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陆隐香

1、cheaper 1

　　下午五点，夏季的热气依旧十足。

　　在梅紫心里数到一百只羊的时候，公车来了。

　　她将长椅上被人乱扔的废纸折成飞机，哈了一口气，准确无误地飞进了站牌旁的垃圾桶里，起身上车。

　　车上的冷气开得很足，梅紫坐在靠窗的位置，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看看要买的有基围虾、肥牛、菠菜、方便面、年糕……然后给简宸发了一条微信，今晚会煮他最喜欢的年糕火锅。

　　“夏天这么热，还是不吃了吧。”比起这三个月的冷淡，他这一次倒是回得很快。
　　“我等你哦。”她自我欺骗地安慰自己。
　　“不了，今天要加班，很忙，你自己吃吧。”他都不敷衍她了，拒绝的态度是如此的直接。

　　梅紫将耳机塞在耳朵里，音量开到最大，试图用音乐将自己心中的酸楚压下去。她应该和简宸分手的，但不知是什么强大的力量拉住了她，令她如此颓废、丧气、愚蠢，以及失去自我。

　　她望着窗外，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是今天了，今天必须分手。

　　快到下一站时，公车开始减速，梅紫从窗边看到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坐在长椅上，旁边放了一根拐杖，他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

　　也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注视，他忽然抬起头，目光透过车窗与梅紫对视一眼。那是一双极为好看且狭长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瞳仁清澈透亮，像《小石潭记》里清澈见底的溪水。

　　车停了，他一瘸一拐地上了车，目光很不适应地扫了公车一眼，可能是因为腿疼而眉头微微一皱。车上人不多，但也已经没有座位了。他往里才走了两步，就有个女生红着脸给他让座，他对那女生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却没有坐下，出乎意料地，他竟然朝着梅紫走来了。

　　梅紫这才发现这个男生竟然如此高。应该在183到186之间，她不确定。但她很确定这个男生一定比她小，因为他的脸看上去非常嫩。

　　他就这么站在梅紫旁边，手不去抓着上方的垂吊扶手，反而抓住了旁边梅紫的座椅靠背扶手。梅紫心里原本有些忧伤的情绪顿时被紧张的情绪给代替。

　　他想干嘛？

　　“……你不方便，你来坐吧。”梅紫见他一直看着自己，于是干脆起身让他。
　　他对她扬唇，明亮的眼睛眯成了月牙状，丝毫没有客气地坐了下来。

　　害，难道是自己的座位香一点吗？梅紫不好意思站在他旁边，准备换个地方抓扶手的时候，他忽然扯住了梅紫的衣角，她回头，见他手握成拳头伸到自己面前，然后摊开，是一颗白兔奶糖。

　　梅紫一愣，见他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给我吗？”梅紫不确定地问。
　　他点了点头。
　　“我牙不好，很少吃糖的。”梅紫知道他可能是感谢自己给他让座，但是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让座他就坐了，所以不太敢收。
　　可是没想到，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粒散装的溜溜梅。
　　“我牙疼，我也不吃酸的。”梅紫直接拒绝了他。
　　他眼睛顿时一黯，仿佛受了委屈。梅紫看着他把头偏向了窗外，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一样，她心里唉了一声，然后说，“偶尔吃一下也是可以的。”
　　他眼睛顿时又亮了亮，把掌心摊开。梅紫伸手拿走了奶糖和溜溜梅，正好有人下车了，她就坐到了前面。

　　还有一站她就下了，她期间回头过一次，发现那个男生一直望着窗外的风景，没有看自己，她在心里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可是没想到，当她下车后，他也下车了，起先她以为是同路，可走了几步后，见他一瘸一拐地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梅紫有些愣住了，她回过头问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你在跟着我。”

　　“嗯，是的。”他回答得很干脆，是微微低沉的嗓音。

　　“原来你不是哑巴。”梅紫问他，“那你刚刚在车上为什么不说话？”
　　他竟然有些调皮地笑了起来，“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我不好意思说出来。”
　　“你对我一见钟情？”梅紫免不了这么想。

　　他眯眼微微笑，仿佛在打量她，从身材到脸蛋，像X光线一样把她看了个遍，然后说，“那倒不是。”
　　“哦，那就好。”梅紫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遍。

　　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说，“你能不能，收留我几天啊？”
　　梅紫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
　　“我离家出走了，”他说得坦坦荡荡，“准确地说，我是从医院出走的。”

　　“你是小孩儿吗？”梅紫问他。
　　“不是，”他说，“但应该比你小。”
　　梅紫又在心里骂了他一遍。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他说得竟然有些惆怅，“你收留我几天，好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助，梅紫差点被他说得心软，但她很快清醒，“你刚刚不是在等公交吗，你肯定是要去什么地方的。”
　　“我只是坐在那里休息，”他解释，“并没有等车。”

　　“那你干嘛上车？”梅紫觉得他不怀好意，在心里吐槽。
　　“因为你。”他说，“因为我发现你看了我。”
　　梅紫一愣，“这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对我有点点想法。”

　　他思考了一下，慢慢拄着拐杖朝她走来，说，“女生看男生，没有别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男生长得好看。我就当几天花瓶，让你多看几眼。”

　　“不看，我不看，你好自恋。”梅紫说完就转身走了。
　　他拉住了她，眯眼笑，“你心里是不是还挺窃喜的？”
　　梅紫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你三岁小孩儿吗？无聊。”

　　她知道他腿不方便，追不上自己，匆匆就跑开了。
　　她在超市里把食材都买好了，然而一出超市门，又碰见了那个男生。
　　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手上拿着一片叶子，半遮住了一只眼睛，见梅紫来了，他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要做饭啊？”他好奇地问。
　　“你要干嘛啊？”梅紫没好气地问他。
　　“我好饿，”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可不可以吃你做的饭啊？”

　　“你出来没有带钱吗？”
　　“都说了是离家出走了。”他朝她眨眼，“更何况是从医院出来的，唯一的两块钱都坐公交了。说起来，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上车，我身上还有两块钱呢。你是罪魁祸首。”
　　两块钱能做什么啊？梅紫心里嘀咕，这时，她微信忽然响了，简宸发来消息，“你在干嘛？”

　　原本下定决心要分手的梅紫，心里忽然一热，迅速打字，“刚买完食材，马上回家了。”
　　“……”对方发来一条省略号。
　　梅紫的心一沉。她知道，这个符号代表着无语。每当简宸对自己无语的时候，他就这样发。

　　“不是说不回来吃了吗？”简宸发了一条语音，梅紫切换成听筒模式把手机放在耳边，“今天你不要给我发消息了，有点忙，可能十点才下班，你不用等我发消息了，早点睡。”

　　他静静地望着梅紫，捕捉到她脸上微妙的情绪变化，她忽然快速地把手机放到包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后对他说，“走吧，跟我回家，我决定收留你了。”

　　“我想住十天。”他说。
　　“十天就十天。”
　　“十五天？”
　　“十五天就十五天。”

　　他还要再说什么，梅紫转身就走，“我是临时做决定的，你再废话我就变卦了。”转背的那一瞬间，她就哭了。

　　分手，一定要分手。她不能再这么卑微了。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都坐在后面。一路上，梅紫沉默不语，他也没有问话，等到下车前，梅紫才问了他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头，目光竟有些认真，“纪颜回。”

　　“哦。”梅紫应了一声。
　　就在他跟着自己一起上车的时候，她就有些后悔了。她刚才真冲动，把这个陌生男孩儿带回家，又能怎么样呢？简宸并不会吃醋，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自己。

　　她心中懊悔，但硬着头皮把他带回了家。

　　纪颜回打量着她的住处，整洁、干净、明亮，隐隐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门口还摆着两双拖鞋，一看就是情侣拖鞋，他犹豫了下，梅紫忽然说，“你穿吧，反正也没人穿过。”

　　纪颜回没有掩饰地说，“我知道你是有男朋友的。”

　　“他没来过我家，”梅紫面色苍白地说，“马上就要分手了。”
　　纪颜回拄着拐杖，慢慢坐到了沙发上，梅紫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把空调打开了。食材已经被她放进了冰箱，但她在厨房徘徊着，因为她觉得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有些尴尬。

　　她低着头刷微博，直接从最近访问的微博里点开一个女生的头像，然后看见对方晒的生日蛋糕，还有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配文是：这个傻瓜居然把戒指藏在了蛋糕里，看来我要做新娘啦！

　　梅紫一下子就崩溃了，靠着壁柜小声抽泣，然后转成狂风暴雨式哭泣。

　　纪颜回慢慢走到了她身边，他的腿不能下蹲，但他还是蹲了下来，说，“生活很苦吧？”

　　“你坐着去，别在这儿给我火上浇油！”她呜呜大哭。
　　“不是给你糖了吗？”他说，“难过是辛苦的，吃点糖就甜了。”
　　“甜什么啊？歪理。”梅紫不要形象地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渣男，都是渣男！”
　　“那你明白他是渣男，你还爱，谁是笨蛋？”他敲了下她的脑袋。

　　梅紫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屁孩儿，你多大了？”
　　“二十。”他说。
　　“我二十五，我比你大，你别给我说教。”她说着起身了，见纪颜回没有动，问，“你不起来？”
　　他有些为难地说，“腿好像动不了了。”
　　梅紫心里一愣，知道自己腿受伤了还这么蹲下来？哎，她伸手搀住他的胳膊，把他慢慢扶到了沙发上，然后哽咽着说，“我现在去煮火锅，你吃完了，还是回去吧。”

　　他并没有上当，说得很直接，“你不能因为你哭了就欺负我哦。”
　　梅紫无奈地道，“这是欺负你吗？”
　　“出尔反尔，毫无信用，不是欺负吗？”
　　“你又不是小孩儿。”
　　“比你小，算是了。”他眯眼笑。

　　梅紫叹气，“是我疏忽了，你看啊，虽然有两个房间，可是另一个房间好乱，没有整理过，你难道睡沙发吗？”
　　“那我等你整理完。”他清澈的双眼忽然凑近她。

　　老实说，这个弟弟真不是一般的好看。黑浓的眉，琥珀色的眼，高挺的鼻，菱形的唇。梅紫一时失神，脸都红了，慌忙别过去，“别靠我太近，”转移话题，“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噢，不对，是从医院出走。”

　　“不好说，”他说，“女孩子都有母爱，我怕说得太惨，你会可怜我。”
　　梅紫心想，他就是不想说罢了，“那你身份证给我看一下，我总要确认你是什么人，住在哪里对吧？”
　　“没带，”他摇摇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语气竟然甚是落寞。

　　“哦……”梅紫没有再问他，而是问，“你饿了吗？”
　　“还好。”
　　“哦……”

　　“你家人不担心你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笑了起来，“我一无所有了。”

　　“哦……”这个笑太勉强了，难道他的家人都……梅紫摇了摇头，呸，不能这样诅咒别人，“我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出去一下，你在家里等我。”

　　“你不打算带我出去吗？”他问。
　　“为什么要带你出去？”
　　“你把我带回来，不就是想气一下你的男朋友吗？”他躺在沙发上看她，“真不带我吗？”
　　梅紫气急，“你这人，怎么这么欠揍呢。”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了。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德叔，然后给按了。
　　“你不接？”梅紫问。
　　他摇了摇头，眉头又轻微地一皱。
　　“你家人肯定担心你来着，况且你还受伤了，你还是……”
　　梅紫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不会担心我的。”

　　“哦……”见他忽然凝重了起来，梅紫的声音也变小了。
　　她从电视机下面的壁柜里拿出一个盒子，然后打开看了看，神情忧虑。

　　“你要扔掉？”纪颜回问。
　　“对。”
　　“又舍不得？”
　　梅紫沉默一瞬，似乎有些勉强自己地说，“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可以给我看看吗？”
　　“都是一些小东西，你看了会笑话我的。”梅紫叹了一口气。

　　“这里面装的应该都是他送你的礼物吧？”纪颜回说的很认真，“我想知道男生送女生礼物都会送些什么，我没有交过女朋友。”
　　梅紫没有很惊讶，坐到了他旁边把盒子给他看，“没交过挺好的，爱情很伤人的。当然了，我不是诅咒你，我祝你有一份甜甜的爱情。”
　　“你不觉得我在骗你？”纪颜回微微扬唇。
　　“不觉得，”梅紫低落地说，“谁能想到，二十五岁的我，也是人生头一次谈恋爱呢？还这么惨。”

　　纪颜回说，“吃糖。”然后低头去看盒子里的东西，里面有一片过塑了的叶子，一个可口可乐的瓶盖，一张写过数学试题的纸，一根长长的白色的像鞋带一样长的带子，还有一根吸管，一个桃核，一把剪刀……

　　空气微微的凝固，纪颜回问，“他送你这些？”
　　梅紫想想也觉得心酸，“他没送过我东西。”
　　“那这些？”
　　“是我自己收集的。”梅紫说着，又要哭了，“叶子是他随手在路上捡的，说好看，他问我要不要，我说好啊，他就给我了。”

　　纪颜回深思了一下。
　　“那这个瓶盖呢？”
　　“是他喝了的可乐，让我去扔瓶子，我想，这上面有他的气息，就把盖子留了。”
　　“吸管？”
　　“也是他喝的，奶茶。”
　　“桃核？”
　　“是他吃完了的桃子……”

　　纪颜回的眉微微蹙起了，提起了那根带子，“我猜这是他衣服上的吧。”
　　“嗯……是他弄脏了就不想穿的卫衣上的。”梅紫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都为自己感到无语。

　　纪颜回已经不想问这把剪刀了，他问，“你确定他喜欢你吗？”
　　“不确定。”梅紫回答得很肯定。
　　纪颜回摇了摇头，“你倒是很确定他不喜欢你，不然你不会要分手。”

　　梅紫觉得受到了打击，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太压抑了，有个人倾诉也好，“我和他在一起五个月，他一直对我淡淡的，后来我发现他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气他前女友。”

　　“那你知道了为什么不主动提出分手？”纪颜回问。
　　梅紫泪眼盈盈地看着他，“你根本不懂，我舍不得他。”
　　纪颜回一句话堵住她的嘴，“你舍不得他什么？”
　　“我……”梅紫噎住了，“我和他还是好好过了两个月的，我舍不得那两个月的回忆。”

　　“哦？”纪颜回嗤笑一声，看了盒子一眼，“这就是那两个月美好的回忆？”
　　“你笑我！”梅紫生气了。
　　“嗯。”他坦坦荡荡，“笑你。”他又加了一句，“不懂你。”
　　梅紫瞪他一眼，“你都没谈过，你懂什么？”
　　“我不懂，但你自己知道他是个渣男。好了两个月，那就三个月不好，你才决定要分手，并且其实心里还有点舍不得，姐姐，”他很认真地问，“你有受虐综合征吗？”

　　“你……”梅紫被他气到了，抡起拳头就揍他，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脸，梅紫见他这样，自己唉了一声，提起包包就冲出去了，“我没有受虐综合征，分就分，本来就要分的！”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