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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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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娘娘身边呆的时候多了,才越来越觉得她的精神头儿似乎不太好。什么时候王君来到宫里了,她才会打起精神,言笑晏晏。王君不来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心情都比较平和,不喜不怒。
无风的日子里,就爱出来坐在花园侧面的走廊边上。
锦衣罗裘,暖玉生香。
虽说是冷不着她,可却我总也不放心。每晚在她卸了妆之后,总能看到那苍白的唇色,黯淡的眼神。虽说一直也没什么大问题,但若说她是个康健之人,我是怎么也不信的。
这一日她照例坐在外边捧着书看。
“月牙儿?”
这是在唤我呢。
自从那日说了要给我起个好名字,她便真的上心了,仔仔细细问了我一番。可我生辰八字确实不知,她便问我家里可还有什么?我说,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月亮总是把梧桐的影子拉的好长。
她便想了想说,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
就叫月牙儿吧。
我走到她身边去,给她拢了拢披风。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
“你去小厨房,把我煲好的汤再放炉子上炖一炖,王君一会儿来到咱们这儿,就能喝到热的。”
为王君做的吃食,她从来不假别人之手,要么是自己亲自动手,要么是让我来帮她。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她会这样信任我呢?
似乎也想不出来什么缘由。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很喜欢她一样。
我走到小厨房打开她炖的汤看了看。
汤里有猪蹄,花胶,玉竹,淮山,枸杞,桂圆......我默默记了下来,想着回到天上之后,煲汤给陛下喝。他很喜欢在餐前先喝一小盅汤打底,不似我在大快朵颐之后,才端起汤盅囫囵喝下。
我看见煲的汤就想起陛下,想他无论在何处都能穿的暖暖的,每顿饭都吃饱饱的。
想来娘娘对王君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齐国国君同样也是一个日理万机的人,大臣和百姓只要他治理好国家,抵御外敌,在他有生之年,只要齐国能安定就好。甚至只需要他活着,因为齐国需要他这样一个符号。
可是她会想着他有没有吃好饭,能不能喝到一碗热汤,熬夜批改奏折的时候肚子有没有痛?
有时她在烛光下看着书,会跟我说一些她突然想到的事:陛下的脚边也该放个暖炉才好呢,夜里太冷了,只有手炉不够。晚上想到的,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一定立刻吩咐人去做。
跟她相处久了以后,我越来越希望,那样的事情不是发生在她的君王身上该多好。
过了没多大会儿,王君果然来了,不过这次他还带着别人。他身旁的那个人,让我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强大妖力。我冒着会被反蚀的风险,开天眼探了一下那人的真身。这一探让我大吃一惊,这辈子为什么总是跟蛇过不去,这个国师真身竟然也是蛇?然而现在却没有时间让我去多想,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是毕恭毕敬的神色。
王君伸手把娘娘揽起来,摸了下她的手,可能有点凉。
娘娘的手经常是冰冷的。
他神色紧张道:“近日身体感觉还好吗?过了些日子了,该再让神医帮你诊治一次。”
娘娘便勾起唇角,笑语道:“我哪里有什么问题,你总是这样大惊小怪。”
我悄悄看向她,今早上特地让我给她画了较浓的妆,嘴巴上鲜红的胭脂,映的脸色雪白。如今这样媚软一笑,两个梨涡恰到好处地嵌在脸颊上,真是颠倒众生,完全看不出平日的苍白。
她在努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只是她身体到底怎么样了,俩人恐怕都心知肚明吧。
王君亲手扶她躺到床帐里,娘娘不让我走,我便站在一旁伺候,那个所谓的神医坐在一旁帮她切脉诊治。在我看来这哪里是什么诊脉,他以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肉眼凡胎,看不出他在诊治的时候,其实悄悄往娘娘身上输入了许多至阴灵气。
诊治的时间也没多大会儿,“神医”就离开了。连抓服药这样的事情都没吩咐,看来已经懒得遮掩了。我看到他赶忙拉开帐子,扶着她起来,娘娘整个人的精神头儿,果然一下子好了许多。他们二人紧紧拥抱,好像总也抱不够。我也就不在这里碍眼,趁机悄悄地退下了。
外面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留下,可见这场“诊治”,是极其秘密的了。我承蒙娘娘的信任,围观了这件事情。王君防备了所有人,但是他相信她,而她相信我。
园子里的牡丹花还是开的那样好,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只是违背天道自然得到的美丽,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我不知道,甚至为她忧心。
今晚齐国的王君要留宿在娘娘这边,我便趁机传消息给陛下,晚上去国师府一探究竟。
待他们二人歇下,也到了我们约好的时间。
他来的时候身上带着夜里的霜,我摸了下他的头发,冰凉冰凉的。这是又去了哪里?一天当做几天来用,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吧。
“又去哪里了?”
“十方水域......”
“去了个遍?”
“嗯。”
“就这么几天?你不休息的吗?”
他摇了摇头,却笑又起来。
我问他:“何事如此开心?可是水泽宁平,生灵安泰,水族未来百年都无需挂念?”
他又摇了摇头,说:“水泽不宁......鲛族与人类爆发了冲突,水蛇四处占领水域,南海的珊瑚被妖界毁了一半......”
听起来确实不安宁。
“那你为什么笑呢?”
他这次垂下了眼皮,浓密的睫毛轻颤着,说“我确实不该开心,但是,看到你担心我,就很欢喜。”
于是我不可抑制地红了耳朵。
您真的是万年单身吗?我觉得不太像。
收敛了心神,我们按照早已打听好的路线找到了国师府,黑夜里,只有这个地方散发出幽暗的绿光,妖气浓重。我刚想跳进去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皱着眉说;“有结界,你别动。”说完,便拿出赤霄剑将结界划了个口子,先于我进去了。
府内来往巡逻的人很多,我们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落下。如今那些失踪的姑娘可能还在妖怪手上,我们不想打草惊蛇。若是正面与这个妖怪对上,以天帝陛下的修为,收服妖怪应该不成问题,但是那样的话,失踪的姑娘们可就不一定能找到了。
我被这里面浓重的妖气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只能尽量放慢呼吸,减少受到的影响。还好这府内的结构跟凡间其他的地方的房子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卧房所在地。我在窗户上戳了个洞,里面的景象一目了然。
一个绿袍男子坐在床边,看不清面容,但是看身形,应该是白天的那位国师没错。对面的床上躺在一个黄衣女子,安安静静地,没有什么声响。屋里有治疗咒在运转,那躺着的女子受伤了?
这场景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会儿,绿袍男子缓缓开口,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只零星听到:“......宫里,变好......不用担心。”我冲陛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听不清。在凡间真的做什么事情都会束手束脚,但凡这里是魔界或者妖界,只要施个隐身咒就可以。
陛下皱眉想了想,拉我去了正对窗口的树丛后,走的时候轻轻将窗户推了半开。
我们躲在暗处,看着绿袍男子走到窗前,往外面观望了一下,就将窗户重新合上了。但是就在他走到窗前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这一下,我整个人一下子就像被雷击中一样,整个人变得冰凉。
这张脸我不久前刚刚见过......
在花界。
这就是那取走了我后来的真身的那条蛇。
我睁愣了一会儿,还好陛下全身心都在关注那个蛇妖,没发现我的异常。还是出去后再告诉他吧,如今我已经把事情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我们走吧。”我扭头冲他说道。
他看了我一眼,诧异道:“你知道了?”
我心中有些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冤家路窄这种事情,就看遇到的是不是时候。若是在别的地方,或者不是今日这样的时机,我就算拼上自己半条命也要找那个妖怪算账。但是,我偏偏什么都看到了。所以,即使如今我身边的人,是可以替我将那妖物千刀万剐的至尊天帝,也无法轻快地讲出来了。
他看出自离开国师府后,我就闷闷的不讲话,便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便陪我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在此时脑海中已经翻来覆去的想了很多遍,最后决定简单跟他说一下就好。
“齐国的贵妃娘娘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国师今天就是用灵力在延续她的生命......刚才床上的女子伤的很重,其实我很惊讶她是怎么回事,因为按道理来说,月下白昙活死人肉白骨都是可以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明白了。
果然,他突然停下来脚步,红着眼睛看向我:“他就是取走你真身的那个蛇妖,如今的妖皇竹叶青?”
这......我倒也没知道这么多,那蛇妖已经是妖皇了?
“是的,但我不是很明白,他当初取我真身就是为了药,既然是要救人的,为什么后来又没有拿去救人,反而选择增加自己的修为。”
我的脑子就是偶尔性好用,持续性失灵。此时我已经猜不透了,为什么明明最好的药他已经得到了,却没有去救人。为什么当初没有救那个女子,如今又来和凡人合作,这样稍有不慎就会惊动九重天......已经惊动了......他所作的事情让我想不明白。
但是天帝陛下好像有点生气,只是红着眼睛看着我,也不回答我讲的。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也是刚才看到他的脸才认出来,当时比较惊讶,我怕告诉了你你一生气把他给撕了,那就不好办了。”
他转身想往回走,我又赶紧拉住:“唉,现在不行啊,我们从长计议吧。”
他看了眼被我紧抓着的衣袖,终于抑制住了刚才那股要杀了竹叶青的戾气。
我安抚他说:“是你跟我说的,过得就过去了,不愉快的要忘掉。再说了,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被送到璇玑宫来,也不会重新遇到你啊......既然可以再次遇到你,上苍施与我一些苦难算什么呢?”
毕竟,怎么会有我这么幸运的人,两辈子都可以陪在他身边。
如今,找到那群失踪的姑娘是当务之急。回去之后,我一直想着怎么跟贵妃娘娘开口提这件事,因为心里压着事情,一夜都没怎么睡。
第二天起来有些恍惚,边打着哈欠边往暖阁那边走,谁知横空冲过来一个小宫女,她端着的一盆冷水全都倒在了我身上。冬日的清晨,原本就冷的站不住脚,我被冷水浇透之后,更是觉得寒冷刺骨。我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小姑娘,她嘴上说着“哎呦,对不起,没看见呢。”脸上的表情却无一丝悔改之意,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也不管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自己就扬长而去了。她走之后,我看到院子角落里还有那么四五个小姑娘站了一堆儿,正朝着落汤鸡似的我嬉笑。
我有些莫名其妙。自我来以后就与这些小宫女没怎么交往,一日里大部分时间都跟在娘娘身边,也不知道何时得罪了她们,竟然联合起来出手整我。想我曾经也是堂堂魔界五公主,在花界大家对我也像对待外孙女一样,虽然平日里没什么玩伴比较孤单,但也从未有敢这样欺负我的。
“阿嚏……”
我身体本来就不算太好,穿着湿衣服在外边站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昨日刚见了那害我性命的竹叶青,本来心情就不佳,如今又遇见这样的事……我一边打喷嚏,一边气哄哄地走到暖阁里面。
娘娘正在剪一些花枝,想插到瓶子里。见我进来,她脸上本来还挂着笑意,好像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想与我分享。可是看到我湿透的衣服,和不停打喷嚏的样子时,她又蹙起了眉,问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我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替她们隐瞒的,就把自己刚才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我讲完之后,她也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慢慢沉了脸……
她冲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过去搀扶她,我想着自己这一下怕是感染风寒了,便推辞说担心自己过了病气给她,不方便再近身服侍,想另外叫个人来伺候。她却缓缓摇了摇头,眼神晦暗不明,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听她用很淡然的语气说道:“不怕你把病气过给我,就算是不生病,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坚持让我扶着她出去,我只能拿了一件水蓝色的貂裘给她披上,然后一起去了庭院。我第一天见到的那个,给内官传旨意的婆子,原来是在娘娘的身边呆了很多年的女官。这个女官将那些小宫女都叫到了庭院中,然后和她们一起跪下。
女官磕头说道:“老奴办事不利,竟教出了这样一帮没用的丫头,娘娘息怒,奴才一定会好好惩罚她们。”
娘娘亲手将把女官扶起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让她先退到一旁,几个小宫女跪在后面连头都不敢抬。
“当年我叫王君留下你们的命,不是让你们长歪心眼儿的。我说过了,别在我眼前晃,老老实实呆在这宫里,就还有你们一口饭吃。你们倒好,不知连活下来都是侥幸,这些年来勤恳踏实半点儿没学到,媚上欺下倒是学的不错。”
说罢,不顾她们如何求饶,就着人将她们遣散了,只留下了几个新来的。我看了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的很,按理说,刚诊治完应该会好一些,可是如今看来,她反而像是勉强支撑的。
难道真的油尽灯枯了?
午饭后没什么要忙活的,我去找了那个女官,呆在娘娘身边多年,她应该知道不少事情。我叫了声“姑姑”便进了门,她看到我来也不太惊讶,只让我坐下。我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她便自己说了起来。
“娘娘五年前进宫的,在那之前,我一直跟在她身边。娘娘当年还是个只懂得捧着书看的小姑娘,丝毫不懂得人心复杂,但是王君偏偏最喜欢她,除了她这里哪儿也不去,所以刚进宫一年就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我不禁暗自心惊,在宫里半个多月了,我从来没听说过小皇子的事情,难道......
“小皇子还没满月就夭折了。”她眼角一行清泪顺着脸淌下来,“当时娘娘身体没恢复,一直在寝殿休息,奶娘有事回家了,孩子就由宫女们看着,就是方才的那群丫头。可是这群丫头终究年龄太小,又贪玩,一群人都堆在庭院里玩闹,小皇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娘娘醒来要看孩子,差人去抱孩子,结果却发现小皇子面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小脸儿憋得通红......”言尽于此,女官已经泣不成声。
我耷拉着脑袋,默默离开了这里。
回去的路上,灰白色的石子小路看起来冷冷的,墙角的竹子依旧清峻挺拔,青色的屋檐上有一只寒鸦落着,扑腾了几下,就有积雪落下来。我想起来刚来的时候,总盯着那锦绣繁荣的牡丹花移不开眼,娘娘对它们连眼皮都不翻一下,我还以为是见多了的缘故。
当时怎么会知道,对于她来说,这一条路,无论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顾,都再也看不到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