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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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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色朦胧,星光惨淡,他让杨七把躺椅搬到了院中,又让张家大嫂沏了壶茶,放在地上,手中握着杯子,躺在椅子上,见我来了,杨七默默退下。我垂首站立在他对面,他道:“若倒退二十年,本王看上的女人,本王一定不会放手。”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可如今,本王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强求,否则,都是相互折磨。”
也不知他对我说这些是何意,他幼年生活在宫廷,成人后长在军营,阴谋、阳谋都有所涉猎,机谋太深,我不得不对他有所防备。
“白悠鹤那边已传来消息,姜国不日就将对吾国大举进兵。”他皱眉道。
我心中一颤,又要打战了!不知白悠鹤能否全身而退。便问道:“舒荣公主不是嫁予姜国国主了吗?怎会如此?”
襄阳王哼了一声,道:“妇人之见!国事岂因一妇人耳。况且,舒荣公主长得也不如杨玉环,能让《荔枝寡于廉耻》。”
父亲这篇用命换来的文章,对于他们皇族来说,更像一个笑话。
我有些生气的问:“那王爷今日让民女过来,是有什么吩咐?”
他好像就在等我这句话。
“听说你与李韭莲在京城时是旧识?”
我摇头否认:“在京时,我虽与她同属云麓茶寮的成员,可就是与大家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并无深交。”
“她与谁交往较多?”
“她性子不是太好,没几个人真心待她的。除了与舒荣公主交往密切些,其他再无他人。”
“本王要上战场了,府里有些事,也该处置了。本王问你,李韭莲是否该死?”
什么跟什么?为什么要我决定李韭莲的生死?
“这是王爷府里的事,民女不知,更不应多嘴。”
襄阳王呷了一口茶,看着我道:“你说她性子不好,本王也让人打听过你,她们好像也不太喜欢你的性子。”
这是实话,在京城时,我自比兰菊,傲得没边,又自恃才高,普通诗词,根本入不了我的法眼,被我讥讽过的大家闺秀,没有一筐,也有半筐。我更随父亲,德行少有差池的人家,我都不屑与之交往。
“王妃滑胎不育,所有人都怀疑是李韭莲所为,可本王一时找不出证据。又想着她自从跟了本王,一向乖巧懂事,安静柔顺。或许是有人见她生了岱儿,想栽赃陷害于她,毕竟她从京城远嫁而来,人单势孤。”
“王府的事,民女不敢参与。可王妃未生下嫡子,未必是件坏事。”
襄阳王把茶盏放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问:“本王如此让人不安心吗?为国征战,累得满身是伤,差点连命都搭上,却惹国主无端猜忌。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处处设防,连本王的宁远别院都不肯踏入一步。”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免得又把自己绕进去。
他突然笑道:“是啊,没有嫡子,本王百年后,他便能剥夺了本王的爵位。福祸相依,或许能为舜华和岱儿留条生路。”
说完,他再次陷入了沉默,闭上了眼睛。就这样,我在秋风里苦站了一夜,感觉快要晕倒时,他才开口道:“吕子箩,白悠鹤完成与本王的约定后,本王会放他一马,让他回来,但你们不许再出现在本王的封地上。”
听他如此说,我差点尖叫出来,他真的是个伪君子!一切承诺都是假的,一切表象也都是假的,他早已打定主意,利用完白悠鹤,就把他杀了,杀了这个带给他耻辱感的男人。我与白悠鹤,都是傻子、呆子,居然还幻想着侥幸!我气得直发抖,担忧,如同杂草,疯狂的生长,我恨不得此时就肋生双翅,飞到白悠鹤身边,唯有亲眼见到他,才能安心。
知我勘破了他的真意,他轻蔑的看了我一眼,起身道:“江山不是本王的,美人自当是本王的,谁也不能抢走。谁抢,谁就是自寻死路!”
我被他气哭了,把头一日遇到神仙的喜悦,全都冲淡了,生怕出什么变数,不能再见到白悠鹤。一日之间,由喜转悲,我又回到过去的那种焦虑与害怕中。
隔日,李韭莲被送进了冰心堂,她的泪水,她的哭喊,她的乞求,都没打动襄阳王,那个男人坐在骏马上,刚毅绝情的如同岩石般。他走后,我上前去扶起李韭莲,安慰道:“至少还有命在!”她一头靠在我怀里,摇头道:“你没当过母亲,孩子没了,生不如死。”她说的对,我没有资格去劝她,九刃冰山之寒,非风雪不可及也。
安顿好李韭莲,张家大娘来了,说吕楚不行了,想见我一面。我望了一眼床榻上的母亲,母亲微微点头,我把母亲交给小玉,随张家大娘回了老宅。
老宅空地上,匠人们都停了工,三三两两的坐在地上,看我来了,都站了起来给我请安。我给众人道了万福,便钻进了柴棚中,发现吕颜又没在,心里不由的替吕楚难过。
吕楚全身浮肿,人比平时胖了一圈,皮肤发出油亮的光,此时他不再呼吸急促,反而面带平静。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最后,还是他打破了平静:“子箩妹妹,是我们对不起你。可孩子还小,请你看在同一血脉的份上,照顾他到成年吧。”我没有回答,吕楚也不再说,而是交代起身后事。
“我死以后,拜托你把我埋到后山的枫树下,那里有对石狮子。母亲和哥哥都埋在那里,我自然也要在那里。千万不要把我埋进吕家祖坟,我们这一辈子被吕字困住,太累了。”
我答应好,吕楚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这算现世报吧,不单我,吕博申老杂毛想害你,如今也不得安生,我时常想,若你父亲,我叔叔还在,那我们一家,又是什么光景?”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渐渐的吕楚合上了眼,张家请来的丧仪已等在外面,我退了出去,他们进来。等再见吕楚时,他已在棺椁中,没有疯狂,没有病痛,没有后悔,就像熟睡般。张家大娘偷偷告诉我,到处都寻不见吕颜。我说他会回来的,等着就好。
匠人们都是现成的,在院子里临时搭起一个棚子,纸马匠也赶到了,在一旁静静的扎着灵棚,哭丧匠也到了,和丧仪合在一起,哭声哀乐声齐响,老宅顿时沉浸在哀鸣中。
得到消息,吕大娘子搀扶着吕博申来了,吕博启已没有了往日的精神,老态龙钟,走路也颤颤巍巍。陆陆续续的,吕家的各位本家也来了,看我站在灵堂前,都窃窃私语。
有人大着胆子道:“吕子箩,吕楚走了,这丧仪应该由大伯住持,要不,你让让。”
我走到吕博申面前,深施一礼,吕博申用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道:“你又想怎地?你虽住那冰心堂,却与两位男子纠缠不清,早已坏了名节。若还有廉耻,投了那湘江便好,这会儿又想干什么?”
“吕楚临终交代,他要与他母亲、哥哥葬在一起,不入吕家祖坟。”
听我如此说,吕博申如被雷劈到般,半天不能动惮,其他本家都炸开了锅。
“他家做了那么多恶事,没除去他宗籍,已是分外仁慈了,他还这样羞辱吕氏!”
“吕楚病糊涂了吧?当年他爹可是求了老爷子三年,又立下重誓,才重回族谱的。”
“嗨,四老爷子当年就看出吕博行是条毒蛇,到死也未把他名字改回来。”
……
众人正在议论,吕颜回来了,他看到灵棚,扒开众人,跑到棺木前,噗通跪下,嚎啕大哭,哭得周围人也潸然泪下。
吕颜哭够了,问众人:“我爹最后见了谁,交代了什么?”
众人都望向我,我把吕楚不入祖坟的话,重复了一遍。
吕颜冲他爹的灵柩磕了三个响头,倒上酒,把酒撒在地上,摔了碗,割破手指发誓,他定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另立宗祠,把爷爷、奶奶、父亲、大伯接到宗祠中,不至让他们受孤魂野鬼之苦!
他此话一出,吕博申当即宣布,从族谱中除去吕子行这支,吕氏与他们再无往来。他宣布完,吕氏族人纷纷拂袖,想要离去。我叫住了他们,道:“何为亲人,相互照顾,相互关怀,才为亲;何为宗族,同舟共济,才为族。而如今的吕氏亲疏,只论利益。进那族谱,又有何益?”
吕博申举着拐棍就来打我,张家的挡在前面,我家佃农也围在了我周围。
我毫无惧色的面对吕家众人,道:“等安葬好吕楚,我也会把祖父、祖母、父亲的坟迁出吕家祖坟,把他们的灵位请出祠堂,从此我之吕,与各位之吕,就是两个字。愿你吕家,从此不再出鳏寡孤独,亲亲和睦!”
听我说完,吕博申一口气背过去,吕氏族人一阵大乱,掐人中的,推背的,顺气的,吕大娘坐地哀嚎着。我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吩咐丧仪,锣鼓敲起来,唢呐吹起来。丧仪也是见惯场面的,即时哀乐大作,搅得吕大娘,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送走这群瘟神,我让吕颜跪下,吕颜跪下,我问他去了哪,他不出声。我找来板子,让他脱了上衣,他不肯,我一板子,把他打趴在地,他流着泪,脱了衣服,我打了他十下,道:“见不到吕楚最后一面,就是对你今生最大的惩罚!”
吕颜哭着给吕楚不停的磕头。
见他头都磕破了,张家大娘从捡起他的衣服,打算帮他穿上,一份文书却从他衣服里滑落,跪着的吕颜看见,想抢回来,却被张家大娘抢先了。张家大娘把文书递给我,我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头一阵眩晕,差点站立不稳。这是一份兵契,吕颜他,居然投了军。
我伸手抽他,他没有躲,脸上重重挨了我一下。
“你疯了吗?为何要去投军,战场残酷,生死搏命,朝夕不保,况且你还未成年,如何能吃得了那军中之苦!”
吕颜抬头道:“我身无长物,又过了读书的年龄,要想出头,只有命一条!”
“糊涂!苏老泉二十七才发奋读书,后来一门三进士成为佳话,后又著《嘉祐集》,文长于世。你虚岁才十四,怎么就过了读书的年龄?”
吕颜对我磕了三个头:“姑姑,我意已决,况且我已入了军籍,再没改回来的道理。”
气得我撕了手中的兵契,扔在地上,道:“我不同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厉声吩咐张家的备车,我要去宁远别院,张家的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吕颜跪在地上,也愣了半晌。我对张家的吼,不准备?那我自己去!吼完,我提着裙子,就要出门,吕颜一把抱住我的腿,道:“姑姑,为了我,不值当。你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我打吕颜,吕颜也不松手,我打到没力气,吕颜还是不松手。
“不去求他,你这军籍是改不了的。”我泪流满面。
“姑姑,你就当我家做了那么多坏事,报应在我身上,若我死在外面,你记得每年给我奶奶,我阿爹上柱香。”
“不行,祖父这脉,只剩你一个男丁了。”
“姑姑,我会努力活着回来的,我还要光宗耀祖,另立宗祠的。”说这话时,吕颜目光炯炯。
我忍不住把姜国即将进攻的事告诉吕颜。
吕颜却没半点惊讶与畏惧,点头道:“姑姑,这已不是什么机密之事了,襄阳城中大量征兵征粮,城中的官宦也都在屯粮,今日粮价比昨日,已涨了一倍。”
我仰天长望,漫天晚霞,天际如同染了血色,浓烈的如此刺眼。人的这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磨难,才会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