房间。

      我是真没装!

      我眼睛发黑,头晕得厉害,一个人跟瞎子一样摸摸索索爬到沙发旁边,背靠着沙发歇气。

      我以前一直都想,小时候我三天两头就给这么打,总是在脑袋上,没给砸傻真的是很幸运。

      我还记得有一回她喝了酒以后捏起香炉狠狠掼在我后脑勺,厚实的褐色陶片碎了一地,我捂着脑袋血直流,那时候还能聪明到蹲下捏香灰摁住伤口止血……

      现在脸和鼻子生疼,但嘴角的疼不一样,火辣之外还感觉湿湿的……

      我伸手一摸,红呼呼的全是血。

      我嘴角给拖鞋抽裂了。

      我在放杂物的小抽屉里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创可贴,只能垫起脚在观音菩萨神龛前的香炉里捏了撮香灰,小心摁到嘴角的伤口上。

      其实小时候的记忆保留得不多,我大都只有模糊的印象,长大后的记忆更加混乱,似乎缺失也更多。

      抱着脑袋,我能勉强想起来自己读过的小学、初中、乃至于高中,但我得格外费力才能回忆起读大学以及再后来的一点点细节。

      我下意识觉得我应该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却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自己七岁的身体里头。

      “喀拉……”我妈卧室的门被推开了,我本能地浑身发抖,下意识直往桌子底下钻。

      “……我出去买吃的,你要什么?”我妈的声音现在平静多了,你甚至能感觉到其中小小的后悔。

      “……三两炸酱面,不要辣子!”我很喜欢吃辣,但我的嘴角告诉我最好别要。

      “……好。”她应该会有点意外,平常这么随便一问是不指望我回答的。

      傍晚外面的风很大,我妈披上满是褶皱的旧黑风衣开门时冷风就夹着黄沙扑进我们小小的屋子里,我看到门外头塑料袋和废纸在巷子里鬼影似乱飞。

      妈妈出门,因为受潮变形的破门被掼了两次才合上,灰尘的味道还没平息,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

      我没事可做,就打开跟小微波炉似的黑白电视机,把脏兮兮的毯子抱在怀里爬上沙发看。

      我比较好运,一套五点半到六点是动画城,我记得我以前顶爱看,今天演的“威力童子”更是我儿时的心头宝之一。但很可惜,同样时间同样地点看同样的动画片,我竟然没法集中注意力。

      蹲在旧沙发上发愣,我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食指,那里有一枚戒指,因为某些我不愿意想起的事情,我带着戒指逃掉了,清除了绝大部分记忆,回到遥远的现在。

      我脑袋垂得很低,我能记得的东西真的很少了,只隐约能记得曾经有过很亲密的人,记得我们两个牵手时彼此脸上羞涩而甜蜜的笑容,但无论怎么努力,我却都想不起那张面孔来。

      无论是那人的形象,抑或是具体的名字都像晴天的薄雪一样随着我努力回忆而迅速消融,甚至连碎片都消失无踪。

      “我不会真的忘掉所有事情,变成个七岁的小孩子,对吧?”我惶恐地想。

      我之所以惶恐是因为我发现我很回忆起具体的人和事,我记不起那些本应该熟悉的名字,虽然一次又一次捂着脑袋皱紧眉头希望记忆不要消散,却愈发无力,甚至连我自己的脸以后会长成什么模样都开始想不清楚。

      我在沙发里蹲了很久。

      无论如何,我只知道自己好像从很多年以后回到了现在,食指上还戴着我所看不见的戒指。

      戒指很重要,我期盼它会告诉我所有的答案。

      “为什么我会回到七岁?”我不知道,以致于我又开始怀疑脑海里那些杂乱又不清晰的记忆到底是不是我的无端妄想。

      夹着黄沙的狂风还在窗外呼啸,声音像不知名野兽的嚎哭。

      简直跟我记忆里一模一样,家乡的沙尘暴每到冬天就刮得昏天暗地,风吹过电杆跟屋檐发出的呜咽声非常凄凉,让人心生疲惫和恐惧。

      脸上的钝疼阵阵涌现,我龇着牙用手一摸,全是夹着麻的火辣。

      小镜子里我肿起老高的左脸和大块淤青看起来非常骇人,眼睛黑亮,人畜无害的熊猫脸上满是无辜。

      这是我陌生又熟悉的稚嫩面孔。

      悉悉索索开锁的声音在脱落过大块墙皮的旧出租屋里回荡,“通!吱悠——”门被肩膀扛开,夹着沙尘的黄风又灌进来,我不得不屏住呼吸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我妈的样子。

      变形的木门难关更难开,我妈每次开门都习惯用肩膀硬抗,我比较聪明,我还记得只用脚把最底下卡紧的部分踢几下以后就能用很小的力气打开那扇门。

      这条狭窄的老街鱼龙混杂并不太平,我妈从来不许我自己出门,我记事以后的七八年里这条小小的巷子丢过不下五个我认识的小孩,有男有女,大的有六七岁,小的还在襁褓,有的找到了尸体,但更多的杳无音讯。

      我妈用背靠着关上门,我也下沙发坐在小木桌边的折叠凳上等待开饭,我很不适应身上不合身的旧衣服,更不适应现在的小胳膊小细腿。

      香喷喷三两的杂酱面让我口水直流,无力的小手捏着筷子连拌面都困难,我最后零散的记忆里应该正是个年轻力壮的好小伙,三两杂酱面是我那时候一餐的标准,我忘记现在是缩水过的小毛头,根本吃不完。

      “妈妈帮你拌。”我妈见我端着搪瓷大碗费力地搅和,端过我的碗捏筷子拌面,很快酱汁就均匀地覆在热腾腾的面条上。

      我埋头吃面,我妈似乎没什么胃口,一边看着我吃,一边伸手摸着我脑袋,很温柔。

      “……还疼么?”她声音又轻又软,像细密的羊绒一样暖和。

      “疼。”我吃了一大口面,抬起头含糊不清地回答。

      “……”我能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一僵,她没想到我会说疼。

      正常情况下我都会软软地回答她:“不疼”,这样她心里会好受很多。

      我妈伸胳膊过来搂住我:“对不起咩幺,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打你,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她爱惜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在她怀里软软暖暖的很舒服。

      每次她打我以后都会抱着我跟我说对不起,还有保证再也不打我的话,我觉得这些话对我妈来讲更像是一种象征、符号、抑或是仪式。

      我妈抱着我嘤嘤地哭,我也没有停下手里的筷子,一是我肚子确实很饿,二是我觉得思想上自己是大老爷们,要像往常一样抱着二十三岁的妈妈一起哭鼻子,忒没劲不是?

      往常我妈打完我再抱着我的时候我都会又委屈又辛酸搂着她跟她一起哭上好久,这也算我们娘俩的日常节目,仿佛隔几天不哭上一场,浑身都难受。

      说实话我觉得我妈真的非常爱我,最起码这一年她的同事文瑞阿姨在带十四岁的女儿跟自己一起接生意坐台赚钱,而我妈每天‘百忙’之中也会按时接我上放学,让我吃饱穿暖。

      贫苦的生活、恶劣的环境、廉价的口红粉扑跟劣质的香水都让我妈衰老得很快,她今年才二十三岁,但皮肤松弛,眼角和嘴边已经能看到皱纹。

      我记忆里的妈妈一直都很漂亮,但再一次被她抱在怀里,我才能感受到我以前从未看清的那些东西,明白她为我们娘俩生存所付出了多少代价。

      坐台小姐去陌生的地方改头换面从良嫁人并不算罕见,我妈也考虑过,但大约是在她知道文瑞阿姨再婚的丈夫糟蹋了十二岁的珮元姐,还逼着母女俩一起出去坐台给他赚钱以后就退缩了,我妈再也没有和文瑞阿姨母女说过话,也绝了从良嫁人的心思。

      小时候的我有时候也会心疼她,尤其是在她周期性歇斯底里,不许我离开她视线半步的时候。

      我觉得那时候的我妈就像是守着幼崽的母龙,任何想要踏足龙穴的冒险者都将面临她无尽的怒火。

      我们家很穷,但我晓得我妈很在意我,在县城里治安不好的时候她就会将接客和赌博给丢到一边,待在家里只为照顾我,这在她的圈子里并不多见。

      我小时候听妈妈讲过我的身世。

      我妈说她逃出家门的时候十六岁多一点,曾是省城一所出名中学最最漂亮的女孩,跟英俊又有点小坏的公子哥谈了场浪漫的恋爱,可惜两人年少无知玩出了火,我妈家里发现以后打上对方家门,公子哥被关禁闭,大家都逼着我妈去堕-胎,俩半大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抗争的余地,苦苦挣扎。

      公子哥翻墙想出来找她,却失足从高处跌下来,重伤不治很快就离开人世,我妈自己就挺着已经隆起的小腹带着满满的恨意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去。

      总之故事挺有戏剧性……倘若我后来没在床脚缝隙里翻出本泛黄的旧杂志,里头又恰好就有讲我妈妈和我爸爸的绝美爱情故事,我差点就信了。

      主要是人家故事里的校花女主角不叫余枫华。

      当然,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就不像当初那样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承认自己是某位不知名嫖客意外留下的野种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

      按理来说我这样的非婚生子理所当然属于黑户,扫黄办的黄警官逮住过我妈好几次,知道劝她从良的机会无比渺茫,好心帮我弄了户口让我有上学的机会,我一直想回送礼物报答黄警官,可惜后来他和同事涉嫌勾结毒枭被查出来判了死刑,我跟我妈都难过了好久。

      三两的杂酱面有一大碗,吃了小半碗我就吃不下了,把剩下的放下,我想明天早晨起来再吃。

      “妈妈。”我的童音还很清澈,脆生生的甜。

      “嗯?”搂着我发呆的妈妈回过神。

      “妈妈我困了。”我想睡觉。

      我觉得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梦,如果是梦的话,一觉醒来我就能回我该在的地方。

      “作业做完了么?拿过来我检查。”我妈放开我,嫌弃地捂鼻子,我猜我头发上散发的臭味熏到她了。

      “我忘记作业是什么了,你能帮我问下慧慧么?”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放学到家以后,今天学校里发过生什么我没有丝毫印象。

      “我去问。”她起身披上风衣出门,习惯性落了锁。

      哪怕是出去三分钟她也会锁门,非常执着。

      几分钟后又是开锁扛门的声音:“语文是第十一课每个生字抄两行,课文抄一遍背会,数学是第十一课小练习的算式。”

      “嗯!”我拽过来自己带破洞的肮脏旧书包,掏出已经变形分离的铁皮文具盒跟画得乱糟糟没有封面的课本、卷边小本子,趴到砖头支撑木板的“小桌”上安心“做作业”。

      我可从没想过我还能回到算3+4=?的一天,手里勉强捏着又短又秃的铅笔,慢吞吞把题目抄上小本写下答案。

      我妈蹲在房间角洗我衣服,冬天水很冰冷,她手冻得通红,但动作很利索,没皱一下眉头。

      “这么快就写完了?”见自己衣服刚洗好,我就已经往起收拾书包,她很意外。

      “嗯,都完了。”我点头。

      “那给你倒热水。”她凑过来又闻了下我的头发,然后偏过头捂着喉咙干呕:“Yue~Yue!”。

      “妈妈我自己洗吧!”我怕她吐到我头上。

      “……还是我来吧!”她将拧好的衣服挂起来,揉了揉脖子,端暖瓶在搪瓷脸盆里倒水,试好水温之后帮我洗脸和头。

      水沾到嘴角伤口火辣辣的疼,淤青被毛巾揉搓的钝痛让我直哆嗦,但我是勇敢的成年人,咬着牙没叫出声。

      清澈的水变成浑浊的浓灰色,我妈并没有觉得意外,反而习以为常。

      我非常罕见地要自己刷牙,她看我磨磨蹭蹭刷完牙以后监督我钻进被窝,然后才伸着懒腰洗漱,坐在有裂痕的镜子面前打开旧塑料化妆盒涂脂抹粉。

      廉价化妆品刺鼻的香气飘散开来,像老男人油腻咸湿的手在空气中游荡。

      我妈耐心地补染了桃红色指甲,端嘴前面吹几下以后拍拍我脑袋:“咩幺睡觉!”

      “嗯!”我乖乖掖好被角。

      她披上风衣关灯出门,寒风呼啸中落锁的声音传来,漆黑中我盯着窗户显现的淡蓝色微光,妈妈上班去了。

      黑暗里我抚摸着右手食指,我的触觉告诉我手指上什么都没有,但在我的思想里一枚戒指正牢牢靠靠套在我手指上,即便剁掉手指都别想把它拿掉。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丢掉那么多记忆?”

      “我为什么会回来这里,这是我的梦么?”

      我茫然地自言自语,但没人解答我的疑惑。

      纷乱的想法在脑海里徘徊,疲劳袭来,我昏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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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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