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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今朝玫瑰香(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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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亦歌又回到了爷爷奶奶家楼下。
老城区改造,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了很多。
因为这里离学校不远,也算学区房了,哪怕是旧点,房子租或者卖也都不愁。
成亦歌父亲觊觎这套房子已久,当时传出风声说要拆迁,他眼红得狠,三天两头来劝两个老人。
成亦歌那时没成年,奶奶想着自己熬不了多久了,怕她跟着他们受苦,又想着,毕竟是她的亲爹,总有血脉之情在,就把房子过给她父亲,只要他答应好好照顾她。
结果二老去世后,政策风向一变,说不拆了,她父亲就火急火燎把房子卖了,对成亦歌说得好听:将来给她当嫁妆。
可那些钱,她一分钱也没见着。
就是那个时候,她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在利益面前,血缘关系也要让一让。
以前陆继安喜欢看书,她从他那里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里,看到这么一个故事——《我的叔叔于勒》。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会不会也变成于勒呢?发达一阵子后,变成一个落魄乞丐,最后,只能从亲人嘴里得到一句“穷无赖”。
亲人若是连骨带血,那金钱就是把砍骨刀。
成亦歌上到三楼,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有人来应门。她知道,陆成炎年纪大了,不会再出去工作了。
应该是刚午睡醒来,他穿着白汗衫,黑裤衩,胳膊上还印着凉席的条纹。
陆成炎看到她,一时没认出来:“妹子,你是?”
“是我,陆爷爷。”
她摘下口罩和帽子。
他看了她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橙子?哎,长大了,变漂亮了,爷爷都认不出了。来,进屋坐。”
陆成炎接过她手里的水果,给她倒了杯水,又切了半个西瓜,招呼她吃。
太久没见,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成亦歌坐在沙发上,环顾屋子一圈。
外面的世界变化可谓天翻地覆,独独这里还是原样:铁门,褪色的“福”字,还有屋里的陈设。
她恍惚以为,自己还没长大。
就是陆爷爷,头发似乎更白了,背也不似以前挺直,开始驼了。
“听说你成了明星,赚了钱,也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这些。”
“陆爷爷,您这么见外干什么?”成亦歌笑了笑,“人不能忘本,这几年我没回来看您,本来就是我的不是,哪还会嫌什么?”
“你工作忙,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他自嘲地说。
“陆继安……回来看过您吗?”
“前段时间还来过。”陆成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倒是比他爸讲良心,就算我再不待见他,他偶尔也会来一趟。”
成亦歌没作声。
陆成炎知道他们以前的事,想她心里还有伤,也不再提陆继安,问她工作怎么样。
成亦歌陪他聊了个把小时,快到晚饭点,想着小周要回酒店了,起身告辞。
陆成炎留她吃饭,她给婉拒了。
她留了个红包给他,说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这是她一点心意,请他务必收下。
那厚度摸着,起码也是小几千了,陆成炎怎么肯收?
成亦歌说,她没爷爷了,他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她孝顺他是应该的。说着,眼眶就红了,眼中续起了泪。
陆成炎知道这丫头是想爷爷了,叹了口气:“真是长大了,要是镇西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会很欣慰。”
成亦歌走出居民楼,阳光刺眼得很,在陆成炎面前忍住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流下来。
她好想爷爷奶奶,也想……陆继安。
她心里有好多悔。
为子欲养而亲不待,为年少不懂事,说话不知轻重,伤了他。
她曾经最爱的几个人,都已不在身边。
以前背《陈情表》,“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多惨啊。
如今,她才是,亲疏友远,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悔要堆成山,压得她心口疼。
成亦歌捂着嘴,情绪彻底失控,失声哭出来。她怕被人看见,倒退回楼内,躲在阴影里,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想着,再哭五分钟,就五分钟,哭完回去,不能让小周发现。
还要回到舞台上,回到镜头前,做那只爱唱歌的百灵。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要脱力跪下去。
却被人扶住。
“谢谢。”她站稳,忙狠狠擦了把眼泪,戴上口罩,低着头,要走出去。
“你哭成这样,怎么出去?”
他的尾音里,带着叹息。
成亦歌猛地抬起头。
*
“谢谢你送我……我先上去了。”
因为说话太多,又哭过一场,嗓子有点哑。
在别人面前哭成这样,已经很丢脸了,这个人……又是陆继安。虽然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在那里,为什么哭,但成亦歌还是尴尬得要命。
吹风口柔柔地输送着冷气,吹得脸上一片冰凉,发动机的响声也是轻轻的,外界的声音隔着一层玻璃,已经失真了。
陆继安没有作声。
一时之间,静得可怕,静得抓心。
成亦歌手里是用过的纸巾,因为没有地方扔,就攥着。她空出右手,去开车门,却发现车门被他锁上了。
陆继安适时开口:“吃饭了吗?”
成亦歌没有正面回答:“我助理在等我。”
“那个小周?”陆继安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搭在大腿面上,半侧着看她,眼底没有什么情绪,语气也平缓,所以她看不出他的态度,“可以叫上一起。”
“你不回去看陆爷爷吗?”
“晚上要回祁州,就不去了。”
陆继安的食指在叩着方向盘的皮套,他手指修长,指关节稍微粗大,掌骨突起明显。一声接一声,闷闷的,极有节奏,却像在催促她。
他一身黑,西装外套脱了,随手扔在后座,里面还是一件黑衬衫,袖子挽到肘关节,露出小臂。
逼迫感更甚。
成亦歌妥协,“我给她打个电话。”
小周接得很快,“怎么了成姐,你饿了吗?”
听起来,她还没回来。
“没有,我碰到老同学,一起吃顿饭,晚点回来。”
“哦。”小周下意识问,“男的女的呀?”
“……女的。”
挂了电话,见他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她解释说:“说男的怕她担心被拍到传绯闻,又要操心。”
车子七弯八绕的,开到一条巷子里,有一家沂川本地菜餐馆。
门面不大,又离大路远,生意却还不错。
服务员将他们领到二楼走廊尽头的包厢,替他们沏好茶,就退出去了。
现在都是扫码点单。
陆继安喝空一杯茶,又执起铜壶,给自己倒满,下巴一抬,示意成亦歌自己随便点。
菊花茶清火去热,他的心这会儿也定了些。
沂川菜比较中规中矩,甜辣咸都有,因为不临大江,山区也不大,水产、山鲜少,菜色融合了很多地方的特色,反倒没有自己的特色。
但人嘛,出去久了,最先想的,往往是家乡那一口饭。
成亦歌点了一荤两素一汤,外加两道凉菜,又去趟了洗手间,用水洗了把脸。
回来后,也不知道该和陆继安说什么,就低头玩手机。
小周真是心大,吃吃喝喝玩得不亦乐乎,还拍了一堆照片发朋友圈。成亦歌点了个赞。
先打破沉默的,果然是他:“回来看成爷爷成奶奶的?”
“嗯。”
“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
问一句答一句,挤牙膏似的。
陆继安蹙了蹙眉,恰时,有人敲门。
成亦歌以为是上菜的,心说这么快,人还没看清楚,先听到一句:“嗨,陆继安!多久没见了!”
陆继安从座位上站起,和来人打了个招呼。
成亦歌才认出,这人是谁。
他们的初中兼高中同学,彭骁。
那会儿陆继安个子矮,他天天被彭骁拉去打篮球,说是能长高,那几年,陆继安一下子蹿了几十厘米,现在比彭骁还要高小半个头。
“这是……”彭骁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成亦歌,不敢置信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成亦歌知道他不是惊讶她的身份,而是她和陆继安的关系。
“你们俩现在是……在一起啊?”
彭骁和陆继安咬耳朵。
陆继安轻描淡写地说:“路上偶然碰到了,来吃个饭,叙叙旧。”
一下子就澄清了他俩的关系。
“哦。”彭骁松了口气,至少两人不是对头,“你们点了几道啊?够不够吃,不够再加,我请。”
陆继安笑了笑:“彭老板大气啊。”
“嗐,小本生意,哪比得上陆总。成亦歌发展得也好,大明星呢,是吧。”
最先上的,是酸辣海蜇丝,成亦歌捡了两根吃,“什么大明星啊,在娱乐圈混口饭吃罢了。”
“物比物得扔,人比人得死,不说这个了,待几天啊你们?”
“我晚上走,公司还有事。”
彭骁“哎”了一声:“以前看不出你这么拼的,那会儿月考前,他们一学学到半夜,就你还跑出去陪……玩。”说到中间音量突然小了,含糊带过去,“考成什么样也不在乎,现在这么拼干什么?”
成亦歌睨了彭骁一眼,又瞟陆继安。
想起那次,他喝得急性肠胃炎,还惦记着工作。
“你不也是?以前说最大的梦想就是当背包客,进西藏闯关西的,现在开起店来,哪还有空出去?”
彭骁叹了口气:“没办法,家里只想让我找个人,早点稳定下来,什么梦想啊,背包客啊,还当不上柴米油盐。”
他们俩聊天,还是有当年他们坐在篮球场旁边,聊天的劲儿。
只是内容南辕北辙。
成亦歌没怎么插话,菜一道道上来,她只顾埋头吃饭。
彭骁颠了根烟出来,想点上,陆继安用眼神制止:有女士在。他也没收起来,叼在嘴上过嘴瘾。
“业有了,该成家了吧,你有点动静没?”
“不急。”
陆继安上半身往后靠,一条手臂搭在彭骁椅背,余光里,是成亦歌吃鸡爪的样子,有点像小狗扒着骨头啃。
他嘴角稍稍向上提,又有一半注意力在某人身上,彭骁就懂了,充满暗示意味地说:“怎么不急?那句话怎么说的?‘山不来接我,我便去就山’,山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人会跑啊。”
“这么点啊?我让厨房再给你们加两道。”有人打电话找彭骁,他放下筷子,“你们慢慢吃啊,我就先失陪了。”
走了个话痨,包厢里一下子静下来。
成亦歌没吃米饭,每样菜也只吃了几口,咀嚼半天才咽下去。
陆继安一天没正经吃过饭,反倒没什么胃口,就看着她吃。
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说:“你不吃?”
陆继安撑着下巴,不知道是不是受彭骁那段话的影响,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你知道吗?以前我不爱吃饭,就是填饱肚子而已,但你总是吃得很香,我食欲都会变好。”
“……”成亦歌扯了扯嘴角。
陆继安最后还是吃了两碗饭,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
吃好了,彭骁没让陆继安结账,把他们送出店,说好以后有机会去祁州,再让他回请。
陆继安把成亦歌送到酒店门口。
她下车,又是只露一双眼睛的装扮,她走了两步,又停住,折回来。
他降下自己那侧的车窗。
她的眼里倒映着霓虹光,亮得可堪用“璀璨”来形容。
“捐什么不好?偏偏捐马克思像,为了我,是吧。”
她只是单纯地陈述,没有半点要他答案的意思,说完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继安愣了两秒,转瞬失笑。
是,是为了她。
他知道她看到就会懂,他就是给她看的,就是没想到,她现在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