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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第四十五章 莫知我哀(二) ...

  •   东宫,春晖殿。

      “葳儿。”

      忽听有人在叫自己,凊葳恍惚一下,抬头只看景旸正站在床边,不禁一愣,“你回来了。”

      景旸打量凊葳,不解的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原是在想凌芸,可凊葳又不好跟景旸说什么,含笑道:“没什么。”

      景旸在凊葳对面坐下,低头温柔地看向睡在床里的景璘,轻轻伸手抚摸他那肉乎乎的小脸蛋,不觉笑了一下。

      看景旸手里拿着喜帖,凊葳悄声问道:“这是什么?”

      “今日你不是特意去找凌芸的吗?”看凊葳一脸迷茫,景旸诧异道:“怎么,她没跟你说皇姐家的满月宴定在后天了吗?”

      “没有。”

      凊葳没有撒谎,凌芸是真的没有跟她提起这件事。虽然当时凌芸在尚仪局听姜尚仪等人详禀了,关于这次满月宴的全部奏报,但并未明说日子定在那一天了,其实,凌芸与她都根本无心去理。

      早在凌芸六月中病起,皇后就派人从襄城特传回话,在圣驾回銮之前,睿王妃养病期间,尚仪局的事务暂由太子妃代管。而在烨帝等回京之后,嘉懿便将一切转交给了玉婕。

      眼下,虽然凌芸勉强算是病愈,但尚仪局的事还是由玉婕代管着。所以,凌芸她本可以不去管这些事的,只是她不想在花晨月夕待着,非拉着自己陪她跑去西内院。

      凊葳憋了一肚子话想要找机会跟凌芸说,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后来陪她去找玉婕,好不容易开口问到了莲心,哪知,怎么就被嘉懿和奇铭婼遇到了。而凌芸,还那般刻意的对她们说了那些话,当真是让凊葳心中难安。

      “父皇命我后天去太微宫校练场视察,所以,满月宴你替我,代表咱们东宫去吧。”

      “我本就是要回去的,”说着凊葳一怔,“怎么,太子妃不去吗?”

      “她今天跟塔娜郡主整理我书房的旧书,被一些破损的竹简划伤了手,这有伤在身,不好去参加喜宴。”

      一时也没听出来哪里不对,凊葳没有多问,只转眼看向景璘,顺手替他掖了一下被子,轻声答应,“好。”

      九月初八,阮凌君、景昕之女阮煜琇满月之礼。

      步辇方才落定,不经意一暼,只看莲心跪在涵韫楼里的门洞口,而凌芸,正由秋菊扶着立在她身侧。

      莲心正要开口,却听凌芸道:“近日你身子一直不大好,不必勉强,就留在家里歇着吧。我自有秋菊照顾,不劳你挂心。”那声音不掺杂任何情绪,平淡得再不能平淡。

      “小姐,你为什么非要给我名分?”莲心蛾眉紧蹙,抬头仰望凌芸正盯着自己出神,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你明知故问!”

      瞧那脂粉亦难以遮盖的如黄蜡般的面容,原本娇润的脸蛋颧骨明显凸出,下颌更似被挫骨削尖,格外刺眼。那满是血丝,空洞无神的眼中散发着异样的光,折射出无数道利刃飞刀,直扎进心里。

      晃神间,莲心便再不敢去看凌芸。当她从不知所措的慌乱中抓住一丝镇定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瘫跪在地,竟像是被抽筋去骨,没了支撑。再回过神,抬头只见凌芸正与凊葳相携,缓缓走下涵韫楼的台阶。

      起初,凌芸的手仅是冰的,握在手中,掌心不禁浸出冷汗。但随着车驾由紫微宫驶进天市宫,那双手开始隐隐发颤,越来越靠近镇国公府的时候,竟连她整个身体都开始战栗。凊葳不免被她传染,也是不安忐忑起来。

      “要不,你回去吧。”看着凌芸的脸色越发青白,凊葳颇为忧心的试探道:“我替你向皇姐说明,她必定不会介怀的。”

      不觉左手有些吃痛,凊葳暗暗咬牙,不敢在面上透露分毫,好不容易强挤出笑容挂在脸上,只看那干裂的双唇轻启,一声低沉沙哑,“不。”半响而过,却再没了后话。

      凊葳实在不懂凌芸在踌躇害怕些什么?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何以会让凌芸主动分出景明?她私下盘问秋菊,可那丫头不论怎般威逼利诱都是面不改色,拒不多言半个字。

      只说,凌芸有她自己的不得已,她自有思量,是任何一个旁人,哪怕是景明亦无法左右的。凭谁都能看出,再没有比凌芸更在乎景明的了。莫名的,恍惚的,让凊葳产生错觉,那似视之如命一般。

      自幼吵闹打架也没见过凌芸这般骇人反常,但细想少时,她们彼此不过是天真烂漫的恃宠混闹,从来都是不知天高地厚,闯祸犯错各有兄长袒护,父母又不会深说动真格。那个时候,哪里晓得忧郁为何物?

      那些闺中的光景,当真是白驹过隙,如风吹烟云,刹那消散。所有的喜怒哀乐,在她们踏进那扇大门的时候,幻化爱恨嗔痴,开始暗藏心思,独自伤怀,却也注定此生,纠缠无休了。

      想来,倒是挺羡慕那个不念无视的人,正因毫不在意,所以才会对一切轻描淡写。

      是以,无恸,亦无殇。

      一时间,看着凌芸在自我煎熬中瘦脱了相,凊葳心中终是不忍再深究多问,只是真心疼惜她,可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唯剩下苦笑。

      乍看玉娟急匆匆的跑到自己跟前,凌君下意识打量四周,只看阮戎歆正在和阮戎韶一起与太微宫的几位尚书大人闲话,而羲氏则被一众命妇围绕,从容优雅,应对自如。

      “来了吗?”

      “芸主子和阮妃是从西府花园的小门偷偷过来的,少奶奶的意思是,让您仔细着点,先别让夫人带人过去看孩子。”

      “这如何使得?我若拦着,岂不是露馅了?”

      “可您又不是不知道芸主子现在的样子,早先夫人得知了消息便一直怄气,可想若是见了她,必会再三逼问的。”

      “怎么,莲心也觍着脸来了不成?”

      “那倒是没有,总之,您知道的,还是不见的最好。”

      凌君正犹豫叹气的功夫,眼角余光一扫,却发现在那群命妇之间周旋之人换成了奇氏,原本在正房前招待宾客,从旁协理记账的荷心也不知所踪。

      “糟了!”凌君极其懊恼,竟一时忘了关注对上门道贺的宾客们笑脸相迎的荷心了。

      转念,随手无意用力推了玉娟一把,急道:“快,快追上去,想办法,务必不能让我娘见到凌芸!”话未说完,便一箭步冲向后院。

      玉娟不敢迟疑,紧追着凌君穿梭过人群,跑过卡子门,只看凌君竟踩着花坛借力,一跃翻上院墙,三两步后又蹦到后罩房的屋顶,随后直接飞进了内宅。

      雪轩。

      “只对着我,你也不能说实话是吗?”

      望着凌芸不红不白的脸色,景昕是又气又躁,可看眼前的她病弱的样子,更多的又是心疼,只恨自己刚出月子,有心无力,在之前丝毫没有帮上她不说,因一时情急失策,弄巧成拙,反倒是助长了旁人的嚣张气焰。

      景昕深知景明不在,凌芸无处诉苦解忧,可眼下这事,便是景明在,也只是火上浇油罢了。景昕太想让凌芸能够释放解脱一下,总是这般把一切闷在心里,实在不是长久之法,不过是平添抑郁罢了。可是看凌芸依旧闭口不谈,倒让她,更忧心另一个人。

      不想,这不祥的预感,竟极快的应验了。

      当玉娟拼命跑进内宅,只看羲氏与荷心正跨进长街的北垂花门,眨眼便进了园子。

      一路飞檐走壁的凌君,几乎是与羲氏同时进的院门,他飞跃直下挡在羲氏身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刚吐出了一个“娘”字,便觉得眼前的世界颠倒晕转起来。

      站在正房门口的凊葳,目睹了羲氏一手轻松的将凌君撂倒在地的全过程。吓傻眼的她,倒没有全然失神,依稀记起羲氏原也是会武功的。

      只因凌芸的祖母不喜羲氏舞刀弄棒,再加之有凌芸那时候难产,用了虎狼药,若非因她自小习武,身子骨硬朗,幸而没有丢了性命,但精气也被掏去了不少,之后便遵照医嘱,常服补药调理气血,得以延续生命,却再不能同阮戎歆沙场并肩了。

      可是,瞧着羲氏的架势有些不对头,若是给她一把刀,倒像是要大开杀戒了一般。

      凊葳似被打雷震得明白过来,慌乱中看秋菊正跪在门口正中,对着羲氏连连磕头,于是,借着倒地的凌君拉扯羲氏裙摆,扰乱她前行的间隙,踉跄向后,背着手扒着门框,顺手扯住的身边那个几乎被吓破胆,正向下瘫去的翡翠,奋力将她推搡到自己身前作掩护。

      “凌芸!凌芸!”

      凊葳似那被踩了尾巴的猫,跌跌撞撞的横冲进到里间,“快!二婶来了,快走,你快走!”说着掩上门,想要去用门闩反锁住门,却怎么也扣合不上。

      相比凊葳炸毛的样子,反观凌芸倒是淡定得很,“往哪走?”

      凊葳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啊?”转瞬回过身,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走啊!你还愣着干什么?你还不快走,你等着被二婶逮住,抓现行吗?”

      说着大步上前拉起坐在景昕身边的凌芸,慌张道:“走,从后窗跳出去!你轻功那么好,赶紧的,直接翻窗户出去!”

      歪在床上的景昕转头瞅着碧纱橱外人影闪动,幽幽道:“来不及了。”

      玉娟跑进门的时候,只看东间的隔扇门还在摇摆不定,刚一探头往里看,便从寝室里面传出一声脆响,未及反应,紧接着一声尖叫,惊得她登时立在了原地。

      此刻的凊葳一手紧捂着嘴,一手扶着大柜的边棱,后背紧靠在柜门上,勉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瘫坐下去。

      看一行清泪从羲氏那恨铁不成钢的脸上滑落,见她咬牙切齿,作势又要扬起手,景昕先于羲氏身后的凌君一步,一把将凌芸护在身后,生生替凌芸受了羲氏的第二掌!

      羲氏此举,惹得自小服侍在旁的荷心都愣在了原地。从未见过如此气急败坏的羲氏,在荷心心中,羲氏是最有主见,最懂得审时度势的女子。

      羲氏十四岁那年,随阴氏入京时偶遇阮戎歆,对他一见钟情,立誓非他不嫁,之后毅然决然的追随阮戎歆上了战场。

      阴氏与羲庭为了成全她,主动上书烨帝请求赐婚,却不想,当烨帝的圣旨在阮戎歆面前颁布的时候,羲氏才知道,原来,阮戎歆隐瞒了所有人。

      他,早已与凌君的生母私定了终身。而他若娶了自己,便再无法给凌君生母正室的名分了。是以,她选择了退出,承诺愿意取消婚约。

      待到阮家军凯旋而归的时候,凌君的生母因难产已离世,阮戎歆因不知凌君生母有孕,又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而一蹶不振,一时间,靖都之内流言四起。

      阮家长辈为保阮家声誉,再三前往襄城向阴氏、羲庭求亲,见此,羲氏为保阮戎歆的名声,主动应承下来,对外宣称凌君是她与阮戎歆未婚孕育的儿子,虽有烨帝圣旨在先,但此事终究是无法遮掩过去的,而她便在这满城风雨中嫁入了阮家。

      婚后的日子并不圆满,尽管羲氏对凌君视如己出,恭敬孝顺公婆,无微不至的照顾着阮戎歆,但彼此间皆因各自的愧疚而产生或多或少的隔阂,相敬如宾已属不易。

      年轻气盛的阮戎歆满心怀着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又因边境动乱,他常年不在家,羲氏为了能跟他培养感情,带着凌君随军。

      阮戎歆生性豪放,治家如治军,日常言语中难免会误伤羲氏,而羲氏本是羲家长房独女,自小娇生惯养,她自认为已为他付出甚多,处处以他为先,却不想换来同床异梦,连半分感激怜悯都没有。所以,吵架便成了他们这对少年夫妻的家常便饭。

      直到凌芸出生,羲氏的难产触动了阮戎歆心底最软弱的地方,他才真正意识到羲氏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之后,二人的婚姻才算是真正的开始了。

      正因自己的婚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羲氏对凌芸的婚事慎之又慎。起初与萧家指腹为婚的时候,羲氏便与阮戎歆大吵了一架,恼他为了筹集军需,竟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卖出去了。

      可当年营南省湖、渤两州沿海因台风受灾,洪水泛滥,而河东省营州、直隶省海州全境及海西省晋州中东部地区皆逢百年间罕见的大旱,朝廷为赈灾而致国库空虚,与此同时,岭北省宁州西北战线长,后方补给不利,无奈之下,阮戎歆才出此下策,与萧家联姻。

      事已至此,羲氏也无力阻拦,因为当时的阮家军,真的很需要家财万贯的萧家支持。为了观察考验萧旻岐,直到凌芸九岁的时候,羲氏才允许阮戎歆与本来早该下聘的萧家订下婚约,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最是本分老实的萧旻岐辜负了凌芸。

      再到景明的时候,她也是满心拒绝的,凭谁都知道,紫微宫里那是一滩浑水,半滴莫要沾染才好。可是,景明诚心向她求娶凌芸,发誓此生定不负凌芸的时候,她犹豫再三,权衡利弊,最终还是答应了。

      这是凌芸不知道的事,因为,凌芸不知道当年自己救下的人就是景明。羲氏也是想利用景明想要报恩这一点,希望这是一道完美的保障。

      可不知眼下,羲氏是不是觉得自己又错了。毕竟,景明终究是皇子。他此生,不可能真的只有凌芸一个人。

      面前的莲心不足为惧,但难保未来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莲心!凌芸尚无子嗣,若后来者居上,亦或是那个旧情复燃了呢?

      不是信不过景明,而是信不过那些人!

      凌芸是将阮戎歆与羲氏的特性全都遗传了的,实在是宁折不弯。当下的事,一意孤行得让羲氏都无法相信,这是她女儿做出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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