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所至与清逢》六合清朗

3、第二章 旧事

　　沈怿心陷入沉思中。
　　再回过神来，沈清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
　　沈清抬手示意服务生，上了一壶菊花茶。
　　沈怿心恢复了商界精英的干练，看着沈清慢悠悠地斟了两杯茶，并没有主动开口问询。
　　沈清将一杯茶推到沈怿心面前，也不卖关子，“刚才的男孩，是咖啡厅老板收养的孩子。咖啡厅老板，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
　　沈怿心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当年她半夜里羊水破时，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半月。沈家老爷子老太太正在国外参加沈怿简的毕业典礼。送她去医院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管家刘成，另一个便是沈清的母亲许若华。
　　沈清郑重地坐直了身子，“我知道您与我母亲并不亲近。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或许匪夷所思，但是您都可以查验核实。”
　　茶水腾起的热气升起又消散，沈怿心点了点头。
　　“我一直以为小圆是我的远房表弟，直到前几天，我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了母亲的日记，里面写下了小圆的身世。”沈清呷了一口茶，直视着沈怿心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当年姑姑生下的，那个据说没有抢救过来的孩子，就是小圆。”
　　沈怿心镇定自若的面具遽然破裂。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同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沈怿心双手握拳，指甲深深扣进肉里，勉强控制住身体，不至于马上冲到巷子里。她甚至忘了质疑沈清话中的真假。
　　沈清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毕竟，现在的沈怿心还没有修炼到如前世十年后那般刀枪不入。
　　“姑姑先别急，您对当年的事情没有怀疑过吗？母亲刻意隐藏小圆的身世，是想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告诉姑姑。只是，母亲没有等到这个机会。”沈清的声音低下来。
　　沈怿心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刚才她已经反复回忆过当年的场景。可惜当时她涉世未深、心思简单，自己没有生产经验，身边又没有可以求教的长辈，在那个最脆弱的时候完全丧失了判断力。
　　如果小圆真的是她的孩子，为什么医生没有告诉她实情？
　　沈清看着沈怿心，目光澄澈，“母亲当时跟刘管家送您去了医院，等在产房外。她打电话给我父亲，发现占线。母亲就走到楼梯间靠窗的位置，那儿有一处高大的盆景，母亲就在盆景边站着。”
　　沈怿心低头呷了一口茶，静静地听沈清叙述。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现在突然有了转机，不急于这一时。
　　“母亲听到一男一女在楼梯间的另一侧交谈。男人大概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不太清楚。女人突然扬声道，这个决定只能由产妇来做。男人应该又继续说了什么。俩人紧接着匆匆离开了，竟然没有发现盆景边的母亲。母亲从背影看到，男人是刘管家，女人穿着浅绿色的手术服，进了产房。”沈清语气平缓，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徐徐道出。
　　“母亲有过生产经历，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母亲曾经无意间听到祖父和叔父交谈，言下之意并不想留下姑姑的孩子。刘管家是祖父的心腹，以祖父的狠辣，只怕会在生产时动手脚。姑姑发动的日子提前太多，大概是打乱了祖父之前的布置，所以刘管家才临时找人。”
　　沈怿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突然间冷得发抖。
　　当年沈老爷子一脸悲痛地告诉她，一定要让医院对这起医疗事故负责，谁知背后的真相这样不堪！
　　沈清知道现在的沈怿心已经不需要怜悯。“母亲对姑姑的遭遇非常同情，也知道姑姑对这个孩子的看重，马上要求以家属身份进产房陪产。也是这个孩子同母亲有缘，姑姑当晚出急诊的主管大夫，跟刘管家交谈的那个女人，是从英国惠灵顿医院过来进行短期交流的安娜博士。她是母亲在英国读书时的家庭医生。”
　　沈清语气和缓，但是沈怿心想象得出当时的惊心动魄。
　　“当时姑姑已经有些昏迷了。安娜博士告诉母亲，刚才刘管家找到她，说产妇在怀孕初期因为爱人过世，患上重度抑郁，并有暴力倾向。本来医生建议终止妊娠，但产妇寻死觅活，非要生下孩子。但是以产妇的精神状况，只会将偏执的痛苦追忆转嫁到孩子身上，会伤害到孩子。所以刘管家强烈要求，在孩子生下来之后找一户人家收养，对产妇则称孩子出现突发状况没有抢救过来，彻底绝了念想。这样才能让产妇完全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新开始生活。安娜博士要求刘管家出示产妇的精神状况说明文件，刘管家匆匆忙忙去准备文件了，并不知道母亲进了产房。”沈清停顿了会儿，给沈怿心消化的时间。
　　沈怿心无声冷笑。按沈国豪的风格，如果他不想留这个孩子，必定会斩草除根。是她发动时间提前太多，并且沈国豪不在国内，所以刘成才临时编了这么个理由。若是按照沈国豪既定的安排，只怕这个孩子早就没命了。
　　沈怿心内心有些复杂。
　　她对许若华的印象，只是个大家庭悉心教养出的美丽女子，知礼仪懂进退，也仅此而已。没想到这个平时交往不多的弟媳，在生死关头，竟然敢违逆大家长的意志，救了她的孩子。
　　沈怿心点点头，示意沈清继续。
　　“安娜博士是信任母亲的，就按照母亲的说法，假装认可了刘管家伪造的精神病专家鉴定和建议。但是提出，收养要按照医院的程序来，因为很多没有孩子的家庭在医院作了登记，希望收养父母放弃监护权的新生儿。刘成本来就头疼如何处理这个孩子，在登记的收养人名单里，随机找了对无权无势的外地夫妇。他以为安娜博士承诺了会保密，并很快回了英国，再无其他人知道此事，便没有再关注这个孩子。母亲有一户远房亲戚，结婚多年无子，打算领养个孩子。母亲就让他们给了那对外地夫妇一笔钱，把小圆过继回来。所以，种种机缘巧合，小圆才成了我的表弟。”
　　讲完这段陈年旧事，沈清静静地低头喝茶。
　　沈怿心并不怀疑沈清所言的真实性。找个可靠机构做亲子鉴定，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沈怿心默默地串联起前因后果，对沈国豪的动机了然于心。无非是怕她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对沈氏大业不竭尽全力罢了。
　　沈怿心内心充满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她直视沈清，“你母亲当初为救这个孩子，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我这一生都感激她，只可惜不能当面向她致谢。”
　　沈清给沈怿心添了些热茶，“母亲当初救下小圆，仅仅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同理心，并不为他日向姑姑邀功。”
　　沈怿心相信沈清这句话。
　　刚才她已经看到，小少年被照顾得很好。从他和沈清的互动也看得出来，两个人的熟稔和亲昵不是一朝一夕了。
　　“那时姑姑还没有掌权，母亲隐瞒住小圆的身世，是怕老爷子得知后对他不利。现在小圆长大了，姑姑也能独当一面了，母亲本打算找个时机告诉姑姑的。但是，没有来得及。”沈清面色凝重，“母亲的死，不是意外，是有人暗害。”
　　沈怿心吃了一惊，“有证据么？”
　　沈清双手交握，“我正在调查，目前发现了一些线索。可以肯定的是，沈氏有人参与其中。”
　　沈怿心微微蹙眉，不置可否。
　　沈清又抛出一枚炸弹，“我还查到一件事。阿城叔叔那起交通事故，肇事者同样是酒驾。两起车祸的时间、路况、角度和伤害程度非常相似。如此精心策划、缜密设计出的‘意外’，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我看了两起事故的肇事司机的资料，身份信息不同，但是两人的身高、身形非常近似。”
　　沈怿心沉默不语。
　　阿城出事时她完全没有想过，到底是不是意外。阿城出事前在燕城住的时间不长，不至于得罪什么人。沈国豪有招赘的打算，轻易不会对阿城出手。其他的沈家人，似乎并没有要至阿城于死地的理由。
　　但是经过这些年的磋磨，沈怿心也明白，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台面下的利益盘根错节，她见多了所谓的“善人”，一边微笑着拥抱，一边狠狠地捅刀。
　　沈怿心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沈清的外貌集合了许若华和沈怿明的优点，极为明丽秀美。跟许若华相似的丹凤眼，眼形由细变圆润再变细而微微上翘，本是极妩媚动人的。偏生眸色凛冽，如秋水寒星，令人下意识便会收起轻视之心。
　　沈怿心对这个侄女有了新的认识。
　　经历伤恸之后，并没有消沉，短短时间内就查到这么多信息，并且能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即便背后有高人指点，十七八岁的年纪能有这样的心境，也很不简单了。
　　沈怿心不确定沈清有什么样的计划，便直截了当地问，“需要我做什么？”
　　“我一直将小圆视为亲人，必不会将他作为胁迫姑姑的筹码。目前敌暗我明，不宜打草惊蛇，免得对方湮灭证据。母亲的公道，我会一步一步，慢慢讨还。”沈清的话掷地有声，透出毋庸置疑的坚定和果敢。“下个周是我的生日，我想拿到母亲在沈氏的股权，把母亲的设计院独立出来。希望姑姑能够帮我。”
　　沈怿心暗暗赞叹一声，此姝临危不乱，步步为营、谋定后动，当真后生可畏！
　　她郑重地点点头，“好，我帮你。如果沈家有人包藏祸心，敢采取如此狠绝的手段，一定隐藏得很深。你要小心。”
　　沈清在心底松了口气。这一世有了沈怿心相助，她在沈家的处境会好过一些，揪出凶手也会容易一些吧。
　　“姑姑说得对，我会谨慎行事。生日过后，我就回国长住。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姑姑且等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