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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回忆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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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铁柱,我不记得我多少岁了,但是我喜欢睡觉。
有时候我蹲在咱家田里拔萝卜呢,就睡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的床上。
还有一次我坐在河滩边上看里面的黑鱼摆尾,大概是他们游得太无聊了吧,我就睡着了,醒的时候我居然在一条大街上走着路,前面有一块大石头,还好我醒来了,不然就要绊倒了!
有一个好好心肠的大姐姐把我带回了家,我和妈妈感谢了她,还送了十个鸡蛋给姐姐。
要知道,鸡蛋可是我妈妈最宝贝的东西了,比宝贝我还宝贝。
我觉得我有特异功能,和灰太狼一样,前一秒还在树上,下一秒就在青青草原上抓羊了。
我很高兴地和妈妈分享了这个消息。
妈妈笑了笑,虽然她的脸不是那么滑嫩,但还是很美,虽然我当时没看明白妈妈眼里的悲伤,就好像,好像家里的鸡蛋都被贼给掏走了一样。
为了不让我再走丢,妈妈教我唱一首民谣,说是只有我们乡下的人才会唱,是我们的标签、标志。
我只用了四天就学会了!
但是后来我没那么喜欢妈妈了。
因为她开始逼我吃一种圆形的,白色的药片,很苦,而且很难吞下去。
我觉得这是不好的东西,因为吃了之后我会头晕,还会经常发烧,经常不想吃东西,连妈妈蒸的鸡蛋羹都不想吃。
妈妈说我得病了,吃了药就会好。
可是我一点都不好,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开始哭,希望这样妈妈能心软一点,也许就会不让我吃这种坏东西了。
但是她也开始哭。
我没见过妈妈哭。
我不想她哭。
我希望她开心一点。
所以我都乖乖吃药。
直到有一天,没有人来逼我吃药了。
隔壁的叔叔说,妈妈是在田里择菜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死掉的。
我不知道心脏病是什么,也不是很理解死掉的意思。
我只知道妈妈没回家。
隔壁的叔叔把我带回了他们家,还给我煮了一碗面,放了两个蛋。
我很开心,妈妈只有在我很乖的时候才给我打两个荷包蛋。
看来我很乖。
吃完饭我道了谢准备回家等妈妈,被叔叔拦下了。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我明明道谢了呀。
叔叔说,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很久是十二点吗?我指着墙上的挂钟问,我可以等的。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一等就是那么些年。
等到我终于彻底理解沧海桑田的含义。
等到我终于发现,我并没有超能力。
我已经不记得后来的事情了,只觉得在那些漫长的等待中,辗转过的数个家庭都成为了我记忆胶卷里模糊的幻影。
我没有在乎的人,没有挂念的人,我觉得我甚至不太理解牵挂这两个字的含义。
就像十数年前我并不理解死亡一样。
我在囚于地底的龙宫里走了好久,水汽有点太大了,蒙瘴了我眼前的路。
也许一米开外的未来,是深不见底的断崖。
但我不在乎。
我迫不及待地期冀着这一刻的到来。
带着愚蠢的过往坠入无尽的深渊。
我不知道我在混沌中走了多久,只知道某一天,有一道很特别的嗓音把我的壳撬开了。
夜晚让我有点厌烦,因为我不喜欢沉闷的黑色,会让我神经质般一遍又一遍想起妈妈离开的那天晚上。
有点好笑,神经病不喜欢自己神经质。
空气有点凉,我正蹲在马路牙子上,腿有点酸。
我环顾了一眼四周。
离我不远处是一座很高的天桥,十米开外是河边围着的石头栅栏。
而我身侧零点五米范围内蹲着的那个人是我没见过的人。
也是唤醒我的人。
唔,这种情形倒是挺罕见,说罕见也许不太准确,实话讲,是第一次。
我从来没被谁唤醒过,包括我妈妈。
我开始打量这个奇奇怪怪的人。
他的确也很符合“奇奇怪怪”的评价。
脸上戴着一个口罩,严格来说应该不叫口罩,有点像那种小偷小摸或者古时候江湖人士行侠仗义时蒙脸的厚纱布。
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不过我记住了他的声音和那双锐利的眼睛。
虽然我觉得他挺有趣的,可我并不想和他说话。
但显然他并不这样想。
“你好,”他重复了一遍半分钟前的台词,声音里好像带了温和的笑意,尽管我只能看到那块裹住他半张脸的黑布:“很高兴认识你。”
我感觉我的心颤了一下,我把它归结于受到惊吓的生理反应。
毕竟很少有人会说很高兴认识我。
除了我妈妈和隔壁的叔叔。
当然,他们没这么说过,但愿意和我呆在一起的话,我希望能动用到我残存的极少数的自信去善意地揣测他们的出发点。
大概是会很高兴认识我的吧。
鉴于旁边这个奇怪的人说很高兴认识我,我想我大概有兴趣和他说一两句话了。
“你好,”嗓子太久没用过,像吞了一口沙子一样粗糙,我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清了清嗓子,顺带咽了口唾沫润喉,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当粘腻的液体划过干燥的喉腔时,会带出“咕”的一声巨响。
我头一次发现夜晚如此寂静,连呼啸而过的汽车轰鸣都盖不住这小小一隅的尴尬沉默。
我觉得我们的对话大概到此结束了。
我淡定地抱住膝盖,见身旁的人没动静,正准备下逐客令,没想到对方的段位显然比我高得多。
“你很可爱,”他戏谑地瞥了我一眼,长直的睫毛投射下的阴影虚虚地拢住了他形状漂亮的卧蚕:“我挺喜欢你的。”
也许是五米开外的暖黄路灯给空气增添了一种浪漫的氛围,我竟然觉得低垂眼睫的他有些温柔。
“呵,”我勾了勾唇角,感受到面部肌肉的僵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此恶言,但我的确这么做了,或许只是有点不适应过快的心跳:“我不需要。”
话题好像就此终结,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有些烦躁,这种对话没什么意义,我也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我觉得我该是个寡情的人,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不需要背负着太多沉重的感情走在这一条看不到未来也不存在远方的路上。
何必呢,反正终是会一脚踩空。
我觉得我该走了。
“你错了,”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语气平缓,却像结在两棵树之间细而浅薄的蛛网,无声地缚住横冲直撞的猎物,把它温柔地绞死在自己怀里:“每个人都需要被喜欢。”
哈!这人在开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玩笑!
但我不确定是他这句话的内容还是说话时笃定的语气,让我想流泪。
我只好抬头看天。
那夜的天气和我的心情一般起伏多变,方才还明朗无云的天空上已然缀上了一层云霾,小心地把月亮和星星掩在他们身后,像非洲大草原上护住幼崽的母狮。
多奇怪的联想。
我深吸了两口气,把涌到喉口的酸楚咽了回去。
我很好,我不需要别人喜欢。
我这样对自己说。
即便我欲盖弥彰地忽略了残存在骨缝中根深蒂固的哀伤和不知道从哪里涌动起来覆上心脏的暖流。
两种情绪的激烈博弈让我愈发不耐。
身旁的人却突然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上我的眼角,晕开一指湿润:“别哭。”
我想反驳他,我从来不哭。
但哽在喉咙口那未来得及吐出的喘息让他抢了先机。
“你很好,”那双锋利的眼睛弯了起来,意外地流露出几分与眼睛形状南辕北辙的柔和:“会好的。”
然后他坚实的双臂罩上我的肩膀,把我压向他。
我能感受到我们胸腔相贴处灼人的体温。
也能闻到他后颈发梢的草木香。
这个拥抱只维持了短短五秒钟。
他轻轻地握住我的肩膀,在我以为这就是结束的时候转而单手握住了我的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湿纸巾,盖在我脏污的手上。
待我反应过来,我的十指虽称不上一尘不染,但也干净整洁。
而他的湿巾上零散地分布着灰黑的指印。
我有些慌张,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但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我需要及时止损。
我使了点劲把手往回抽,他没再强迫性地拉着我的手。
我又感觉有点失落。
没等我搞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一张白柔的面巾滑过我的左颊。
我就又这么呆愣愣地,让他擦干净了我的脸。
“好了,”他把弄脏了的面巾团了团,收进了上衣口袋里,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抬起来,上下端详了半晌后弯了眉眼:“很好看。”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在他礼貌告别、起身离开的时候扯住了他的风衣边角。
“你愿意带我走吗?”
也是在那时,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巨大偏移。
但我不后悔。
我的人生本没有意义。
而现在,他就是我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