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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1 章 ...

  •   ☆ 11.
      船舱内只点了一只蜡烛,烛火摇曳,就和那晚的蜡烛一样,滴落的烛泪好似在替薛洋流下那颗没有滴落的眼泪。

      晓星尘盯着眼前的蜡烛,如同当年宋岚同他说“此生不必再见”时的痛心一样,他真切地体会到当时薛洋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痛心,一时说不出话。

      “金光瑶威胁薛洋?”尹粗麻放下了手里的瓜子,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赫然就是尹元长时常把玩的那一把。折扇一展,上面绘制的红梅同整幅画的意境并不相容,显然是后加上的。

      晓星尘看到那点点红梅,仿佛又见到尹元长最后诀别时的神情,点点头道:“以夷秀阁为筹。”

      那时……

      屋内桌上也只点了一只蜡烛,孟瑶背光而立,脸上神情看不太真切,只感觉是笑盈盈的。他看着薛洋道:“温寮主第一天到夔州就收到这样一个见面礼,真是苦恼啊。现在我得好好想个理由向不夜天汇报,你说,这到底是谁做的呢?”

      “阿瑶哥哥……”薛洋不知道孟瑶话里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不希望是他以为的意思。

      孟瑶笑眯眯地说道:“很快,夷秀阁就没了,你就自由了。阿洋,来帮我吧。没有足够的实力,你要怎么亲手手刃仇人呢?”

      “你看,常衡现在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就是一只随手可以碾死的蚂蚁。你见过,谁会对蚂蚁生出怜悯之心吗?如果自己不够强大,那就要遵守别人的游戏规则。但是!”孟瑶脸上的笑意褪去,目光的焦点也不再放在薛洋身上,仿佛在望着东边某个遥远的地方,“如果我们自己就足够强大,那还要管别人的规则吗?我们自己就是规则。”

      “薛洋,一个常衡,就够了吗?”

      “咳咳……”床上的人被说话声吵醒,他张开眼,看见孟瑶和薛洋正站在他床前,一个面露诡异的微笑,另一个死死地盯着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赶忙道,“你们,咳咳,我出了事,常家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全都该死。”

      孟瑶又被他逗笑了,说道:“常公子,你在说胡话了,我是奉命来照顾你的啊。再说,常慈安很忙的,他有那么多儿子,任务中折损一两个,想必也不会太在意。”

      “咳咳……咳咳……”常衡想到什么,突然激动起来,“是常萍,对不对!常萍和你说了什么?他有的,我一样有。他能给你,我一样可以啊。”

      “常公子,你同我说可没用。阿洋,人在这里,东西在桌上,我去外面等你。”

      薛洋这才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壶若叶和一碗黄连汁。

      “薛洋,他和常萍合起伙来要害我,你想想夷秀阁,别被他骗了,他两面三刀,他满嘴谎话,他……”

      “你不要过来,不要……”

      “呜呜呜”

      薛洋看着常衡从讨饶到断气不过短短一刻,心底却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感觉心中的阿瑶哥哥也跟着死了。屋内的蜡烛已经燃尽,常萍也早已断气,薛洋在漆黑的房间里静静想了很久。看在晓星尘眼中,却是中秋湖畔,举着卢老师傅花灯的阿瑶哥哥,说着“希望我们的愿望都能实现”的阿瑶哥哥;今日重逢,一见面就送上糖果的阿瑶哥哥,送来云梦藕汤的阿瑶哥哥,一个接着一个,无声湮灭了。他们化作无数道影子纠缠在一起,最后化作一条毒蛇,在他的耳边低低私语:“这样就够了吗?”

      尹元长这四年间,一直教导薛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若犯我,十倍还之。孟瑶于他有恩,尹元长于他亦有恩。可谁来教教他,为了报恩,却要做恩将仇报的事时,该如何自处?

      孟瑶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薛洋却不知道。他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被命运驱使,投入夷秀阁门下。在夔州,除了要完成夷秀阁的任务,倒也活的肆意快活。一朝失去夷秀阁,薛洋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他看看床上常衡临死时痛苦的面容,心想:是的,一个常衡怎么够呢,整个常氏又算什么?岐山温氏、兰陵金氏、云梦江氏、清河聂氏、姑苏蓝氏,这些仙门望族哪个能看得起我们这些普通人呢。在他们眼中,凡人不过是些脆弱的蝼蚁。蚍蜉又岂能撼树?

      愤怒、不甘、无奈、妥协。一如常萍求自己时的愤怒,三省缉凶时的不甘,薛洋重获自由时的无奈,白雪观被屠连累挚友时的妥协。晓星尘和薛洋都同这世道反抗过,同这命运抗争过。不同的是,各自最后的抉择。薛洋和自己终归是不一样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不是抱山散人的得意弟子,没有惊才绝艳的剑术傍身,在这些仙家名门面前,只能摇尾乞怜,或许还能被人施舍一席容身之所。

      所以,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加入他们,然后成为他们中最厉害的那个。至少孟瑶有一点说的没错,如果我自己就是规则,谁能耐我何?

      薛洋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眼前的“阿瑶哥哥”,已然变成了口中的“孟瑶”。曾经的挚友,就在这一刻,从此分道扬镳。

      次日,温心提审尹元长,总要给这次事件划下一个句号。

      孟瑶悲戚戚地先说道:“寮主,常公子没有挺过昨晚,已经去了。待事了,我即刻修书回禀不夜天,同时也将常公子的遗体送回常氏,入土为安。”

      温心早料到常衡不可能活,只默默看这孟瑶还想耍什么花样。果不其然,不一会,前去提人的侍从回禀,尹元长昨晚已于狱中自尽,并且留下一封遗书,说是他一人责任,希望温寮主放过夷秀阁。

      听闻消息,薛洋亦无惊讶,连悲痛的情绪也被藏了起来。因为昨夜被带出牢房前,尹元长已同薛洋嘱托。

      那时,尹元长道:“阿洋,这件事我夷秀阁必须给温氏一个交待,我不过是一介偷命之人,瞒了鬼差这么些年,也够了。今后,元娘和正儿就拜托你了。我尹氏的问卜之术都藏在扇中,务必交给正儿。你要记住夷秀阁只是死物,跟随我们的这帮弟兄才是最大的财富。必要时可以弃夷秀阁,明白吗?我,信你。咳…咳…”尹元长正说着,突然咳出一口鲜血,有几滴落在了扇面上,破坏了整幅扇面的意境。“唉,可惜了我这名家的扇面,呵呵。”

      薛洋小小年纪,忽受重托。他能感受到尹元长信任他,就像他信任孟瑶一样。被信任的感觉,就像是他小小肩膀上的一座大山,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所立道誓,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另一侧牢房关着的罗威着急尹元长的情况,只急急喊道:“老爷,我跟随您一辈子,你吩咐的事情,我从不生疑。但此事,不能依你!本就不是我夷秀阁所为,待查清楚就是。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也是苦了你,今后要好好听从薛洋的吩咐。你刚跟随我时,也是他这般大吧。那时你不是一直想问,我最后究竟卜的什么卦么?”

      “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罗威紧紧抓着牢房的木栏杆,只恨不能到尹老爷的面前。

      “我尹氏问卜之术天下独绝,到我这辈却只剩我一人。因为修习问卜者,多早夭,若有长寿者,则必有挡劫之人。若不是夫人,我恐怕早已是黄土一捧。那时最后一卦问的,正是如何破除我尹家问卜之术所受掣肘。如今,我也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罢了,罢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尹元长踱着方步,一撩衣袍便唱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薛洋回想当年还是孟瑶指点他如何同尹元长相处,那时他从信中透露的三言两语就能判断一个人的喜好。不得不感叹,孟瑶对于人心的把握,是极其细致入微的。就比如今日,温心肯定知道他同常衡有过节,但板子却只能打在夷秀阁的身上。

      孟瑶听闻尹元长自尽的消息,同样没有惊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说道:“温寮主,这尹老爷也是人中豪杰,今日已然自我了断,这件事不如就此了结吧。只要今后夷秀阁仍旧归顺于温氏,也是宗主一大助力。倒是我昨日整理常衡遗物时,在他房中发现一物,我实在不知当不当将其一并回禀不夜天?”

      温心问道:“是何物?”

      孟瑶答道:“一本账册,上面记载的是他贪墨所得。说来,常衡误会我颇深,昨晚我整夜都在照顾他,只怕毒性反复。哪想到,他看见我时,激动异常,不停说着不是我,别杀我。我很奇怪,只当他是被噩梦魇住了。结果,他越说越激动,还说了些辛密往事……”

      温心道:“哦?”

      孟瑶继续说道:“他似乎误认我是一云梦酒肆的卢姓掌柜,这卢掌柜的铺子我在这账册上也见到了,四年前就划到了他的名下。云梦一直是莲花坞的地盘,常衡这样做,不妥吧。”

      温心道:“还有这等事?”

      孟瑶道:“而且,我还在他房中,找到了一瓶化骨散,不知是否同昨日他身上的那包一样?还请寮主过目。”

      温心看着手中的瓷瓶,目光却没有聚焦在瓶身上,她在思考,这件事到此为止最好,他们之间斗得你死我活,同她温心也无甚关系。如今毒已解,自己又被温若寒发配到这灵气匮乏之地,没必要非要同这孟瑶争一时长短。思定,温心便也顺水推舟地道:“正是一致,原来这常衡早包藏祸心,却凑巧碰上了这等意外。你如实回禀不夜天即可。至于夷秀阁……薛洋,你既然得尹阁主看重,我看就由你接管夷秀阁吧。你可愿继续归顺我温氏?”

      薛洋一直等在一旁,看着孟瑶将谎话说得真切,心下算是对“挚友”有了新的认识。只不过听他话中意思,卢掌柜四年前就已身故,但往常信中他却没有提及分毫,对此消息,薛洋一时也难辨真假。忽闻温心叫他,只抱拳说出早就想好的说辞,道:“我夷秀阁一直仰慕温宗主,自然愿意为不夜天办事。若有不服之人,我自会将他逐出夷秀阁。薛洋只希望温寮主不再追究若叶酒一事。”

      “好,那就这样罢。”温心挥挥手,示意手下将夷秀阁其他人放了,便不再管此事。

      孟瑶得了温心的示下,即日就准备启程回不夜天了,薛洋还是去送了送他:“希望你说话算话。”

      孟瑶道:“阿洋,答应你的事情,我哪一件没有办到?元娘同尹正必不会卷入此事,尹元长的选择是聪明的,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你就好好留在夔州,如果今后需要你襄助,还望阿洋能不计前嫌。”

      薛洋道:“愿不愿意,不都得干。”

      “那我可好生期待我们再见之日,走了。”孟瑶翻身上马,扬鞭疾奔而去。

      “是啊,好生期待。”

      薛洋知道今日他的选择,不仅失去了夷秀阁的人心,还有自己的道心。晓星尘也终于知道为何薛洋不修正道,偏要习鬼道。他道心有损,修习正道只能一生平平无奇,穷其一生也升仙无门。和魏无羡失了金丹一样,修习鬼道也许是他另辟蹊径的不得已而为之。

      薛洋再次回到夔州城中,两旁的百姓似乎不再像往日那般惧怕他,反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薛洋也不以为意,依旧到他最喜欢的汤圆摊子上,要了一碗小汤圆。刚出锅的汤圆小巧玲珑、白如玉珠、皮薄透明,隐约的还可以看见馅心,吃一口,满嘴的香甜软糯,每每出完任务,薛洋都要到老板这里吃一碗小汤圆。不过,薛洋没有带银子的习惯,心情好的时候,就吩咐帮众多照顾老板的生意;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句话也不会说,吃完就走人。汤圆摊的老板早就习惯了。

      老板看他今日一言不发,又听闻了街头巷尾的传闻,总归薛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动了恻隐之心,劝了一句:“别人的嘴管不住,对得起自己的心,才最要紧。”老板看薛洋没理他,也不恼,小娃儿总要长大的,只是需要些时间。

      “你果然在这里。”薛洋才吃到一半,一帮夷秀阁的帮众气势汹汹地寻来,领头的人说道,“你这个叛徒,有什么资格接掌夷秀阁,我们今日,就是要来告诉你,没有我们,夷秀阁主就什么也不是!弟兄们,给我打!”

      汤圆摊的老板惊恐地喊道:“好汉、好汉,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可众人哪会理会他,纷纷挥舞着木棒就往薛洋身上招呼。

      薛洋这四年师从罗威,拳脚功夫自然不是这些莽夫能比,但双拳不敌四手,腾挪闪躲间,依然挨了不少棒子。不过,庆幸的是,至少他成功地将战场从汤圆铺转移到了一旁的街道中央。他见远离了老板的摊头后,这才拔出佩剑,一剑就削断了三人手中的木棍。众人一时愣住,那头领又说道:“你害死尹老爷还不够,如今是要把夷秀阁的人都杀完嘛?”

      “夷秀阁的人?你们不是都脱离夷秀阁了嘛?还是说,这夔州还有第二个夷秀阁?”薛洋的耐心已经所甚无几,他不想同这些人纠缠,还有半碗汤圆没有吃完,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吃完它。使出的剑招招招凌厉,却又不攻人要害,人数悬殊的双方,不一会,人人都挂了彩。

      “你们有完没完?!老子的名号,你们是忘了吗?还是说,要我亲自送你们上路?!”薛洋把剑一横,心想擒贼先擒王,把那领头的擒住,其它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一击即溃。于是,他没有管左侧攻来的木棍,只奔着藏在人后的头领攻去。就是这一疏忽,“咔嚓”一声,薛洋藏在怀里的薛字玉佩应声而碎。随着玉碎,薛洋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彻底断了。

      他大啸一声,末了环视一周围住他的众人,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紧紧抓着胸前碎掉的一团,强忍内心的悲愤,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们最好现在开始逃命,不然一会,一个人都别想走。”

      围攻的人群看着薛洋明明浑身是伤,嘴角流血,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浑身肌肉紧绷,右手执剑,眼神犹如困兽猛虎。四周的百姓早就闭门不出,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薛洋一人,同这一群人对峙着。可先露怯的,竟然是人数众多的一边。人群里,开始有人小声议论着。

      “他跟着那罗莽夫学了四年,我们打不赢的。”

      “这么久了,还能站着,太可怕了。”

      “我们都脱离夷秀阁了,没必要同他生死相搏吧。”

      “那是什么东西,被敲碎后他就一直抓着,很重要的样子。”

      “我们这样欺负一个孩子,不好吧。”

      “孩子?什么样的孩子还会陷害自己的恩人?要不是尹老爷肯收留他,他能有今日?他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是个孩子?!”那领头的人也似乎魔怔了,就是死死揪着这点,不肯放过薛洋。但他却很聪明,一直藏在人群中间。

      听到他的声音,薛洋锁定了目标,一跃而起,剑锋直插那人口鼻,一根舌头就被薛洋剃了下来。顿时,那人口中血流如注,双手捂着自己的舌头,拼了命想要安回去。到最后,他也只能发出“呜呜呜呜”的哀鸣。

      “够了!”就在薛洋爆发的边缘,罗威及时赶到制止了闹事的帮众。原来,汤圆摊的老板一见势头不对,立马就跑去找了罗威,他只恨不会轻功,从摊子到夷秀阁这段路,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好在,罗威及时赶到,阻止了一场血雨腥风。

      其他人见薛洋是下了狠心,罗威也到了,顿时做鸟兽散。还好有两个人没忘那没了舌头的头领,架着他急急逃走了。这下,长街四周只剩罗威静静看着他。

      薛洋的剑颤抖得厉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薛洋整个人也颤抖的厉害,右手从衣襟里掏出那一堆碎玉摊在掌中,左手颤巍巍地细细摩挲着碎掉的薛字。吧嗒,一滴眼泪滴落在玉块上,惊动了少年。他左手随意抹了抹眼眶内的眼泪和嘴角的血渍,一发狠,右手紧紧握拳,将玉块全部碾成了细细的粉末,朝着空中一扬。那些粉末,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随着山城的风,洋洋洒洒,消失于街尾,一如少年的善,不见了。

      薛洋又坐到了汤圆摊,面前还摆着半碗小汤圆,他招呼罗威落座,却不甚在意他坐与不坐。汤圆已经冷了,吃下去都是伴着铁锈味的甜,薛洋的声音也闷闷的,像是说给自己一个人听般:“罗威,我又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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