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姬流觞

5、第 5 章

　　杭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景象。她站在迷雾里，前后左右上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恐慌、无助紧紧地围绕着她。
　　她想就这样站在这里，一直到浓雾散去。可是时间似乎也完全停止了，她担心如果就这样一动不动，可能浓雾尚未散去自己就会饿死吓死渴死。
　　那么，随便找个方向冲出去吧？
　　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不，好像是在前后左右，她似乎站在了马路中央！
　　她刚才不是看到马路牙子了吗？
　　杭英惊恐的发现马路牙子也不见了！
　　她下意识的挪动脚步，低头看到人行道特有的青色方砖，心下稍定。
　　杭英慢慢的蹲下，事实上她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奔跑的冲动。有生之年第一次，她触摸到崩溃的边缘，只要她稍微放弃一点，稍微软弱一些，就会被卷入那个深渊，让自己万劫不复！
　　双手环抱着自己，蜷缩起来的身体感受到心口的温度和微弱的心跳。我还活着，我还清醒着，我应该等在这里，不要动……

　　杭英死死的盯着脚下的方砖，这是白色虚幻里连接真实世界的唯一实证。
　　只要它还在，我就还有希望。
　　杭英默默的给自己打气，拼命的压抑着几次都要控制住她的那个魔鬼念头：冲出去，跑起来，不管哪里，跑出去！
　　不跑，我就在这里，等雾散去！
　　——跑吧！
　　——不跑！

　　“杭英？”
　　扭曲的世界突然出现陌生的声音，杭英迟疑着抬起头，看到一张半熟悉半陌生的脸：“汤……”
　　“汤宇诚。你怎么在这里？”
　　“你是真的？”
　　杭英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
　　汤宇诚蹲下来，手掌覆在杭英的肩膀上，暖暖的温度从他的掌心源源不断的传到杭英的肩头，男生特有的低沉磁性的声音撬动着鼓膜：
　　“我当然是真的。你要去北大么？我带你去。”
　　杭英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早晨：有一个男生，穿云破雾来到她身边，在她崩溃之前握住她的手。浓雾依旧在，但是她的前面多了一个瘦高的身影；白雾依旧冰冷，但有掌心传来的温度，给她足够的力量一起前行。
　　许多年以后，当杭英终于与自己的过往释然的时候，她承认：在那个时候，遇见那样一个人，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本身就是足以珍藏一生的幸事，未来如何已经和它无关。
　　我们相遇，彼此温暖；曾经有那么一刻，经验过，已经足够。

　　任苒的宿舍是标准的六人宿舍，但是报道的时候有一个人没来，就一直空着。入学的时候，从来没住过宿舍也没睡过上下床的任苒凭借最早来的优势为自己迅速选了一个上铺，然后发现，大家抢的都是下铺……
　　不过上铺也有上铺的好处，起码不会什么人都坐在你床上。
　　任苒这样安慰了自己三年，顺便初步克服了自己的恐高症，并练得一身轻功。

　　周一早上，任苒从上铺跳下来，背着书包准备上学的时候，门口的其他三个人都愣了。
　　“你干嘛去？”晓茹戒备的问，平时这个点任苒都在睡觉。
　　“上课啊！第一堂是高数，对吧？”任苒拎起自己那个超大的口袋书包，挂在肩上。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颜漾打破沉默：“那个，你不刷牙么？”
　　任苒端起昨晚晾的白开水，咕噜咕噜的漱了漱口，咽进肚子：“下次吧，还是不习惯早起！”

　　她们的寝室在六层，按照国家规定，不超过六层的楼都没有电梯。幸好学校给修的楼梯还算宽敞，而且每层的窗户也明亮，跑的气喘吁吁时还能从把边的楼梯间看到远处的山海，抱怨学校鸡贼的心情多少会减轻一丢丢。
　　到了四舍门口，林念忽然冲右手方向一点：“那不是程闾么？”
　　晓茹：“这么早？他来干什么？”
　　颜漾：“等蒋雪柳么？”
　　任苒干脆走过去，拍了一下程闾的肩膀：“喂，这么早，等蒋雪柳么？”
　　程闾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任苒，松了口气，带着几分欣慰说：“等她干什么啊，我等你呢。”
　　“等我？干什么？这么早就有会？”任苒努力想想自己是不是又忘了什么？
　　程闾明显在开玩笑：“我除了通知你开会，就没做过别的事么？”
　　任苒很认真的说：“还有让我写稿子。”
　　这下程闾皱起了眉头：“我……就是这样对你的？”三年？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的就是你。”
　　——黄鼠狼给鸡拜年，说的也是你！
　　“对不起。”
　　任苒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没有别人，“你跟我说？为什么？我是任苒，你是不是起太早，认错人了？”
　　程闾脸有点热。老实说，他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很抱歉，就说出了那三个字。看任苒吓一跳的反应，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这样做好像有点突兀了。
　　男女同学，有事说事，没事保持距离，不是应该的么？
　　程闾忽然觉得此事经不得推敲。哼哼哈哈了两下，看了看周围涌向食堂的人流，岔开话题：“吃早饭了么？一起吧。”
　　“不了，我跟颜漾她们约——”任苒回头找人，发现颜漾林念晓茹都看不见了！
　　“她们刚才就走了。”程闾心情甚好的笑着说。

　　太阳已经升高，但是依旧挂在东天。赤红的圆日却没有太高的温度，只是让空气变得更加透亮，所有的颜色从浅淡变成浓俨。绿树更绿，红花更红，大海更加宽广，就连灰突突的宿舍楼都被镶上了一道金边。
　　一只白色的海鸥从海边飞来，划过头顶蔚蓝的天空，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又消失在海的那边。
　　海边的秋日之晨，热烈而奔放。

　　然而在北京，浓雾退去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玉兔升而金乌落，鳞次栉比的高楼描画出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壮观天际线。
　　中关村像个大工地，往海龙市场方向走要经过一大片尘土飞扬的工地，据说这里是北京的四环。
　　杭英对此没有任何兴趣，她只想缩在北大的任意教室里，继续看她的书。
　　“可是你真打算继续住在那个小旅馆里么？”汤宇诚忧心忡忡的问。
　　杭英犹豫了。
　　“你有同学或者亲戚在北京么？”汤宇诚继续提醒她。
　　杭英有亲戚在北京，可是她很路痴，不想把大好的时间都花在认路上。至于在北大的同学，她不想打扰。当年大家都是学霸，人家一举考上北大，她却要复读一年。虽然人各有命，但是从此却不愿相见——或者也要等她光明正大的考进北大再相见吧！
　　“不是有通宵教室么，正好方便复习。”杭英为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我本来就开始的晚了，必须抓紧时间。”
　　“要不我帮你问一下，看看女生宿舍那边有没有空床？嗯，大四的这个时候有好多实习补回来的，应该能找到。”汤宇诚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杭英想了想，这个的确很好，可是：“这样会不会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汤宇诚嘴巴咧得大大的，“我这里还有他们的饭卡。咱们可以一起用。呃，你回学校之后再给我钱就好。”
　　“不用了。”杭英想都没想的拒绝。
　　“但是出去吃，会不会很浪费时间？”汤宇诚的眼角露出一丝狡黠。
　　杭英没有察觉，只是犹豫了一下，承认了现实：“那就——谢谢！”
　　汤宇诚松了口气，从今以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和杭英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想不到，在学校没有实现的梦，在北京实现了！

　　没等他高兴几分钟，杭英想起一件事：
　　“你不是上新东方么？中午还要回来吃？”
　　汤宇诚的美梦迅速破灭。新东方的课在北大方正的那个大楼，要出了校门过个天桥才能到。
　　“我……食堂省钱。”汤宇诚找了个很烂的理由。
　　杭英低头从兜里拿出个钱包，数出三百块钱，直接塞进汤宇诚的手里：“这个先放在你那里，最后我们结账的时候多退少补。”
　　汤宇诚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他娘每个月往他的银行卡里打五千块的零花钱，这个月听说他要上新东方，特意加了两万让他租房。如果不是他爹担心他乱花钱，老娘给的钱更多！
　　但是，如果这么说会不会女神就不和他一起吃饭了呢？
　　思前想后，汤宇诚决定收下这笔钱。
　　上词汇课的时候，汤宇诚把这三张一百的钞票拿出来看了又看，最后小心翼翼的夹进书里：这三张可是杭英送给他的，要留下来做个纪念！他决定这辈子都不动这三张钞票，就当定情信物了！

　　杭英的父母都是高级工程师，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家里说不上多富，但穷是肯定不沾边的。只是杭英自己很倔，不愿意滥用父母的钱，在自己的生活上能省就省，看起来有些拮据罢了。
　　汤宇诚都打听的清楚，知道杭英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缺钱，也就心安理得的拿着这三百当“定情信物”保留了。
　　多退少补？
　　那是不存在的！
　　谁刷食堂卡还记账呢！
　　汤宇诚没这习惯，杭英也没有。就这么说完之后，各自心安的按照之前的规划各忙各的。

　　杭英在北京的亲戚不少。她妈妈是北京人，后来嫁给了她爸爸，才去的东北。姥姥姥爷去世的早，杭英小时候随母亲来过北京几次，后来就不怎么走动。
　　小姨是人大毕业的研究生，听说杭英来了，开车接她去吃饭。
　　汤宇诚知道后，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他妈妈安排分公司的一个领导给他接风，顺便了解一下他的衣食住行及时汇报。这个饭局等于是老妈的遥控汇报点，不能请假。

　　谁说考研就是纯粹的考研？
　　到了陌生的地方，不拜山头是要吃亏的！
　　好在山头不白拜，杭英拿到了宝贵的考研信息，汤宇诚则说服了老娘可以继续住在北大的学生宿舍里，顺便还帮杭英在女生宿舍找了一张空床。
　　“辅导班倒是可以上，但是我已经有专业老师的课程表了，我打算先以老师讲课为主然后自己复习。辅导班那里，等秋后再说。”
　　吃完晚饭，从食堂溜达着去教室的路上，杭英和汤宇诚聊着最近的安排。
　　“你呢？”
　　“我就是上课。上完课就没事。”
　　“你不是出国么？”
　　“对啊，考托福考G，反正就那些东西吧。其他的资料我妈帮我准备，不用我管。”汤宇诚满不在乎的说。
　　杭英扭头看了他一眼：“是你想出国，还是你妈想出国？”
　　“应该是我妈想让我出国吧，但我觉得这也是一条路。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将来能做什么，可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在弄清楚之前，多做几种尝试也不错。我还是挺期待的。”
　　“在没想清楚之前，听从家长的意见不失为一种保险的策略。”杭英背书似的念出一段话。
　　“谢谢你啊！他们都说我没出息呢。”
　　“不是我说的，我爸说的。他倒是希望我没想清楚，可惜我经常想的很清楚。”
　　“真羡慕你，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得到什么。不像我，老是觉得无所谓，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汤宇诚真诚的反思，又默默的加了一句——除了你。不过即使那么喜欢你，我好像也没有特别积极地争取过。
　　我可能……真的就是没出息吧？
　　莫名的伤感让汤宇诚觉得有点沮丧，突然的沉默让杭英看了他一眼，“没追求也是一种追求。我认识一个人，最大的追求就是随心所欲。除了不犯法，大概没她不敢做的。”
　　“你说的是你们宿舍那个旷课大王吧？我听老翟他们说过，早操查寝的时候，她总是被抓的那个。后来不知道她从哪里搞的，居然弄到了免上操的假条。很轰动呢！”
　　“她那时候参加辩论赛，然后连熬了两个通宵看小说，开会的时候就打哈欠说自己太困什么的，于是校团委书记就特批她可以不出操。”杭英掩口而笑，“她鬼点子特别多。”
　　“你很羡慕吗？”
　　“也不是特别羡慕。只不过她让我知道，和我不一样的人未必就不开心。”杭英笑着看向汤宇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是只有自己理解的一种。”
　　那一刻，汤宇诚忽然明白，杭英是在开解他。
　　人各有志，活成你自己愿意的样子就好。
　　汤宇诚笑了，抬头看到天色已黑，高楼的窗户如星子一般缀满夜空。没有海边繁星满天，但一样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