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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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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官道上,一队人马乌央乌央前行着。这里前后五十里都不见人烟,残壁断枝倒是不少。
还有三日便能到陇州城了。
正值正午,烈日当头,行军绵长不尽看不到头,像是滑行在沙漠中的蛇,只觉得后背脚下都要烫得冒烟。
“此番回家,俺要给父母修个房子,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希望朝廷给个官当当。咱也不要高了,就大将军吧,哈哈哈哈。”
众人都乐了。
一个月前,他们才结束了和大凉的战争,将凉军赶回沧江以北,收复了失地。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陈国以死伤超过两万人为代价换来了胜利。
凯旋的路上,众人将悲伤放进心里,现在是属于胜利者的时刻。同甘共苦以命相交的情谊让他们即使在摄政王跟前也敢开起玩笑。
骑在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的人也笑了笑,转头问:“贺老将军呢?”
男子脸上已经有些许岁月的痕迹,不知是因为日光还是刚下战场,男人的五官和之前相比少了分柔和多了分刚毅,两手执着缰绳坐的板正,不怒自威,器宇轩昂。
“我不求别的,只求能告老还乡。”老将军叹了口气,“我也打了一辈子仗了,想歇歇了。”
男子笑笑:“子孟会在新帝面前为老将军周旋的。”
老将军牵着缰绳的手一拱:“多谢王爷了。”
归乡心切,何况是一场持续大半年的战争胜利之后,骑兵驾着马,步兵提着枪,大家一个跟一个的赶着,都想早日回去。
“王爷。”元明策马奔到宇文易身旁,手里攥了个字条。
“朝歌城来报,先帝乃锦妃毒杀,锦妃...三日后问斩。”
久居高位的王爷失了刚才的方寸,惊措着看他:“可是赵相的女儿?”
“正是。”
一声鞭响。“本王先行一步。”等众人反应过来之时为首之人已奔出几里地。
日头正大,照的策马狂奔之人的铠甲流光溢彩。
和他一起南征北战多年的宝马喘着粗气向朝歌城方向疾驰。
众人赶紧挥鞭跟上,甚至来不及细想为何许久未有婚配的王爷如此着急。
*
“来人,将陛下新赏赐的十三香拿过来让本宫的妹妹尝尝。”
这声音,在十三年前雷声大作时,伴她安然入梦。在八年前兰楼上,向众人说她是败坏赵家家门的艺妓。在五年前金华殿中,求她救救她的母亲。在三日前众臣面前,说她是弑夫弑君的毒妇。
“你也别怪姐姐心狠,如今这般局面,只能怪你自己,放着大好的荣华富贵不享,竟做出毒杀先帝之事。妹妹啊,你竟如此糊涂!”
她糊涂?她赵锦嫣这辈子最糊涂的事,就是听了这帮人鬼话。她倒想问问那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灵药,为何到了她这就成了夺命的毒药?
以前以为只是利用,现在看来,这帮人一直也没想留她性命。
赵锦妙拿着方帕在鼻尖轻点,“妹妹,你也别这样望着我,那俩窟窿黑乎乎的,怪吓人的。”
“没听见娘娘说的话吗!这贱人此般模样,还不将她的头摁下去,吓着娘娘了你们担当得起吗!”
紫苏,赵锦妙身边婢女。
这声音在她亲手了结了珠珠的命时就刻在她脑海里了。
有人在摁她的头,她拼命喊叫,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想反抗,却被右边的宫女扇了个耳光。
“贱人,皇后娘娘面前还敢造次!”
这声音她也很熟悉,这是她金华殿总管黄维德的声音。一年前,赵锦嫣用他扳倒了阮嫔,如今此般,倒应了那句天道轮回。
赵锦嫣想,如今的她,定是恐怖的,两个眼眶空空,脸上全是血液凝固的黏腻之感,躯干根本没有知觉。
如果她没有算错,这个姿势,她已经保持了一天。
她闹不动了。这辈子如此,她认了。她就想知道眼前这人还要从她这得到什么。
“都下去吧,本宫要和自己的妹妹好好聊聊。”
叮——叮——
茶杯盖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赵锦嫣努力在脑海中拼凑着场景,定是一个贵妇卧塌的图像。
“恕小的多言,娘娘此时应该在九凤宫等待皇上诏您到金銮宝殿上进行帝后登基的典礼了。”
这么快就要登基了?是了,半月前便有摄政王宇文易击退大凉准备班师回朝的消息,宇文瑾肯定要在这个王爷回到京城之前登上皇位。
这些已经与她无关了。三日已到,明年今天,也不知还有没有人给她撒捧纸钱。
“无妨,我与锦妃姐妹情深,送她一程,不会误了大典。”
“娘娘宅心仁厚,段不是这蛇蝎心肠之人能比得上的。小的们这就下去。”
赵锦妙缓步走下卧榻,华丽的长摆随着起伏摇曳。“妹妹啊,这么多年,姐姐真的是很感谢你。”
赵锦嫣听到赵锦妙此时就在她前方站定。气息忽然近了,她蹲下来,伏在她耳边说:“姐姐知道你要问什么,定会让你走的明明白白。”
一盏茶的功夫里,低沉又绝望的哀嚎与欢愉却刺耳的笑声在金华殿交相出现。宫人们各个低着头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宛若泥塑。
未几,大陈未来的皇后走了出来,穿着她血样鲜红的华服,浓妆艳抹,兰花指拢了拢耳后的碎发,眉眼飞挑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回宫吧。”
*
陈国皇城外。
“三皇子登基,摄政王凯旋,这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听说新帝要用锦妃的血祭奠先皇,以告在天之灵。”
“那个妖妃?她也配?”
无人知道,此时他们口中的妖妃只剩一缕残魄飘荡在陈国的上空,接受众人的谩骂。
妖妃啊,一听就是有倾国倾城之貌,祸国殃民之能的角色。父亲他们倒也是看得起她。
赵锦嫣飘过城外等待庆祝的百姓,飘过陇州蒋家旧宅,飘过赵府,兜兜转转一圈,飘回了举行登基大典的皇宫。
她看着祭台上的新帝新后,看着位列百官之首的国相父亲。
一切的一切,都太刺眼了。
谁还记得她的生母呢?谁还记得满门忠烈的蒋家呢?世人记得的,只是国相不守妇道最后自尽的下堂妻,举家通敌叛国的镇北将军……
而她呢,她好像做了恶人后也没能给自己换得个好的结局。
这高台上之人,一朝上位万骨皆枯。她的亲人又有哪个是该死之人?
要是能重来一次……
忽然,朝歌城外飞沙漫天,震天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鼓楼上响起一声沉闷的鼓音,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急促的鼓点声,越过人群穿过街道,似有撼动千钧的力量。
“是摄政王!摄政王回来了!”
百姓们纷纷涌向城门,高呼着迎接这位为他们带来和平的战神。
祭台之上身着明黄的九五之尊听了来报,皱了皱眉,携皇后乘舆向永安门去。
摄政王凯旋,赶上了新帝的登基大典。天下都圆满了。
孤魂冷着眼。这又与她有何干系呢,终归众人眼里,她是那个毒杀老皇帝的恶人。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眼前天光愈发的暗。初秋的天真是说变就变,刚才霞光漫天日光正灿,转眼便白云遮日不见正阳。
不知谁喊了句“天狗食日了!”赵锦嫣缓缓闭上眼。
风已透着凉意,夹杂着淡淡的桂香,捎带着不知哪里来的蝉鸣。
朦胧又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该醒了,小姐。”
该醒了。
*
“你可知是谁害死了你那个无能的母亲?是赵光。是你爹赵光!”
“本宫可不是你姐姐。”
“赵光那个傻子,自以为设计的天衣无缝举世无双,可到头来却算计了自己的孩子来给本宫踮脚,真真是笑死本宫了。”
“姐姐这凤冠霞帔来的这么快,一多半是妹妹的功劳呢。你别说,蒋家的血染的红,当真是正。”
“在外人看来,我们都是一个爹,凭什么你样样都要压在我之上?”
“赵锦嫣,我可真是小看你了,到了兰楼那种地方都能扬名。你要是早点死了,也不会受这些苦。不过再貌美如花又如何?再才情绝艳又如何?如今谁胜谁负,还不显而易见吗?”
“你以为关阮做错了什么?她唯一做错的就是碍了我的路!你可真是姐姐的好刀。”
“不要!”
黑暗的夜晚,只见一道影子突然坐起。赵锦嫣已经数不清这是她回来后第几次做这样的噩梦了。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
“珠珠?”
还不及她高的小女孩伏在一旁。“是,我是珠珠。”
“珠珠!”赵锦嫣拉住珠珠的手,感觉到她真实的存在。
冷汗一颗一颗往下掉,脑海中浮现的是亲人们横尸街头的惨状。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珠珠总觉得,小姐从一个月前开始就不太正常,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尤其是梦醒的时候,神神叨叨让人摸不着头脑又十分担心。
说去叫郎中吧小姐又查不出个所以,平常除了老是发呆以外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我没事儿,珠珠,就是做了个噩梦,你去休息吧。”赵锦嫣喘着气躺下,将被子拉过肩,显然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来。
“珠珠还是陪着您吧,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宋妈妈又要责骂我了。”
赵锦嫣拍拍珠珠的手,“我真的没事儿。你别管我了,让我自已呆一会就好。”
“那行,如果小姐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就行了,珠珠就在屋外候着。”
“我知道了,你快下去吧。”赵锦嫣说着,便闭上了眼,好似真的想要睡觉了一般。
珠珠退出屋内,刚关上房门,转眼就被宋妈妈吓了一跳。
“宋妈妈?您在这干什么啊,三更半夜的吓死人了!”珠珠埋怨道。
“小姐是不是又魇着了?”宋妈妈问。
“是啊,自从一个月前小姐昏睡一整天开始,小姐几乎每晚都做噩梦。好几次我跑进去看,小姐的眼神都好吓人啊。”珠珠想着,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夫人已经为小姐担心好些日子了,要是老爷回来看到小姐这幅模样,估计会以为小姐魔怔了呢。”宋妈妈脸上不仅露出担忧之色“不行,我的去看看小姐。”说着便推门进去了。
“小姐?小姐你睡了吗?”宋妈妈小声的问着。
“还没呢宋妈妈。”实际上,赵锦嫣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来。
“小姐又做噩梦了吧。小姐这一个月来没少做噩梦,是不是想老爷了?”
赵家老爷赵光说去拜访一下江南的朋友,已经离家小半年了。
他?是啊,她还真真是想见到他。
赵锦嫣掩饰了眼中的恨意,目光如水,又清又亮,似是有魔力,叫人能痴痴望进去。
“嫣儿已经四个多月没见爹爹了,最近爹爹总是出现在嫣儿的梦里,但是......”
“小姐说出来妈妈也许能给你说上一二。”宋妈妈将赵锦嫣揽到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背,安慰说。
“但是爹爹身边......爹爹身边有个女的!那个女的还带着个女儿!嫣儿看不清那女的的容貌,可那女的分明比阿娘高上几分。妈妈,你知道她是谁吗?”赵锦嫣眼睛亮亮的,时而疑惑时而朦胧,像是真的只是在转述一个梦。
宋妈妈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老爷的身边的人,定是夫人,小姐多心了。”
“这话与妈妈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说与夫人听,她听了会伤心的。”
这话只是给宋妈妈提个醒,她自然不会与现在同母亲讲,毕竟还未到时候。
“我知道了。”
宋妈妈看看外面的天色,“寅时了,小姐再睡一会吧,老婆子要去候着夫人了。”
脚步声渐渐远了。关门的一瞬间,床上的女孩儿睁开了眼睛。
那眼如深渊的寒冰,漆黑而冷冽。
赵锦嫣做的梦自然不是什么女人和孩子,但她记得就在后日,离自己十岁生辰还有十天的时候,赵光提前归来。同归的还有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方兰娟,和“他们的”孩子方妙。
今日一番话,一则是给阿娘提个醒,二则是先击一下鼓面,这样等到重击的时候才不至于崩坏了鼓皮。
一月前被珠珠叫醒的清晨她也曾怀疑这是不是一场黄粱。可如今她真的回来了,便要攥牢这百年难遇的机遇。
上一世她输的一败涂地,今生好戏连台,咱们拭目以待。
秋日的风阵阵的吹着,拍打在窗柩上,让人心生一丝寒意。
天光还未大亮,朦胧虚幻的月光下,遮掩算计的不止她一人。
“头儿,人抓到了。”
骨节分明的手执着扇拍打着掌心。烛火跳动着,鲜红的长穗在半空轻摇,与紫衣相应,在黑夜中显得有些阴郁。
“终于啊。皇宫那边有什么消息?”
“那边还没发现。”
“朝歌城那边呢?”
“朝堂之上变幻诡谲,六皇子之心已初见端倪,那人问现在可否开始动作?”
男子嗔斥:“既然变幻诡谲,就好好隐着。叫他先置身事外,莫要把自己淌进去。”
“下去吧。我要去趟陈国,人先关着,等我回来再发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