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数到九》日飞与树

1、1-9

　　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走楼梯的时候，千万不要数？

　　我住的那幢楼，很旧很旧，晨雾中，暮色里，它都那样安静的伫立着，那看来多诡异，小强说。
　　小强，是我的弟弟。
　　初夏的夜晚，他静静坐在一楼上午台阶上，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我走到他的身边，摸着他的头，在想什么呢？
　　小强总是这样，莫明的，就会陷入一个人的世界，从出生起，仿佛他就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一开始，他是不会哭的，到了三岁也不肯开口说话，总是用一双防备的眼睛抵抗着周围的一切。
　　小强看着我，他的眼睛似乎穿过我，停在了一个不可预知的空间。
　　姐姐，你知道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一共有几级么？
　　我看着楼梯。
　　1，2，3，4，5，6，7，8
　　8级，我说。
　　真的么？他问。
　　恩。我点点头。
　　可是，他突然笑了起来，那笑中竟然带有一丝难言的诡异。可是，为什么我数的是九级呢？
　　九级？不可能呀。我说。
　　姐姐，我们一起来数吧。他拉着我的手。
　　我笑了起来，孩子们都有这样一个自己的小世界，每个人的都不尽相同，但他们对着数字，都有着奇异的敏感，每一个小世界和别人的或者相交或者相离。
　　好，一起数。

　　我拉着小强的手，我们站在第一格台阶下。
　　姐姐，闭上眼睛。小强轻轻的说。
　　不知为何，一股寒冷自周身升起，小强的声音轻柔到让我没来由的发冷。
　　我的弟弟，在他那奇异的逻辑中，我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他思维行走的轨迹。
　　在闭上眼的瞬间。我似乎看见他的脸上滑过一丝我从未见到过的笑容。
　　迈开脚步。
　　第一级。
　　我听到风在吹拂楼外的树叶。
　　那样的温和。
　　第二级。
　　我听到过道里的灯摇曳的声音。
　　那灯光，应是昏黄。
　　第三级。
　　窗户发出扑扑的响声。
　　似乎有些不对劲。
　　第四级。
　　过道中似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的心蓦然的跳的惊慌。
　　第五级。
　　小强紧紧拉着我的右手。
　　汗，在手心，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第六级。
　　我的脸，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抚摩上了我的脸。
　　是谁？那是谁？
　　第七级。
　　沉重的呼吸声在耳边传来。
　　从未有过的害怕，袭上心头，我想捂住耳朵，但右手依旧被小强牢牢握着。
　　第八级。
　　小强的声音，那冰冷的声音。
　　姐姐。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走楼梯的时候，千万不要数？

　　我惊叫一声，想睁开眼，他让我害怕，我的弟弟，他竟然让我觉得害怕！
　　然而，我的脚，却不由控制的向上迈出。
　　第九级。
　　那突起的高处，在我脚下的高处——第九级！
　　我尖叫着，终于睁开眼。小强，我牵着的小强，他冷冷的看着我。
　　姐姐，你怎么在第九级台阶上？

　　我甩开他的手。想跑下楼。
　　他却突然的又说道，姐姐，你看你身后是什么。

　　我回过头。
　　一个人。
　　一个没有头的人。
　　那鲜血，那鲜血不断的从他的颈间流出。
　　一滴，又一滴，滴在他的肌肤上，肌肤上，滴在地上。
　　滴在——我的右手上。
　　我的右手，我惊恐的颤抖着，我的右手是被小强紧紧的拉着的，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血在我的右手上。
　　姐姐——那没有人的东西开口说话。
　　他——竟然，叫我姐姐。
　　姐姐，你不认得我了么？我的是小强啊！

　　我拼命的摇头，不，不，你不是小强。
　　姐姐，是我哦。他笑了起来。
　　他明明是没头的，可是，我却分明的看到了他的笑。
　　那笑，在嘴际扩大，鲜血从口中留出，那咽喉，像一道滑动的隧道，蠕动着，越来越扩张，像是要把我吞没。
　　他的笑越来越大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旋着，飘荡的。

　　姐姐，你看看，第九级台阶是什么哦？他边笑边说。
　　我低下头。
　　第九级台阶。
　　那是小强的头。

　　那头瞪大着眼睛在对我笑。
　　姐姐。姐姐。你看见我了么？
　　他轻柔的问我，那般动听的声音，却在那淌血的眼珠鼻孔嘴巴中，显得如此可怕。
　　姐姐。姐姐。你忘记了么？

　　他的声音，似从悠远的记忆长廊穿来。
　　如水的记忆像洪潮般涌来。
　　那是我14岁那年的夏天，夜晚，风和现在一样凉。
　　我和小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乘凉。我们追逐着打闹着。
　　小强，小强，你知道从一楼到两的台阶一共有多少级么？
　　8呀，小强摇晃着脑海说。
　　错了哦，我笑了起来，9，是9 级。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么？那我们一起来数一遍。

　　小强闭起眼。
　　恶作剧的念头突然涌起在我的脑海中。
　　一级一级，我们往上走着，走到第八级，我突然问他，小强，妈妈没有告诉过你，走楼梯的时候，千万不要数？
　　小强闭着眼，摇着头，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恐惧，我轻笑起来。
　　第八级了哦。我说，再往上看看。
　　小强小心翼翼的迈出脚。
　　第九级！
　　他踩在了第九级上。
　　小强！你怎么站在了第九级台阶上！我突然的问他。
　　小强浑身颤抖着，姐姐，姐姐，他依旧不肯睁开眼。
　　哎，小强，你看一下嘛！
　　不，不要，我不要！
　　他尖叫着，身体开始摇摆。
　　小强，我的弟弟，在那个瞬间，突然的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死了，就那样死了！

　　小强，在我14岁的那个夏天，就那样死了。
　　所以的记忆全都涌上来，小强，是我害死了他！
　　我看着脚下的头，竟然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一直想让自己忘记，可现在——
　　小强，姐姐来陪你了。

　　小强的嘴角的笑容，突然的消失。
　　他的头滚动了起来。
　　我的脚，在刹那间脱离的他的头。
　　我看到自己的身体，顺着楼梯滚落了下去，慢慢的，慢慢的，终于离那年的他如此的接近。

　　我终于要去和我亲爱的弟弟在一起了。
　　一种释然的感觉便及全身。
　　然而，一切却并非是这样。
　　在我滚落到一楼的地面上的时候，我看到眼前的一切，逐渐的在消失，小强，他的头，那没有头颅的身体。
　　一切都缓缓的消失不见。
　　在他离去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他那依旧恐怖的脸上，滑过一丝泪水。
　　那远方的声音再次传来。
　　姐姐，我只是想和你玩个游戏而已。以后姐姐就是一个人了，小强再也不会来陪你了哦。

　　我支撑着胳膊坐起来。
　　眼泪无法抑制的留下来。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
　　可是，小强，你知道么，那一年，你踩到的第九级楼梯，只是我，只是我弯下身子放在半空中的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