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First. ...

  •   我遇见那个人是在秋冬交替之际。
      天气微冷,屋外的霜花凝固在透明玻璃窗上。
      那人坐在桌前,一袭长衣。
      苍白着眉眼,表情淡淡。
      “李闻檀先生。”
      我与他交流。
      那人轻轻嗯一声。
      “我最近,失眠症像是更严重了。”
      那人微抬细长的眼尾,目光几分漫不经心。
      骨节分明的细指捏着笔杆,墨色字迹在纸上行云般流畅。
      “按时服药了吗?”
      “服了,好像没什么效果。”
      “加大药剂了吗?”
      “每次睡觉前五片。”
      稍稍沉吟之后,李闻檀搁下手中笔。
      他抬着双细长眉眼静静望着我。
      墨色眼瞳幽邃如海,沉静无澜。
      “重小姐。”
      “是。”
      “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现你患有失眠症?”
      什么时候?
      我反问自己。
      似乎,是在谁死去过后。
      焦郁烦躁,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最后,失眠成了习惯。
      白天黑夜不用再睡觉,却习惯看着某物发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神经,大脑颓靡的,不再发挥作用。
      四肢也渐渐疲软,感官也开始麻木,整个人像是行尸走肉一样,眼神空洞洞的,脸色惨白着的。
      “重小姐。”
      看着再次走神的我,李闻檀再次喊了我名字,声线温朗。
      我扯着僵硬的面部,露出难看的笑意,“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再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一遍,你是大概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患有失眠症。”
      “不记得了。”
      李闻檀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我。
      漆黑静谧的眼瞳似是看穿了我的不诚实。
      我垂了眸。
      “大概,家里就剩我一个人的时候。”
      李闻檀动了笔。
      尖细笔首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身边安安静静,不对,桌上玻璃鱼缸里有尾锦鲤在游动,那时侯,我就发现自己像是生了重病。”
      “因为,我发现,自己似乎失禁了。”
      “那张旧的布艺沙发上,我坐着的地方,有了尿渍。”
      之后,良久沉默。
      李闻檀早已停了笔,不再记录。
      他看着我,我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机械地眨着眼。
      “重小姐。”
      “嗯?”
      “你去医院检查过吗?”
      “嗯。”
      “医生有告诉你检查结果吗?”
      “医生说,是我最近太过紧张,身体分泌失调,要我多休息。”
      “你按照医生说的做了吗?”
      “嗯,可我发现,自己完全难以入眠。”
      “怎么说?”
      “每当我一躺下,脑海里总会浮现很多场景,乱得毫无章序。”
      “这些场景你熟悉吗?”
      “有一些。”
      “什么意思?”
      “场景里,有些人的面孔很陌生,是我从未见过的,但这些人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不好?不好在哪里?”
      “因为我梦过的那些人都死了。”
      李闻檀哑然。
      须臾沉默之后,我开口,“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李闻檀闻言笑,笑意和煦温润,似春风。
      “重小姐,你还记得你最近做的一场梦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
      “还记得梦里出现过什么人?”
      “记得。”
      “梦里,这人最后结局是怎么样了?”
      “死了。”
      “梦里,这人死后,有人发现了吗?”
      “这人是死在家里,因为过了很久,尸体腐烂发出异味引起邻居关注,邻居报了警。”
      李闻檀眼尾微生褶。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
      “不记得了。梦里场景,我只能模糊记得大概。”
      李闻檀沉默。
      他身体微微向后,靠着椅背,手指转着笔。
      “梦境一般分为两种,一是主体受到惊吓,梦境使受到的恐惧放大。”
      “第二种呢。”
      李闻檀静静看着我。
      “当主体神经元受到重创,记忆也会随之碎片化。”
      “换句话说,重小姐,你梦中所发生的场景,就是你曾经的经历。”
      “可能这段记忆使你太痛苦,你不停迫使自己忘记,而心理产生过大压力,以至于你后来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之后,超出负荷的压力使身体机能下降,失眠,分泌失调,都是有可能的。”
      “重小姐,你还能记起你之前的事吗?”
      我开始回想,记忆好像出现断层,白茫茫的一片,这几十年我像是没活过。
      看着李闻檀,那双漆黑杳深的眼瞳里映着面色苍苍却年轻的我。
      人生三十岁,像是活了百年,疲惫,苍老,死气沉沉。
      我摇摇头,“记不起了。”
      “你还记得上次来到诊所是什么时候吗?”
      我想了想。
      “大概,是我刚下班的时候,不算很晚。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诊所就剩我们两个人。”
      李闻檀微勾唇。
      “准确是什么日期?”
      “三月十几号吧。”
      我不太确定。
      李闻檀身体前倾,手臂搭在桌上。
      “不,是四月五号。”
      “清明节?我为什么要清明节来?我记得,清明节那天我去见了一个人。”
      “见了谁,你还记得吗?”
      我开始回想清明节那天我去见了谁。
      那天,清明,一大早,我到底是去见了谁?
      到底是谁呢?
      地点在哪儿呢?
      我好像只模糊记得,那天下着雨,我站在雨里,当时没有雨伞。
      之后,有人走进雨里递给我一把黑伞。
      我还和那人说了话。
      说话之后,那人又去了哪儿?
      黑伞呢?还在家吗?
      意识像是被恶意碎化,散落的捡不起来。
      我头皮又开始发疼,大脑像是又要被人用利器凿开。
      又?!
      为什么是又?
      难道我以前脑部受过重创,可是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心情开始恶化,我几分躁郁。
      像是发现我的变化,李闻檀起身从饮水机里接杯水递给我。
      “重小姐,别着急,慢慢想。”
      道谢之后,我接过水,慢慢饮下。
      恶劣情绪使我不想再去往下深想,我开始了最初的那个话题。
      “李闻檀先生,我失眠症还能治愈吗?”
      李闻檀似乎想了想之后才回答我。
      “重小姐,如果你确定是第二种情况,治愈情况很大。”
      我偏着头看他。
      他也歪歪头,看着我。
      一双幽浓的黑眸静静凝视着我。
      “想要痊愈,就去找回你想忘记的过去。”
      “那段记忆,才是你所有梦境的根源。”
      半小时之后,我走出那间心理诊所。
      天气灰蒙蒙的,雾气浓重,空中弥漫几分湿气。
      刚刚似乎又下雨了,气温降了几度。
      路上行人寥寥,我坐在车站牌下,等着公交。
      坐等半天,没有一辆公交到站。
      我起身,准备离开。
      黑色的轿车却停在路前,挡住去路。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男人精致淡漠的侧脸。
      男人微微转过脸,一双黑色的眼眸,目光几分漫不经心。
      “重小姐。”
      看着眼前熟悉的男人的脸,我想了想。
      “李闻檀先生。”
      “重小姐要坐公交回家?”
      我点点头。
      “最近西城雾霾比较严重,公交停运。”
      我面无表情。
      “嗯。”
      “我正要去西城,重小姐要不要一道?”
      我机械地转了转眼珠。
      “好。”
      李闻檀轻颔首。
      他兀自地下车,替我开了车门。
      我站定了一会,上了他的车。
      他也很快地上了车,重新启动。
      路面雾气朦胧,车开得很慢,暖气一直在开。
      偶有遇到红灯,车就停下。
      透过薄薄车窗,我看见,宽广的路面上,只有这一辆黑色轿车行驶,在静静地等着红灯变绿。
      愈近西城,雾气愈浓,车速也渐慢。
      到后来,路面上只能看见闪烁的车灯。
      明锐刺目,几分警示的。
      整片西城,雾气茫茫。
      我摇了窗,湿冷的空气瞬时涌入。
      我摸了摸眼睑,干涩。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
      “空的,假的,像是另一个人支撑自己。”
      后视镜里,李闻檀静静地看着我。
      黑色眼瞳静谧而深邃。
      “到了。”
      偏过头,我看着他,僵硬地扯扯唇角想朝他笑。
      可是,面部肌肉像是长期曾被储藏在冰库里,刚被取出植入使用。
      后视镜里映出的笑容僵硬,丑陋难堪。
      像是另一个人在笑。
      我垂下眼皮。
      “谢谢。”
      站在路一旁,我看着黑色轿车从眼前离开。
      灰蒙蒙的雾气里,直到看不见那辆轿车,我才转身向楼道里走去。
      长廊里,幽暗昏晦的灯光。
      频频闪闪,间或发亮。
      我摸出钥匙,开了门。
      客厅里,寂寂地点着盏落地的薰灯,橘色灯罩笼着昏黄朦胧的光。
      落地灯旁,铁锈色的沙发上,男人沉默地坐着。
      男人膝上,蜷缩着只灰白的卷尾的猫。
      猫慵懒地半阖着眸,几分困倦。
      我把手中钥匙放在低矮的茶几上。
      几分细响,灰猫睁眸醒了,看见是我,又懒懒地垂了眼波,伏在男人膝上犯懒。
      猫尾舒舒卷卷。
      男人低垂着眼,抬手顺了顺猫后颈。
      猫舒坦地细细呜吟。
      “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
      “怎么样?”
      我摇头。
      男人垂着眼,看不见。
      “嗯?”
      “不行。”
      男人抬起眼看我。
      深刻的轮廓明明暗暗,薄薄唇畔抿成一条线。
      那细长的眼眸里模糊的几缕灯织光,像海藏了星星一样。
      摇曳,起伏不定。
      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行。”
      “还是那个医生?”
      我点头。
      “这次检查出什么了?”
      我想了想。
      “没有。”
      之后,男人沉默良久。
      “那就换个医生吧。”
      我皱眉,不太高兴。
      “我不想。”
      男人第二次抬眼看我,这次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许久。
      我开口,“我不喜欢太多人知道。”
      过了很久,男人才敛了目光。
      猫一直伏在他膝上。
      他的手重新放在软软的猫身上。
      “刚刚有人送你回来?”
      “嗯。”
      “那个医生?”
      “对。”
      之后,男人不再开口,又像刚进门时一样,寂定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石塑般。
      他手指不动,他膝上的猫不再哑哑地吟叫。
      这间屋子里,活着的像是只有墙壁上跳格的时钟和桌上细淌无声的沙漏。
      我又捡起茶几上的钥匙,进了里屋休息。
      客厅里,橘色暖黄的灯织光一直在亮。
      那个人只坐在沙发一角,膝上伏猫,手指轻顺猫毛。
      我服了医生开的药,躺在床上,渐渐入眠。
      梦里,我开始回忆过去。
      一些零零碎碎的,组不成章的记忆。
      是梦,我像是回到那天清明早晨。
      同样是大雾,空中参杂着细雨。
      我站在雨雾里,像是在等谁。
      可是四周空荡荡的,雾拥着雾。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不像在等谁。
      雨渐稠密,我已被润湿,浑身湿嗒嗒的。
      有人撑着把黑伞,透过雨雾,向我走来。
      那人不说话,只偏了偏伞。
      我一派的面无表情。
      那人开了口,像是要说话,可又重新抿上了唇。
      陪我站了一会儿后,那人把手中黑伞递给了我,兀自离开。
      最后,只剩我一个站在雨雾里撑着黑伞,像是等着谁,又像是被抛弃。
      我醒了。
      起身下床,我开始在找那柄黑伞。
      我找遍四处,却也惊动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男人静静看着我翻箱倒柜。
      “你在找什么?”
      我转了转黑白眼珠,“伞。”
      男人微偏头,目光几分困惑地看着我。
      电视机柜前,我回头看他,“一把黑伞。”
      男人不说话。
      他膝上的灰猫忽地睁开眸,幽碧莹绿的眼瞳静静的凝视着我。
      灰猫胡须微动,浅浅一声呜吟,“喵。”
      我收回眸,继续找伞。
      等我再次回到客厅,男人不见了。
      沙发上,静静蜷缩着猫。
      走过茶几,我伸手就抓起猫后颈。
      被拎起的猫张扬着爪牙,颤着身上被男人养出的团团肥肉。
      看出它不乐意我的触碰,我转了转黑白眼珠,“怎么我碰你,你就炸毛。”
      肥猫颤着细长胡须,朝我龇牙咧嘴。
      我撇了撇嘴。
      停在半空的手松开,肥猫来不及翻身,就掉在软软的沙发上,沙发一团凹陷。
      陷在沙发里,猫不停扭着身体,
      我不再关注猫,掀起沙发垫找伞。
      沙发旁的陈着熏灯的柜子里,静静安放着一把黑色折伞。
      我拾起伞,想打开看一看。
      此时,猫从沙发上跳下,踩着步,走到男人脚边,温顺地蹭着男人裤管。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悄无声息。
      “你要拿伞干什么?外面没下雨。”
      我没理他,仍只是撑开了手中黑色折伞。
      男人也不多言,弯下腰,抱起猫,坐在沙发里。
      我转了转手中黑色折伞,干燥的伞面,没有丝毫雨意。
      “医生说,我失眠是因为丢了记忆。
      而梦里常常出现的那些场景,正是我忘记的事情。”
      这话,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说给男人听。
      男人只静静地听着,不发表言论。
      “我有时候,觉得梦里出现的人,很是熟悉。
      可是当我梦醒,我就已经记不起梦里出现过人的模样。
      但我能记得,那些人最后的结局---”
      我机械地转着眼珠,面无表情。
      “死于非命。”
      怀里的猫跳开,男人只默默地坐在沙发里。
      “阿重。”
      我转过脸,去看他。
      那双似沉有星星的眼里,几分深郁。
      我像是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的脸庞,之前像是忘了。
      “嗯?”
      “你还记得我吗?”
      我偏过头看他,几分困惑。
      “什么?”
      男人静静看着我,“我叫什么?”
      我扯着唇,像是笑,难看的表情。
      “赵遗远,你傻了吗?”
      听到我骂他,男人却微勾薄唇,眼底浮现粼粼笑意。
      似湖破冰,笑容几分惊艳韵味。
      男人动着薄唇,“把你刚刚的再说一遍。”
      我冷哼,又骂了他一遍。
      男人笑,细长眼尾生褶,有了岁月的留痕。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笑,拿着伞,回自己的屋。
      时间尚早,我洗洗漱漱,把伞装进包,准备出门。
      玄关前,我在换鞋,发现男人坐在沙发,细长手指撩着猫后颈。
      他怀里的猫抖着胡须,颤着团团肉。
      我说,“我要去上班了。”
      男人抬眼看我,微颔首。
      “嗯。”
      我抿唇,“你不用去上班?”
      男人沉默了一会,“公司给我了长假。”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
      “你有什么想吃的,我晚上回来给你带。”
      抱着猫的男人想了想,“猫粮吧,最近猫粮不太够了。”
      我看着他怀里慵懒至极的肥猫。
      “好。”
      地铁站车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站在车厢尾,一直觉得脚边毛茸茸的。
      我低头,发现脚边蹲坐着只龇牙咧嘴的金毛,仰着张毛茸茸的脸,黑漆漆的眼瞳望着我。
      我抬脚踢踢它。
      金毛贴着裤管蹭着过来,蹭我一裤管口水。
      我皱眉,朝车厢里又走了几步。
      金毛亦步亦趋。
      最后,我就站在门口,等着地铁到站,车门打开。
      结果地铁车门大开时,身后金毛抖着蓬松的尾巴,率先跑出去。
      出了地铁,我发现那只流着口水的金毛蹲坐在出口。
      身后,有人轻轻一声嗤笑。
      出地铁口,我听见有人吹了口哨,唤那只金毛。
      金毛撒欢地往回跑。
      我垂着眼皮,默不作声地走过。
      金毛经过我身边,翕动鼻头,朝我嗅了嗅。
      我停下。
      身后口哨再响。
      金毛掉了头,往回跑。
      过了好久,我听不见狗奔跑的声音和响亮的口哨声。
      身边的人带着方向匆匆行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发怔,站在在原地,脑袋里一片空白。
      上班。
      对了,我还要上班。
      我慢吞吞地走出地铁站,向公司走去。
      早上七点多,二十七层的办公室已坐满了人。
      低声的,纷纷嘈杂。
      经理拿着一沓文件来,“重小姐。”
      “经理。”
      “这些文件要签字,你去送到楼上。”
      “现在?”
      一直低头翻看文件的经理抬头看我,几分莫名其妙。
      “我知道了。”
      我拿过要签字的文件,准备乘电梯上顶楼。
      经理在身后道,“签好字,送到会计部审查。”
      “好。”
      二十七层,公司顶层。
      那群,能够掌握最先进技术和拥有不可估计数据资产,令大众生畏的人。
      他们的目光里,也会漫不经心地流露如视蜉蝣的睥睨感。
      对无能者的淡淡鄙夷与疏离。
      那个阶级,与我们这个阶级。
      之间差距,隔了多少光年。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二十七层经理办公室,抬右手,轻敲三声。
      “请进。”
      我扭转门柄。
      办桌前,男人伏案而书,目光专注。
      “关先生,这里有需要您签署的文件。”
      我将手里厚厚一沓文件放在桌旁。
      男人微抬眼,眼尾余光淡扫。
      “好,我知道了。半个小时后你再上来。”
      声线清冽,似风微泠。
      “经理说,这些资料要拿到会计部审查。”
      闻言,男人终是停下笔,抬起眼看着我。
      我与他目光对视。
      男人微微一笑,“是你。”
      我表情疑惑。
      男人身体后倾,靠着椅背。
      “你那天是怎么回去的?”
      那天,是哪天?
      我看着男人面上温润的笑。
      他似乎很爱笑,与李闻檀不一样,他的表情云淡风清。
      我垂了眼皮,“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何时见过关先生,不记得他说的那天是什么时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模糊的。
      像是被人切断了神经,损伤了记忆。
      我过着的,像是别人的生活。
      在另一个人的躯体里,活着自己。
      听到我生硬的回答,关先生也未生气,面上嶙峋笑意。
      从桌上累起的那厚厚一沓文件里拿起一本,他开始览阅。
      仔细地,目光专注地。
      我看见他,侧颜棱角分明。
      白色衬衣,袖口微卷,气质温和。
      他捏着笔,一本本签名,遒劲的字体。
      等他签完,我抱走文件。
      扶上门把,我准备离开。
      桌旁的男人淡淡开口问道,“今天有雨,你带伞了吗?”
      我转回头,机械地,点点头。
      逆在光线里的男人似乎是笑了,朦朦胧胧的面庞愈发温润。
      “没事了。”
      之后,我去了会计部,把签过字的文件交去审查,再送给经理。
      办公室里,经理翻阅着通过审查的文件。
      “嗯,麻烦你了。”
      我垂着眼皮。
      随意翻看了几本,经理就将文件收起。
      “重小姐,听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
      我掀起眼皮,看着经理。
      三十岁的经理干练成熟,面容姣好,衣妆得体。
      涂着丹蔻的细长十指交叉,搁在桌面上,经理笑容很职业化。
      “听底下同事说,你最近常去看医生,怎么了,病了吗?”
      我想了想道,“没有。”
      “可有同事看见你几次进心理诊所。”
      我开始狡辩,白着眉眼,冷着表情。
      “那里有我一个较好的朋友,我去看看他。”
      “哦?什么朋友?”
      “一位医生。”
      “叫什么呢?”
      “李闻檀。”
      “李闻檀……好,我知道了。如果你真有什么事情,公司同事都会帮你。”
      “好的。”
      “嗯,去工作吧。”
      厕所里,洗手台里水流哗哗,我站洗手台前。
      镜子里的我,惨白着张面孔,面无表情。
      像个,死去经年的躯体。
      --“听底下同事说,你最近常去看医生,怎么了,病了吗?”
      --“……如果你真有什么事情,公司同事都会帮你。”
      我抚上自己的眼睑,堆砌出表情。
      “呵呵。”
      镜子里的人不阴不阳地笑了。
      预报说,最近西城多雨。
      晚上九点,又飘起了雨。
      我站在公司楼下,撑开伞,向附近超市走去。
      花花绿绿的伞飘荡街头,不少人拥挤在超市门口躲雨。
      ---“猫粮吧,最近猫粮不太够了。”
      超市二楼,我找着那只猫喜爱吃的猫粮。
      那只挑嘴的肥宅。
      最后一排架子之上,我看同类的品牌。
      我踮起脚,伸手去够,总是差一点点。
      几分恼火,我后退几步,跳起去抓。
      抓到猫粮的同时,可眼睑却也磕到了边框上。
      “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捂着眼,右手抓着猫粮。
      身旁,有人伸手拿下了袋猫粮,递向我。
      “给。”
      我微眯着流泪的眼,想看清是谁。
      李闻檀凝着双墨色眼瞳,眉目沉静。
      “重小姐。”
      我扯着唇角,生硬地堆砌出笑。
      “李闻檀先生。”
      他细长眼尾掠过我手中猫粮,“喂猫?”
      我接过他递来的猫粮,“嗯。”
      眼尾扫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我问道,“你买鱼?”
      李闻檀垂着眼皮,睨向我。
      我把猫粮放进购物车,“生鲜市场的鱼比较新鲜。”
      李闻檀略作思忖,拎着塑料袋向墙角的鱼缸走去。
      我推起购物车,“那我先走了。”
      他身形明显一顿,转过身,向我颔首,“好。”
      我推着车,垂着眼从他身边走过。
      我排着长队,等着付款。
      轮到我时,我翻遍着包却找不到皮夹。
      我抱着两袋猫粮,尴尬地看着售货员。
      “抱歉,我钱包忘带了。”
      售货员抬手指着一旁的二维码,“移动支付也可以。”
      我看着二维码,放下猫粮。
      “抱歉。”
      我推着购物车,准备放回猫粮。
      有人拉住我,“我付。”
      我抬眼,看见男人轮廓深刻的侧颜,和那双黑色的眼。
      嘀一声,钱从信用卡里自动扣除。
      服务员从购物车里拿起两袋猫粮,打包好递给我。
      “欢迎您下次光临。”
      脑袋突突的,开始尖锐地泛着疼。
      我怔着,伸手接过。
      拎着猫粮,我混混沌沌地走出超市。
      天空依旧飘着细雨,淅淅沥沥。
      “我怎么把钱给你?”
      我停下脚步,他也停下脚步。
      李闻檀撑着伞,拎了袋活鱼站在身后。
      伞下,他模糊的眉眼。
      还没等他说话,我又道,“到我家吧,反正也不远。”
      他一双黑色幽远的眼定定地望着我,隔着伞,隔着雨。
      客厅里,新煮的咖啡弥漫着浓郁苦涩的香。
      李闻檀坐在客厅。
      没找到皮夹,我却从屋里翻出以前用过的旧钱包,钱包里有不少零钱。
      “给。”
      李闻檀抬着双狭长的眼眸,寂定杳深的眼底。
      他忽地抬了手指,按上我泛青的眼角。
      我麻木着表情皱眉,抗拒他的靠近。
      那双好看的黑色眼睛里,浮起盏盏笑意。
      李闻檀的笑容,薄且淡。
      “重小姐,我发现我开始对你感兴趣了。”
      我眉尖深皱。
      看着李闻檀,我忽然想起阿远。
      回来的时候,阿远就不在。
      外面下着雨,阿远带着猫去哪里了?
      “重小姐。”
      “嗯?”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送你吧。”我客气道。
      李闻檀淡睨着我,静谧的黑色眼瞳里似笑非笑。
      “不用了。谢谢你的咖啡。”
      “不用客气。”
      李闻檀走了,却没带走茶几上的纸币。
      我坐在他刚刚坐过的沙发上。
      偌大的客厅,没人再说话,沉寂得像死了一样。
      窗外,雨声紧凑,伴着闪电。
      阳台上,猫盆空着的。
      我起身,撕开包装袋,把新买的猫粮倒进猫盆里。
      听着雨声,我看着开着的猫笼,走向沙发边,拿起座机打起电话。
      电话那头,嘟嘟地响着,无人接听。
      我连续拨打了几个,仍旧一样。
      看着窗外的天,我渐渐开始烦躁,脑袋又开始突突地疼,似有利器重击后脑。
      在客厅里走了几圈,我拿起伞,换鞋准备出门。
      楼梯口,男人踩着棉质拖鞋,缓缓踱下楼。
      白衣黑裤,颀长身影。
      他脚畔跟随着只灰猫,幽碧瞳孔。
      看见他,我怒极,抓着手中黑伞向他掷去。
      伞没砸中他,却惊吓到了猫。
      猫凄厉一声尖叫,险险跳开。
      男人却不看我,兀自地弯腰抱起受惊的猫,在怀里安抚。
      “你去哪里了?我刚刚为什么没找到你?”
      男人漫不经心地斜睨了我一眼,沉默地坐在沙发一角,还是那个靠近落地灯的地方。
      我很是生气地坐在他对面。
      “赵遗远!”
      看出我生气了,男人拍拍猫后背,放走怀里的猫。
      身体前倾,他伸手拿起茶几上雾气腾腾的热咖啡。
      秘色瓷釉的咖啡杯上缠绕的黑色花体字母---Z。
      苍白的指尖抚过黑色字母,赵遗远低声问道,“这就是那个医生?”
      我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他说,他对你很感兴趣。”
      我皱眉,“你什么意思?”
      端着咖啡,赵遗远偏头看过我。
      我看清他灰褐色眼底的昏暗,他的脸庞阴阴阳阳,各是一半。
      “我刚刚就在楼上,你在找钱包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
      我惊诧。
      “可我一直没看见你。”
      他唇畔微勾,眼眉微挑,表情半是疑惑半是伤心。
      “是啊,你怎么就看不见我了呢?”
      我抿唇,怒气忽然不见。
      见我沉默,他起身,站在我面前。
      “起来。”
      我坐在沙发上,抬头望他。
      “嗯?”
      他抿着薄唇,似是负气。
      伸出手,用力地扯着我手臂要拽我起来。
      我挣扎,“赵遗远,你弄疼我了。”
      我反抗,他更是不高兴了,扯着我的手的力道更大。
      我不情不愿地站起,偏着头不去看他。
      “看着我。”
      我固执地不听他话。
      他深锁眉心,两指挟着我下巴,强迫我抬头与他对视。
      他伸出左手,狠狠蹭着我泛青眼尾。
      我泛疼,却忍着眼泪倔强地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
      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沁出,一只眼流泪,一只眼不流。
      他也不管,固执地用手指蹭过我眼尾,不问我眼角为什么发青,不问我眼角问什么流泪。
      他从口袋里摸出张创可贴,皱巴巴地贴在我眼角,粘合住我眼睫和眉毛。
      我突然笑了,脸上满是泪。
      “傲娇的臭男人!”
      他紧抿唇,不悦地看着我。
      手指一捻,突然撕下刚刚粘好的创可贴。
      我吃痛,捂着眼。
      这次我真的生气了,坐在沙发里,沉闷地不说话。
      眼睛一直在流泪。
      他俯下身,温凉的唇吻过我眼角,湿润的吻。
      “如果有天我先死了,我一定提前让你先忘了我,算还我之前待你这么不好。”
      我心底一颤,抖着细软眼睫。
      眼泪滚滚。
      “赵遗远,你做梦!”
      我流着泪,红着眼瞪着他。
      他伸出手指抹平我眼角泪。
      “可我这么小气,怎么舍得把你让给其他人?我可追了你高中三年。”
      想到他追我的那高中三年,我破涕为笑,抬手就捶他胸口。
      “臭流氓!”
      歪着头,他微勾唇角,忽现少年几分痞气,岁月却在他眼尾留下褶迹。
      他灰褐色的瞳眸里映着因他哭哭笑笑的我。
      深深地,像是刻在灵魂深处。
      “我不流氓,怎么能追到你,你那么慢热,又不爱说话,天天只知道抱着书学习。”
      我撇撇嘴,哼哼唧唧不说话。
      他挟着我下巴,薄凉的唇擦着我的唇。
      “你这么傻气,我竟然会喜欢上你。”
      我瞪大双眸。
      “赵遗远!”
      他蓦地咬上我的唇,疼痛的感觉。
      “我怎么这么喜欢你这傻瓜。”
      他吮着我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我睁大着眼看着他,想要把他刻在心尖,藏在灵魂里。
      幸好,我也喜欢你。
      可看久了,眼睛会疲惫流泪。
      眼角不停地流泪,不停地。
      心里一下子蔓延无尽狂草,告知我,要抓紧他,抓紧他。
      我流着泪,可他此刻就在我眼前。
      头皮下,开始发疼。
      突突地,尖锐地。
      我捂着脑袋,推开他。
      “不行,我要吃药了。”
      我走到茶几旁,伸手去拿茶几下的药。
      手一抓,什么也无。
      我弯腰,茶几下,空空荡荡,哪里有药。
      我捂着发疼的脑袋,“阿远,你看见我的药了吗?”
      他立在落地灯旁,突然不说话,阴阴暗暗的身影。
      脑袋,疼痛越来越明显。
      我揪着头发,几分痛苦。
      “阿远,你说话啊!我脑袋疼,快把药给我!”
      他背着光,垂着双灰褐的眼,不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疼痛地在地上打滚。
      后脑勺像是被人用重物狠击,我不再挣扎,倒在茶几旁。
      惨白着面孔,呼吸幽微,濒死。
      我缓缓阖眼,眼前看见阿远垂着灰褐的眼寂寂地望着我。
      “阿远……”
      ……药。
      死死揪着地毯的手指蓦地松开,我终是阖上眼。
      沙发旁,昏黄的熏灯寂寂亮着。
      空荡荡的客厅里,哪里有猫,哪里有男人。
      西城,多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因被盗文自杀过笔名。 原笔名:JIJIU、祭酒夫人、玫瑰杀我、阿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