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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一件大师穿过的凤冠霞帔被布置在一角,冠上缀满珍珠流苏,衣裳彩绣辉煌,放置保护衣服的玻璃展示架的基底和上部都雕刻的古香古色,象征着这件衣服的”高贵,但水袖沉沉低垂,凤冠下也并无人面。
      这是北京有名的私房菜馆梅府家宴,因有京剧大师梅兰芳之子梅葆玖的股份,梅葆玖便把梅兰芳以前用过的一些物品布置摆放在了这里,因都是真品,这里俨然有了梅兰芳小型博物馆的意思。
      甄真把手轻轻放在罩着凤冠霞帔的玻璃上,幻想着它当年被梅郎穿戴,戏台上锣鼓铿锵,华服光彩夺目,伊人国色天香,唱腔婉转,水袖翻飞,姿态袅娜,台下无数人的掌声欢呼痴迷疯魔。
      他想,如果他是这件凤冠霞帔,一定只想活在当年,当年它是主人最锋利的刀,与高台上收割数不尽的人心,即便现在他是被神话过的大艺术家的象征,而当年它只是穿在下九流戏子身上的装备,他也宁肯活在当年。
      他正想入非非,手机振动响起,他接听电话,是甄康平说他可以过去了。
      甄康平在包厢刚刚挂断给甄真的电话,就见肖成推门进来,对他笑道:“甄主任,有一些事刚刚忘记说了!是这么回事……”
      甄康平一怔,心里有明显的不舒适,他都压下了这份不适,带着微笑认真倾听对方的话,肖成是他北京分律所最重要的合伙人和实际负责人,跟他说这些事是对他的尊重,他必须做出重视的模样,否则可能就会被认为是权力的让渡。
      他希望甄真晚点来,不要碰到肖成。见甄真是临时起意,他时间有限,早买好了回S市的机票,本来的计划先在这里跟几个约定好的朋友吃饭应酬,应酬完了顺便见甄真一面,没想到一起吃饭的肖成杀了个回马枪。
      要知道这样,他就去甄真的学校了,或者让甄真去机场,但这两个地方想起来就人多,他本能的排斥在这种人多的场合见甄真。
      甄真拿着伞,他听天气预报今天会下雨的,没想到一直没下,脚下的青砖都是干燥的,他绕过几秆翠竹,走向父亲的包厢,就好像走向凌迟之地。
      “好,这些我都知道了,你这么办我很认可。”甄康平说着站起来,抬手看了看表,道:“那我送送你!”
      肖成忙道:“不用,不用!”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门便被推开了,甄真错愕的站在门前。
      肖成轻轻咦了一声,心说这个年轻人跟甄主任长的好像。
      甄真没想到里面除了甄康平还有别人,好在他见机快,肖成刚咦出来,他已经说道:“对不起,走错房间了!”说完,转身就走,三步并了两步,已经下了台阶,却听到身后想起了威严的声音,“站住,上了四年学,连你爸都忘了?”
      甄真猛然顿住,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留!肯定是甄康平不愿意的,走!反抗他的权威他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凌迟已经开始了。
      甄康平在心里叹口气,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面对事实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无论多么难以面对也要去面对,这是从他收到第三份亲子鉴定报告他们是父子关系时就确定的。
      “叫肖叔叔好!肖叔叔是北京律所这边的负责人。”
      甄真木木的转过身来,低头恭敬的打招呼,“肖叔叔好!”
      甄康平平静的给肖成介绍,“甄真,我大儿子!”
      “哦!哦!哦!”肖成恍然大悟。
      肖成是甄康平学弟,对他的底细很了解,甄康平出身好,学业好,能力强,当初在体制内顺风顺水,却最终栽在女人身上,因为作风问题丢了公职,那女人将他告上法庭,虽然最终罪名没成立,但给他生的孩子却是实打实的存在,算年纪,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这件事是甄康平的不可说,突然见到八卦中心的人物,他哦了好几声才恢复社交场合自己该有的人设,笑着寒暄道:“长这么大了,上大学了吧?哪个学校的?”
      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仔细打量甄真,心里说:“我原来还想不通甄康平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傻到犯作风问题放弃前途远大的铁饭碗,从这孩子来看,他妈妈必定是极有韵味的大美人,怪不得呀!”
      甄真回答:“马上要毕业了!”
      “上什么专业?考研还是工作?”
      “在京舞,是中国舞编导。”
      “哦!哦!哦!……怪不得!”他笑着对甄康平说道:“怪不得通身艺术家的气派。”
      甄康平面无表情的道:“什么艺术家,脑袋空空,成绩差的要死,没办法才剑走偏锋,混个文凭,哪里比的了你儿子,品学兼优……”
      “哪里,哪里,那臭小子,整天就知道气我,嘴皮子比我这做律师的还利索,我说你这么能说,你干嘛当初不去学法律,正好可以父子联手。”肖成说起自己儿子来眉飞色舞,“你猜怎么着?人家说,我还要陪女朋友,才没空理你……”
      “我记得你儿子在斯坦福学金融?”甄康平说。
      甄康平性格沉稳,少有面部表情,但甄真硬从他毫无波澜的脸上读到了欣赏和向往两个词汇。
      “是!”肖成答道,“我也不知道是希望他回国好,还是不回国好。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甄真的手插进口袋紧紧握住,似乎滔天的阴冷潮水将他淹没,他并不觉得是自己是脑子空空才去学舞蹈的,他文化课成绩也曾经很好,只是当时抑郁症之后又是用药又是休学,整天混混沌沌,成绩才一落千丈,舞蹈是他当时的救命稻草,那甄康平这样说也没错,不管什么原因,总是自己能力不行,无力处理当时的局面,再说了,很多人得了抑郁症成绩依然很好呢,想到这里,甄真觉得抑郁症不过是自己懦弱愚笨的挡箭牌,他需要证明自己,用实实在在的东西证明自己。
      “甄真呢?有没有女朋友?没有的话,我可得给你介绍啊!”肖成看到甄真孤立在一旁脸色不佳,于是开了个玩笑。
      甄真抬了抬眼,看看甄康平,对肖成清晰的说道:“我有男朋友了!”
      肖成看到甄康平勃然变色,笑容也僵在脸上,一时不知道该做个什么反应,只觉得十分尴尬。
      甄康平脸色变了一瞬便瞬间恢复正常,十分随意的对肖成说:“叛逆期,就喜欢跟家里人对着干,整天故作轻狂。”
      “哦……哦……哦……我还约了个客户,那我先走了!”肖成忙不迭的告辞,三步并两步的下了台阶。
      两父子面对无话。
      甄康平对这一天是有准备的,但再有准备,也还是心绪难平,甄真的爷爷当过兵,作风相当铁血,他小时候被父亲拿鞭子抽也是常事,但他思前想后并不敢像一个正常普通的父亲一样对甄真,不但时代不一样,普通父子之间是有着点滴累积起来的亲情做缓冲,他和甄真之间却没有,他只能小心再小心的徐徐图之,避免事态的失控。
      他示意甄真一起跟他进包厢,梅府大嫂收拾着杯盘,“坐,吃了吗?”甄康平温言道,“再给你叫些吃的吧!”
      甄真浑身不适,坐在离甄康平最远的椅子上,面对着甄康平,腿却歪向门的方向,似乎随时想跑路。
      说道:“不用,吃过了,还有其他事。”
      话刚说完,肚子却叫了起来,他不禁低头皱眉。
      甄康平心知肚明,并没有拆穿,说道:“学校的事吗?我跟你们老师见过面,他说你已经定下来留校了,是吗?”
      “是的!”甄真没想到他会跟老师打听自己的近况,这也让他别扭,刚想说你不用关心我了,我自己挺好的,求你千万别再理我,又想甄康平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自己巴巴的说不稀罕什么的,倒显得自作多情,便低头闭嘴。
      甄康平点点头,温和的看了甄真几秒,温和里却又隐忍着刀锋,问道:“你真的交了男朋友吗?”
      “是的,我遇到贺一麟了。”他语气很恭顺,却不自觉的直起胸膛,微抬了下巴,对抗着父亲的权威。
      他就是想这样暗暗的对峙,不显山不露水的对抗,把甄康平气的抓狂却无可奈何,这让他内心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
      甄康平没想到竟然又是贺一麟这个魔星,想到甄真过去为了他要死要活的就气不打一出来,情绪冲破理智的樊笼,语气冰冷严厉的说:“我不同意!”
      “我同意了!”甄真不咸不淡的说。
      他们针锋相对,空气一紧,连外面的蝉似乎都被扼住了嗓子,骤然停歇了。
      蝉停了那么一瞬,又叫了起来。
      甄康平也叹息了起来,说道“你小时候很懂事。”
      甄康平让空气松了下来,甄真却偏不如他愿,说道:“那是因为我必须靠您养才能生存。”
      甄康平不禁心寒万分,冷嘲道:“原来当初是卧薪尝胆,隐忍求全啊!现在可以不靠了是吗?”
      “是!”甄真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我找到贺一麟了!我也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不用再仰人鼻息。”
      “原来我生你养你一场,就是为了让你跟贺一麟在一起?”甄康平自嘲道,又反问道,“你跟他在一起,除了能让我丢人现眼,能让你得到什么?如果你能得到一些值得的东西,我丢人现眼也认了。”
      甄真简短的说:“爱!”
      爱这个字让甄康平内心胀满酸楚,他端起面前的茶碗,在空中停滞片刻,才慢慢送到唇边啜了一口,说道:“如果你认为爱情很重要,就应该知道我曾经为了你牺牲过爱情,如果你认为爱情不重要,可不可以稍微考虑一下我这么多年……”
      甄康平都无法把付出两个字说出口,付出这两个字相对于这些年他所承受的,太过轻飘飘了。
      甄真低头沉默,十分内疚,甄康平确实是因为他失去了很多,他以前不太懂这份失去的份量,慢慢大了,慢慢懂了,慢慢的无力负担了。
      甄康平看出他的内疚,心里稍微安慰,心想:“他不是凉薄的孩子,只是小时候确实缺少关注和爱,才会受人蛊惑,希望他能生出自己的想法和意志,真真切切的长大。”
      甄真的手心潮冷,他无意识的搓了搓手指,说道:“我知道确实很不公平,但我只能这样。您不能让时光倒流,回到我没出生之前,您顶多只能现在收回我的生命,但这样不现实,您以前失去的终究也不会回来,以您的明睿,肯定也不愿意做这样失智的事。”
      甄康平冷冷道:“那你懂事些,你自己收回你自己的命,别这么厚颜无耻,就不会给我添乱了,你自己能做吗?”
      甄真垂眸闭嘴,他现在确实做不到把命还给他,他舍不得。
      甄康平摘下了眼镜,用手捏着眉心,颇有几分疲态,最终对儿子摆了摆手:“走吧!你的人生终究要让你自己体会,时间会大浪淘沙,让一切显出真容。”

      夕阳里,胡同口出现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灵活的一双凤眼东张西望,甄真跳下车奔过去,不管不顾的抱住了对方。
      贺一麟随着他扑过来的力度向后趔趄了一步,一手圈他,撸撸他的毛,问道:“想吃什么?”
      甄真克制心里泛起的难过,在贺一麟肩膀的T恤上像猫一样蹭了蹭严防死守下仍逃出来的水渍,眯眼故作调笑慵懒的问道:“吃你行不行?”
      贺一麟浮想联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皙的皮肤泛起红晕,既是浑身爽的毛孔舒泰,又有几分羞赧,却又想着绝对不能在甄真面前落下风,于是笑过之后,又故作无所谓的咳了咳。
      甄康平坐在车里,从车窗看着前方勾肩搭背头挨头挤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知道甄真说了什么贺一麟弯腰笑的直不起来,甄真站在旁边也笑,笑得既可笑又恬不知耻,被人算计,拿仕途换来这样一个蠢东西,如今想来,甄康平仍是痛悔不已。
      车驶的快,很快到了两人旁边,甄康平看到两个人已经面对面的站着,甄真不知道在摘贺一麟脸上什么东西,举止亲昵又随意,贺一麟趁这个机会快而轻的偷袭亲了甄真一下。
      一个奶奶正拉着小孙子走在他们对面,无意中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孩子的眼。
      这个举动让甄康平的眸子暗沉起来,也让他的心如铁般冷硬。
      车子已经超过他们,甄康平将头扭了过来,心想怪不来甄真,只能怪他没有对甄真尽到责任,他不能再逃避,也不能再放任。
      他必须做些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父亲这个身份,这个身份如此令人讨厌,但确实铁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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