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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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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块刻着”奈何桥“的石碑应该有些年头了,文易盯着它左瞧右看,仍是没怎么反应过来。
身旁的游魂换了一批又一批,但都是飘向桥头施汤的孟婆,文易叹了口气,自觉地拍到队尾。
半小时前逛街的记忆慢慢鲜明起来,文易为自己的运气皱了皱眉头:谁能想到,金融中心的女装店能混进一个在逃人犯,还好巧不巧地挟持她做人质,那歹徒和警察交涉不成,气急割了她的脖子。
意识彻底涣散之前,文易想的是:或许我还能再抢救一下。而如今桥下灿烂盛放的彼岸花提醒她,抢救大抵是失败了。
孟婆的效率挺高,不到一刻钟,前面的人已经喝完汤上路了。文易本着慷慨赴死的心情去接那盛得满满当当的白瓷碗,却听到一句疑惑的质问:“你阳寿未尽,来奈何桥干什么?”
文易一愣,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见孟婆收回瓷碗,朝她严肃地摇头:“不行,你得赶快回去。”说罢,孟婆伸出手朝文易额头上一点,桥下汹涌的忘川河水顷刻间席卷上来,一阵浪过,已不见文易的踪影。
回神时映入眼帘的是鸡翅木雕花的床顶,墨绿色的锦被把文易盖了个严严实实。坐起身来,周遭摆放的是古色古香的屏风和绢画。试着掐了下手臂,有清晰痛楚传来,提醒柳易这不是梦境。
起身下榻,文易瞥到梳妆台上的铜镜,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圆圆的镜面上映出的是个清秀少女,乌发披肩,双眸剪水。虽难及国色,不过也称得上灵动可人。但最重要的是,和文易的本来面貌大相径庭。
转身望去,窗外有稀稀落落的烛火,看剪影能瞧出回廊尽头灯笼的形状,虽是黑夜,但判断不了具体时间。
文易又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穿的是藕荷色棉质亵衣,针脚细密,领口处还绣了莹白的花,十分精致。还没来得及细细思忖,文易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能扶床坐下。脑海中有连环画一样的景象出现,却没有声音,像极了20世纪初的英国默片。杂乱的信息如潮水一样涌来,文易只得躺回榻上休息,本来打算闭目养神,却被拉入了幽深的梦境里去。
再次醒来已是拂晓,天蒙蒙亮,有浅浅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房内。文易揉了揉太阳穴,感叹自己命运多舛。
从大一学生到地府游魂再到异世孤女,这地府的工作失误也忒重大了点儿。
文易投身的这个少女叫文悠悠,是家中的嫡长女。父亲名唤文志,进士出身,现任大昭朝的云州奉天府尹。奉天府尹是正四品的官职,在云州算是显赫一方。父亲是呼风唤雨的父母官,可文悠悠却是个没福气的。
一切还要从文志说起。这文志原本是个孤儿,幼年靠邻家接济为生,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到了年纪,文志进京赶考,虽没能一举夺魁,却也名列二甲首位,又因他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批考生,自然也是风头无两。
京中权贵自视清高,不肯将女儿许配给文志这样毫无背景的考生,商贾之家却没有这样的忌讳,殿试后文志迎娶了盐商李家的女儿,也就是文悠悠的生身母亲。
文志此人出身草芥,城府颇深,为官后凭着岳家的财富扶摇直上。他娶李氏只为富贵,等李氏有了身子,就马不停蹄地纳了侍妾。李氏难产,不出一月,文志便纳了续弦。新夫人杨氏手腕高明,趁着李氏怀孕和文志暗结珠胎,私下又买通稳婆害死了难产后奄奄一息的李氏。
这文志却为杨氏遣散了府中侍妾,还博得了个情深的好名声。不久后文志接了个外派的差事,文悠悠也就被带着一起迁到了云州。半年后杨氏诞下文家嫡次女,文志大喜,给小女儿取名文书亦。这二小姐文书亦和杨氏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妩媚、唇色艳红,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已皆是风情。
文志对这位小女儿可谓寄予厚望,八岁起就送她去画馆学丹青,又请了云州有名的舞伎来家中教习,颇有培养贵家媳的势头。文书亦也不负期许,十二岁出席城中赏花宴,一舞冠绝,获封云州第一美。
与文书亦相比,文悠悠这个大几个月的姐姐就太不起眼了。许是胎里不足,文悠悠的身子比不上锦衣玉食的妹妹。常年足不出户,文悠悠的皮肤十分白皙,但缺了分气色。大体上文悠悠并不出挑,好在她有一双清浅的眼眸,可也被这病怏怏的姿容埋没了。
文志对她虽没有缺衣少食,却也鲜少过问,只在为文书亦寻觅舞师时顺手为她指了一位举人开蒙。文悠悠也确实是个安静又没脾性的,自幼只乖乖待在这一方小院,白日和先生学识字下棋,午后在书桌前临几篇帖子,一晃便是十三年。
文易想:既来之则安之,到底过的是饭来张口的嫡女生活,文书亦和杨氏不屑与她接触,也未给过她明面上的难堪,一切都没什么好抱怨的。正思量着,门“吱呀”一声开了,身着绿色衫子的婢女进来朝她福一福身:“姑娘醒了,我伺候姑娘起来?”这绿衫丫鬟就是李氏的陪嫁丫头蒹葭,虽比文悠悠长了几岁,却是个剔透忠心的。
原身文悠悠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性子,文易也顺势淡淡地点了点头,由着蒹葭为她穿衣梳头。洗漱完毕,下人送了厨房泡好的槐花蜜水来,文易喝下润了润喉,又被领着去用了早膳。因着文书亦挑剔的口味,文府的厨子是个顶个的好,文易固然吃不了和杨氏一样丰盛的菜肴,也能分得鲜粥和小菜。
这日是惊蛰,先生放假,文易吃完就在小院里散步,蒹葭将碗筷收拾了送回厨房。小院平日只有蒹葭和文悠悠,定期管家会派些洒扫下人,却也停留不久。春日的阳光暖人,文易在树下活动活动,觉得文悠悠的身体也不算很差,只是平日大门不出,又鲜少锻炼,所以看着没有精神。趁着没人,文易绕着回廊走了两圈。蒹葭从厨房回来后文易也消了食,就按文悠悠的习惯去了书房。
书房布置整洁,左边的架子上放着九宫图和华容道,右边的架子上摆了许多名家典籍和书法临帖,房内正中间放了一张乌木书桌,笔墨纸砚和棋盘占了桌面的一半。文易虽没学过书法,好歹上中学时练了几年钢笔字,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
文悠悠的字迹更加平直,是标标准准的正楷,模仿起来倒也不难。至于棋类,象棋和五子棋技艺尚可,围棋只是大约知道规则,并没有实际经验。好在文悠悠棋艺不精,也不太和这位举人先生交流。蒹葭在一旁磨墨,文易就模仿文悠悠的书法,试着让自己的笔迹更加规整。
就这样过了一月,文易已基本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很好地维持着文悠悠的身份。平日里只能见到先生和蒹葭,虽然无聊,但作息规律、菜肴可口,挑不出什么大错。平静单调的日子到底不能长久,四月下旬的一个傍晚,管家突然来小院传话,说是文志今晚有要事宣布,让文悠悠去前厅用饭。
蒹葭应了吩咐,为文易梳了正式的发髻,又伺候着她换上新制的乌金云绣衫,才跟着管家赶去前厅。虽是来到柳府后第一次出小院,文易却并没有心思欣赏路过的山石亭台。前几日是清明,文志带着杨氏和文书亦出门踏青,对文悠悠这边不过是打发人送来了一盒青团。节日尚且没有召见,现下却突然宣布什么要事,实在让人忐忑。
穿过回廊便是前厅,杨氏和文书亦已经到了,正坐着用茶,文易上前福身。杨氏正和文书亦说体己话,见她请安就敷衍地关心了几句,文易却已颇为欢欣:只要这母女俩不故意给她做筏子,其余冷落白眼,大可消受。一旁的侍女大概也习惯了府中关系,为文易净了手,又端上蜜水和小盘的果仁。不到一刻钟,文志就回了府。不过他并非孤身一人,而是与人结伴。
和他同行的男子身穿官服,气度不凡。文志领着那男子踏入前厅,示意屋中的女眷上前见礼。杨氏含了笑起身,携着文书亦走到文志身边,文易也跟着往前一步。待女眷行了曲膝礼,文志摆手道:“这是京中任职的赵大人,当年与我一同参加殿试,取了探花的好名次。”赵大人轻笑,朗声道:“昔日功名,不足一提。天色不早,文大人还是开宴吧。”厅中的小厮早已备好佳肴,听得此话,连忙叫人传菜。
赵大人是京中来客,按例被请去上座,文志为次,杨氏和文书亦自然跟着坐在一旁,最后才是文易,但因是圆桌,倒恰好与赵大人邻近。待众人坐定,晚膳也上得七七八八,依照礼数,文志不急动筷,率先为赵大人介绍家眷:“内子杨氏,犬女文悠悠、文书亦。”赵大人颔首:“文大人这位小女儿可是声明在外,去年云州花会上一支霓裳舞,就连京城不少人家也是有所耳闻。”他顿了顿,又饮一口茶,看向安静的文易:“倒是没听过大女儿的什么消息。”
赵大人话意不明,文志依旧含着笑:“小女儿不成器,哪能入京城贵人的眼。至于大女儿,先夫人过世得早,悠悠随了她娘的体弱多病,就一直在小院里养着。我想她身子虚,自然不宜习舞作画,却也聘了先生教习诗文的。”
文易平日无聊,便把时间花在了练字和锻炼上,如今瞧着气色好了不少,但与娇生惯养的文书亦相比还是清瘦许多。至于文志这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拿来敷衍外客而已。他这人最是圆滑,又注重面子,自然不会让旁人觉出他的偏心。
众人寒暄几句就开始用膳,当着这一大桌子人,文易只能细嚼慢咽,一顿饭不过得了个半饱。饭后,赵大人拒绝了留府的邀请,跟着自家小厮回客栈休息。文志送走赵大人,又回到前厅,丫鬟们已撤下餐碟,杨氏迎上来:“老爷说有要事宣布,可是跟今晚这位赵大人有关系?”此时前厅已无外客,文志不再隐藏脸上的笑意,挑眉答道:“不错。赵大人此番来访是传圣上旨意,吩咐我回京述职,并调任御史大夫。”
文志在正四品的位置上坐了几年,此次擢升来得突然,杨氏实在欢喜:“老爷在云州为官多年,无一日不是勤勤恳恳,如今更是升迁从三品,奉命回京,怕是圣上要重用老爷了,”说到一半,她又瞧向文书亦,越发高兴,“书亦也是金钗年纪,京中才俊众多,方便以后相看夫婿。”
文书亦自然觉出这层关窍,但父母当前,不敢太过欢欣,只低头绞着帕子道:“全凭爹娘吩咐。”文志揽过杨氏,言语中颇有得意:“书亦容貌出众,声明在外,自然不愁亲事。”他说完,看向一旁的文易,眼神晦暗不明:“府内明日起便要收拾准备了,你也回去整理行装,咱们五天后启程入京。”文易也不欲多做停留,乖巧应下后便离开了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