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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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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0年3月18日 天气:晴
医院左侧有株参天古树,据说已有三百年树龄,枝叶繁密,树干粗壮,须合十人之臂才抱得过来,而姐姐,就站在树下,微微仰着头,盯着树干几乎出了神。
树影斑驳,在她身上投递下重重阴影。
“虽然它外表看起来还是很茁壮茂盛,全无异样,然而,树心已经开始腐烂,不出三个月,必然枯死。”姐姐说。
“但是,如果从现在起查明病因精心照料的话,则还能拖过十年。”我说,“如果你是医院园丁,你会怎么做?”
“它已经活了三百多年,够久了,如果它能说话,没准还会发出‘我已经活够本了’的感慨,或者是‘快让我死吧,这么漫长的生命真是种罪过’呢。子非树,焉知树不想早死早投胎?”姐姐调侃道。
我转身看她,不知为何她突然活泼。“也就是说,你听而任之的放弃了它,是么?”
“你不觉得吗?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又辛苦又无法挽救的事情上,还不如想想如何另辟一个更好的新天地。”她答,“你也说了,即使查明病因悉心照料,也只不过是延长十年罢了。十年时间,牺牲一个人的全部精力去挽救它,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死,而有这十年,有这精力,都已足够把另一株幼苗栽培成材了。”
我听到这里,睫毛突然一颤。思绪翻飞。
“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去救人呢?为什么要伤害别人呢?谢医生?”
“不管别人怎么伤害了我们,我们都不能报复,从而去伤害别人,谢医生。”
“为什么要伤害别人呢?”
“谢医生?”
“为什么要放弃一生寻觅、对人世的热爱走上一条不归路呢?为什么呢?谢医生?”
“为什么?”
对呀,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这样呢?
“遥怜雪剑谢白远,诟辱通宵不忍闻。”这是与谢白远关在同一监狱的犯人写的。
通宵侮辱到了其他犯人也听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的对象竟然就是谢白远!
我相信一切知道真相的人都会在这里战栗。华国几千年间有几个像谢白远那样高贵、有魅力、用一生热爱同胞的人呢?但高贵、魅力之类往往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卫护力,真正厉害的是邪恶、愚昧、从众、嫉妒,它们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现在,谢白远被它们抓在手里搓捏着——越是高贵、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劲。
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的谢白远,面对同胞的伤害,不可能作任何像样的辩驳。他变得非常笨拙,无法调动起码的言辞,无法完成简单的逻辑推断。他在牢房里的应对,绝对比不过一个普通的盗贼。
开始,谢白远还试图拿点儿正常逻辑顶几句嘴,但审问者咬定他的罪名。他说:“我不可能有此心,不知什么人有此心,造出这种意思来。”一切诬陷者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某种“险恶用心”的发现者,谢白远指出,他们不是发现者而是制造者,应该由他们自己来承担。
审问者开始拿出证据,一条一条令人寒心。
战争敌方资料也可以拿来做证据!太可笑!
妒忌一深就会失控,他们只会找自己最痛恨的部位来攻击,已顾不得哪怕是装装样子的合理性了。
邪恶、愚昧、从众、嫉妒,它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
就是它们让天使折翼,使那样高贵、有魅力、用一生热爱同胞的人低到尘埃。
他们也有华国的资料与证据。但战争无眼,很多有力证人已经亡故。更何况是一个卧底,一个有高级骗术的人,他在前线的话真真假假,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那一句是真那一句是假。他的能力有限,在前线做的事情不可能全部对华国有利。证据就像灰色,可以黑可以白。
谢白远百口难辩。
他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他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被别人打扮成了小丑;他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
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的抗议,发表自己的宣言。这确实很接近柏杨先生提出的“酱缸文化”,一旦跳在里边,怎么也抹不干净。
一段树木靠着瘿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
谢白远太耀眼,敌人就越多。
误会越解越乱,罪行几乎已定。
我为什么要放弃一生寻觅、对人世的热爱走上一条不归路呢?
因为无法无视谢白远所受一切,无法无视天使折翼,无法无视那样高贵、有魅力、用一生热爱同胞的人低到尘埃。即使放弃一生寻觅、对人世的热爱。
天使就该在天上,凡人用一生去拯救也不为过。
思绪回笼。
姐姐说,即使查明病因悉心照料,也只不过是延长十年罢了。十年时间,牺牲一个人的全部精力去挽救它,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死,而有这十年,有这精力,都已足够把另一株幼苗栽培成材了。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又辛苦又无法挽救的事情上,还不如想想如何另辟一个更好的新天地。
但一株成材幼苗也不是原来那一棵,时间不是浪费在又辛苦又无法挽救的事情上的,它是用来拯救了一个生命,一个天使的生命。
我知道姐姐是在暗示我,我的拯救计划不值得。
但,我想每一个受天使恩惠的凡人都愿意用一生去拯救天使。
正好我是凡人,谢白远是天使。所以,我做了,不后悔。
只是可惜计划不周密,天使翅膀未痊愈,凡人却毁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