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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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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未散去,皇宫门前大片大片暗红的地面却已被过往的行人践踏了无数次,昨夜下的小雪与血迹泥泞的混合在一起。百姓们互相挤眉弄眼,脸上显现出似畏惧似嘲弄的神情,话语间小心翼翼的避过那些禁忌的词汇,而以一些心照不宣的代词传递着信息。
尽管昨晚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提心吊胆,但昨夜的阵仗那般大,喊杀声惊天动地,即使没有亲眼见到,市井小民们也向来不在这些事上吝惜自己的想象力,宫门口的血迹,连夜驶向乱葬岗的车队,还有一些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便足以勾勒出一个血腥的政变。
仅凭想象便可以令众人脊背发凉的大事,便是昨夜宰相的谋反!
前丞相章荣,是跟随太上皇的开国元老,太上皇死后,仗着自己资历老,尸位素餐,鱼肉百姓,在朝堂上只手遮天,横行一时,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幸而当今圣上也不是个吃素的,近些年不断打压章党,也许正是做了什么触动了章荣根本利益,这位两朝老臣怒而谋反。可惜实力不济,头颅被挂在了城门之上。
百姓倒是无不拍手叫好,不少人甚至成群结队的去章府门前围观禁卫军抄家。
“这章贼,总算是死了!大快人心啊!”
“老匹夫,平时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看,这抄家的箱子进进出出多少个了!”
百姓这般窃窃私语,言谈间满是愤慨和幸灾乐祸。
章荣的亲属和仆从也被禁卫军押着,戴着铐镣一个一个押往天牢,往日里趾高气扬的贵夫人贵公子,此时都披头散发,毫不顾忌形象的鬼哭狼嚎着。
只有一个人例外。
她的钗环衣衫仍然端庄得体,雍容华贵,姿态高雅,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昏迷的孩子,莫约是她的孩儿,孩子穿着昂贵的青色锦袍,可以看出是极为受宠的。
禁卫军不耐烦她走的这样慢,粗鲁的推搡她向前快走,“麻利点!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夫人吗?!过不了几天就要问斩的人,还端着什么架子!”
女子被推搡的踉跄,面无表情的继续向前走。
另一个禁卫军发现了这边的骚动,过来揽着那个人的肩膀,道:“人做了多少年的贵夫人,傲着呢,反正也快死了,计较什么?哎,你看,这丞相夫人,好看不?”禁卫军下流的眼光在妇人身上扫来扫去。
好看是好看的,这夫人是章荣的续弦,比他小了整整三十岁,当初也是名满京城的美人,现在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有风韵的时候,身段窈窕,肌肤赛雪,眉眼高傲。
“好看吧,可是个蛇蝎美人!在后院铐她的时候,她正活活掐死了章贼的小妾!”
“啊?!”禁卫军闻言吃惊的张大了嘴。
“说是要让她夫君最喜欢的小妾给她夫君殉葬呢!可怜那如花似玉的女子,唉,要是还活着,少不得给哥几个玩乐玩乐。”那个禁卫军猥琐的摸了摸下巴,说完了八卦,又转身回自己的岗位去了。
抄家的队伍旁,百姓闹哄哄的,连不少叫花子也赶着看热闹。
一个灰头土脸,头发如蓬草的小叫花子缩在巷子口,远远的望着串成长溜的章家亲眷,死死咬着自己的胳膊。
“娘亲……”他喉头嗡动,喃呢出一句,目光死死盯着那走在队尾的,背影如傲松般的妇人,看到妇人被周围的百姓劈头盖脸的扔臭鸡蛋和烂菜帮子,眼睛逐渐赤红。
不该啊,娘亲,娘亲不该被那样对待的,她与自己那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奸臣父亲不是一样的……
她是善良的……无辜的……
好恨啊,好恨啊!皇帝老儿!他那天杀的老子犯下的罪孽,凭什么牵连无辜的娘亲!
小叫花子的拳头紧握,滔天的恨意笼罩在心头,他又想起娘亲昨夜将他叫到膝前,温柔的抚摸他的头顶。
“长命,你从现在开始,就已经长大了。”
“娘亲?”长命不懂,歪着头享受着母亲难得的温情。母亲总是板着脸,她不喜章相,对自己和章相的儿子也一向冷淡,不怎么与他亲近,今夜这难得的亲昵,让长命有些受宠若惊。
母亲叹气,拿过一身下人的衣服给他换上,“长命,逃吧,从小门走,秋石姐姐会跟着你,逃的越远越好。”
话毕,长命还未反应过来,贴身丫鬟秋石便抱着他从小门离开了。
离开没多久,抄家的禁卫军就来了。
长命这才知道,自己的娘亲,再也抚育不了自己了。从今天起,他就再也不是章府锦衣玉食的公子了,连名字,都不能拥有了。
他不能扑倒娘亲怀里,只能远远的看着娘亲任人欺凌,昔日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如今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叫花子。
抄家结束,人群也渐渐散去,小叫花子却还呆愣在原地,他在等秋石。
他央求了秋石不知多少次,秋石才肯让他来见娘亲最后一面。秋石说,公子,不要到别处走动,奴怕找不到您,您是夫人最后的希望了。
我是娘亲,最后的希望了。
“前面那个叫花子让开!!”一声粗鲁的叱骂把呆滞的小叫花子喊清明了,他咬着嘴唇,没反应过来。
巷子里驶出一辆马车,虽然没什么装饰品,却是上好的红木,雕刻精美。从前,他也有一辆这样的马车,是六岁生辰时章相送给他的礼物,据说除了自家,整个京城只有三辆这样的马车。
小叫花子又愣神了。
那赶马车的奴才见这叫花子痴痴呆呆的,心里嘀咕怕不是个傻子,一扬鞭子便抽在了小叫花子的背上,细嫩的皮肉立即渗出鲜血来。
“快滚开!”
小叫花子挨了一下,顿觉背后火辣辣的疼,比先生的戒尺疼多了。一天的担惊受怕,小小年纪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到如今被人鞭打,哪怕再是个早熟的孩子,也毕竟是个孩子,一时没忍住,委屈如破堤之水涌上心头,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李三。”马车里传出来一个清澈的童声,言语间有些不满,“欺负一个孩子做什么?”
“公子,”李三忙回到,“是个小叫花子挡了路,奴才不过是赶他走罢了。”
马车里传出布料摩擦的声音,“你莫赶他,我看看。”
原来马车里坐着的,也是一个小公子,约莫八九岁,眉清目秀,脸蛋圆圆的,可爱极了。他好奇的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脸上的灰被眼泪冲成一道一道的,露出了原本白皙的皮肤,因为饿了一天,哭起来有些无力,听着像小猫,可怜巴巴的。
“你叫什么名字?”
“不……不知。”
“你的父母呢?”
“不知……”
“你多大了?”
“左右不过……不过十二三岁。”
小公子笑眼弯弯,“你这小叫花子,还挺有意思的。”他回头冲跟随自己的侍卫道,“把这小叫花子带回府上。”
“公子,只怕不妥,让老爷知道了……”
“我是你主子还是老爷是你主子!你跟了我,就别想着给他通信!让我知道了,要你好歹!”小公子一听这话,把脸一拉,训斥起了侍卫,末了撂下一句话,“我还就要捡这小东西,你们,谁都不要告诉!”
活脱脱一个娇纵的小霸王。
小叫花子呆愣愣的,任着侍卫把自己拦腰抱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谈话时,手指甲一直紧张的扣着墙皮。
许是让吓得,那小公子看着小叫花子可怜巴巴的样子,轻声哄了几句。
带回府里,先是找了个丫鬟给小叫花子洗澡。府里的丫鬟是眼界高,穷人相轻,捏着鼻子把小叫花子扔水里。
小叫花子也看出来她不想给自己洗澡,刚哭过的嗓音软软糯糯,“姐姐,我自己洗吧,不麻烦你了。”丫鬟乐的让他自己洗,自个儿去外面躲懒。洗完了,小叫花子还省心的把水也一并倒了,丫鬟一边给他穿上杂役的衣服,一边咂舌,“这小叫花子,倒是有副好皮囊。”末了,丫鬟摸摸小叫花子的小脸,因着这皮囊和小叫花子乖觉的性子,对他生出一股怜惜。
真是好皮囊,虽然还未张开,却也是白白净净,粉雕玉琢,小嘴尤其嫣红,薄薄的唇像花瓣似的,十二三的小少年,雌雄莫辨的年纪,便是说他是个女娇娥,怕也是有人信的。
领去见小少爷时,少爷正喝着茶,看到洗干净的小叫花子,瞪大了眼睛,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跳下椅子,围着小叫花子转了几圈,眼里满是惊艳,看的小叫花子窘迫的捏着衣角。
“公……公子。”
小公子兴奋的挥了挥手,“想不到你这小叫花子,洗干净了,竟这般好看,我还真是捡着宝了。你也不必叫我公子,我名君悦,你唤我阿悦便好。”
小叫花子扭扭捏捏,“阿悦……公子。”
君悦蹙眉,又点点头,算是应了,又想起一桩事,“我记得你没有名字?”
“是。”
他敲着扇子环顾四周,“名字,名字。”正巧看见方才喝茶的茶盅,一拍脑门,“有了!你看你这肌肤若白瓷一般,我便给你取个名,唤……陶盅,如何?”
不如何,好难听,听着就像个没文化的草包起的。陶盅暗暗不满,却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对着君悦吹出一溜套话,卷翘的睫毛半遮半掩着陶盅的眼睛,看似是十分顺从的神情,实则遮挡着陶盅算计的眼神。
杀了娘亲的这笔账,他迟早会算的。
至于这家伙,看起来不过是个善意泛滥的老好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