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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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禧和十一年
六月正是仲夏,庄中酷热难耐,与姑父一同外出办事的表兄齐允在前几日终于回庄了。
在下山前他因不服姑父对我画艺的频繁夸赞,心中不快,决意与我众多人前比试作画。我本是不愿与他比较,可见他执意如此,便应允了他,只是有一条件——若是输了得凭差遣一个月。然而到了比试当天,除去洗浣房倾慕他已久的何家丫头外,所有人都选了我所作的那幅百鸟朝凤图,为此齐允十分颓然,甚至一度对自己的人生产生怀疑。
我全然不顾他的失落惆怅,要求他在众家仆面前与我做下约定,在接下来的一月内随叫随到。只是这一约定因姑父隔日要他陪同外出而搁置了三月之久。得知他已回来,我连夜翻进他的屋里将他摇醒,力邀他隔日一同去离山庄有四个山头的清稽山一游。
说起清稽山,这还得提到前几日我闲来无事在文澜阁翻到的一部名为《大承图集》的古籍。
若说这只是一部寻常的图集倒也不会让我如此看重。在仔细研读后,我发现在如今闻名的几位世家所居之处均被编书之人用朱砂圈住,右侧注有其发展至今的重要缘由,白林寺周围则圈出了一处名为荒妄潭的地方。在与现下白林山庄的地册做了比较后,我大致推测出这荒妄潭的位置是在如今的清稽山附近。
按理说根据编者的编写习惯此处也应有大量描述才是,然而关于它的却是寥寥四字:福泽之地。
这着实是桩令人费解的事。
关于长仪氏的兴起,白林镇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个说法:相传四百年前的白林山庄只是一个小寺庙,由于寺庙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实在没几人知道。没人来便没有香火钱,没有香火钱寺庙连锅也揭不开,于是当时寺内唯一的一个和尚便很洒脱地弃寺下山了。
根据一般的故事走向,毫无生活技巧的和尚下山要么受到江湖的毒打,要么就融入江湖,泯然众人矣,而这个和尚却打破了常规,不知因何故掌握了镇魔驱妖的本领,摇身一变成为了为民除害的术士,在短时间内名声大噪。当时的世道并不太平,常有妖魔精怪为祸百姓,有术士能够降妖伏魔,无疑是民之福祉,皇家之急需,因此他很快便被皇家的人收用,并且在经过数次考验后受到了圣上的重用,没多久便被封为国师。
整个过程畅通无阻,让人们曾一度有点怀疑圣上是否有别的意图,譬如有没有什么特殊爱好云云。
故事中的这位不羁且走运的和尚便是长仪氏的先祖长仪林。凭借他与皇家打交道这一缘故,长仪氏族跻身成为第一世家,在之后的三百多年里声名赫奕。后因民间术士如雨后春笋般现世,妖魔渐少,世道太平,长仪家便不再担任朝中重职,改行从商,历代贩盐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可即便隐匿于世数年,长仪一族在如今的大承仍负有盛名。
纵观整个故事,我是十分钦佩这位先祖的,虽说和尚与术士二者都是为国之安生做出贡献,但本质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前者容易食不果腹,后者容易日进斗金,因此我个人认为他还俗下山这个做法可谓是见解独到,眼光毒辣。
只是古往今来,史上留名的英雄大多都是凭借多年胜战积累的经验实力登顶,再不济也是靠着从天而降或是从某处寻得的奇珍异宝实力大增,称霸一方,先祖这个段位水平的飞跃是靠的什么呢?
我曾带着不解去咨询了我师傅,有着“太学第一人”美誉的陈观陈大师,只是这问题实在伤脑,就连他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他捏着胡子思索半天后,以族史不便为外人谈论为由,让我去我爹那儿讨个说法,而当我带着这个疑惑去问我爹时,我爹也捏着胡子想了半天,最后以一句:经高人指点,便将我打发。至于是受何高人指点,我爹忧心我再次问他,主动补充说无论是他,还是往上数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等均无法说出个原因,因为并没有书籍记载这位先祖的具体光辉生涯,有的也只是前面我所提到的最广为流传的说法。
古籍中提到的荒妄潭难道与先祖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什么关联?
这个疑问在我心中犹如藤蔓盘旋生长,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思来想去好几日,我决意去清稽山一探。但又考虑到自己路上没人照应,万一掉到哪个无名坑里实乃得不偿失,于是便一直想寻个合适的人一同前去。而现如今齐允回来这一出,真是应了那句俗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了他在路上做伴,别说是掉到坑里,就算是掉到悬崖下他也能把我拉上来。
“阿姐,快出来!我已经把因兰姐姐支走了!”齐陌在门外探出个脑袋悄声叫我。
齐陌是姑姑的次子,一个软软糯糯的小豆丁。姑姑怀胎时动了胎气,不足十月齐陌便出世,因此他的体质从小便差于同岁之人,长期静养在山中。此次去清稽山本是我和齐允二人私下商议之事,不知为何被他得知,执意要跟着我,念着此次出行离山庄也不算太远,便也就带着他,顺便让他将守门的人支走。
将桌上提早准备好的火折子拢进腰间我随声应道:“快了快了!”语罢冲出房门,一手拉起小豆丁时还不忘空出一只手捎上木棍。
途中齐陌被扯得颠来颠去还不忘发挥平日喜爱发问的特性,他气喘吁吁地奇道:“阿姐你拿木棍干甚?”
我回他:“当然是防身用。”
“可我们此次去清稽山不是还有哥哥吗?有他在要这碍手碍脚的木棍作甚。”
我骤然顿住,看了看手中的木棍,顿了半晌,强行解释道:“你允哥哥也并非什么都会,晚上视物不明,我拿这个在危险时刻可帮他一把,未雨绸缪这个道理懂么?”
他信以为真,憨憨笑道:“也是,阿姐考虑得真周全。”
我拨开眼前几缕碎发,深沉地叹气:“陌儿啊,看来你要学的还多着啊。”
“阿姐又不是不知我,”陌儿语间满是落寞,深吸一口气后道:“论武艺谁人能敌哥哥,论文采谁又能比得过阿姐。我也想像阿姐与哥哥一般厉害,怎奈。。。”
我耐心解释:“家中不让你习武是念你体质弱,当前应好好静养才是。至于读书,你尚年幼,不能对自己妄下定论。”
他再次奇道:“那陌儿平日并未见阿姐习武,为何阿姐跑如此快气息仍旧平稳?”
我停下步伐,望了望前方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头,一边回忆着荒妄潭在古籍中所记载的位置一边说:“那是因为阿姐胃口好,”继而转身摸摸他刚及我腰间的头,笑眯眯地续道:“阿姐像你这般大时,一顿吃五个松子百合酥都不在话下。”
“阿姐说的可是娘亲做的那种?”齐陌神情惊惧,双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形状。
白林长仪氏生性豁达乐观,这点在我姑姑长仪芏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自我出世后我的娘亲冀原长公主便染疾离世,此后是姑姑将我视如己出,悉心照料,我与她同母女无异。
在前几年我姑姑不知何故对糕点制作展现出莫大的热情,在我爹种满奇花异草的后院里搭了个棚子,打算就地取材自行研究各种花式点心,我爹虽是极不愿意,但也拗不过她的一意孤行,自我安慰地认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等几天便会失去兴致,谁知这一呆便呆了足足三月。等几月后他再次踏入后院时,满院狼藉让他差点原地晕厥。但我爹是个极为乐观之人,他又自我安慰:院里被糟蹋成这般模样,手艺应该是不错的,毕竟把那么大个院子的花都煮了也非常人之所及。然而尝过了姑姑自认为最拿手的松子百合酥以后,他的眼泪掉了下来,万万没想到经过了无数次尝试做出的糕点还是难以下咽。
碍于自己只有这一个妹妹,不能打也不能骂,我爹选择了包容,含泪去山脚下的糕点铺里给姑姑请了个师傅到庄中授学,这才让那些花花草草免于受更大的灾。
有了专业的师傅教学,姑姑做出来的糕点口味倒也尚佳,只是个头过大,其中以松子百合酥尤为突出。
许是顾及到制成的糕点过于噎人,姑父齐临竹以不让外人享受自己家娘子手艺为由,告诉姑姑往后只做与他一人享用,揽下了这个重任。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姑父外出经商,这一重任便落到了齐允这个亲儿子头上。
齐允在当时作为独子,虽心性顽劣,可打小便被亲爹教育要心疼、爱惜自己的娘亲。姑父出门前再三嘱咐他不许做出辜负娘亲充满爱意的任何举动,他自知无法拒绝姑姑的爱意点心,便硬要拉着我一起吃。而我迫于不能下山,托他每月下山给自己捎一些适时流行的话本子这事,不得不从了他,陪着他一起吃了一年半的松子百合酥,吃到了姑父回家才消停。
遥想当初我也曾是个好汉,别说吃五个松子百合酥,就算是吃十个也不在话下。只是因后来吃的时间太久,好汉被磨成了弱女子,现如今看到类似的糕点便会犯晕犯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