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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丧 ...

  •   据说那些长于深闺的女孩子,其心灵总是不免忧郁而敏感。这句话也许听起来荒诞不经,但事到眼前时还是不免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狭长的甬道,高高对峙着的垣墙,从后面的垂桐院到前面的懿德殿,快步急趋,罗带飞舞,不过一两盏茶的时间,德钦郡主却一直在徒劳地责备着自己。为何自己当初心里明明有了不祥的预感,却没能阻止父王出行呢?假如自己当初态度再坚决点,甚至直接装病倒地不起,兴许父王都可以逃过一劫吧?可是祸已临头,显然说什么也没用了。
      她看到了懿德殿飞起的檐角,便干脆放弃了一切保持端庄仪表的尝试——她迈大步飞奔了起来,轻薄的纱织长袖也随着她的手臂剧烈地挥舞着,早上好不容易梳起的发髻几乎要散掉,几只发簪在颠簸中摇摇欲坠。她把嬷嬷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懿德殿的台阶。重重侍卫见了她几乎躲闪不及,她硬是挤出一条路来。刚才还一片嘘声的殿内蓦然安静下来,静的几乎能听见血液凝结成块的声音。
      自从方才接到父王身亡的消息之后,她便以极快的速度把所听闻的所有恐怖的死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死去的父王是什么样子的?她觉得如此,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自己还好能有所准备,可是当担架上的白布揭开她还是失态了:她的父王不仅未得寿终正寝,居然连头颅都不翼而飞了;铠甲上满是血污,紫色的披风被喷溅的鲜血染的完全变了颜色,混合着腥臭的气息变得十分诡异;创面一点也不整齐,这意味着这尊曾经在千万人之上的高贵的头颅,并不是被什么名刀利刃与脖颈分开的,凶器极有可能只是一把乡野柴刀,甚至手执这把刀的人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德钦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扑在父王肮脏不堪的胸口上痛哭不已,手掌下还能抚摸到枪痕与箭伤。父王死去的是多么痛苦呀,明明他在前天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对女儿百般宠溺的好父亲,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恐怖的模样,一想到这些,她就更加情难自已。拓浪郡的夏天既潮湿又闷热,活动剧烈了根本喘不过气来,完全符合大家对沿海城市的感受,昏暗闭塞的大殿里挤满了官员与兵丁,殿内比殿外更像蒸笼,再加上齐王已经死去一天多了,感官敏锐的蝇虫早就围着血污嗡嗡作舞,即使一度被刚才这个小姑娘惊到散开,它们这回又回来坚持履行着乱人心志、让情势雪上加霜的自然使命。
      伴随着郡主无助的哭声和蝇虫恼人的骚扰,拥挤的懿德殿里再度嘈杂起来。每一个人或交头接耳,或面面相觑,或垂头丧气,或磨脚耸肩,或摇动手帕扇风拭汗兼驱赶飞虫,每一个人都不自在到了极点。
      女孩子的哭声见小了。她不是没有力气了,而是身为郡主的理智战胜了身为女儿的情感。她回头用充血的双眼扫视周围的高官将领们,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立马迎上前来,双手递来手帕,轻声道:“郡主请节哀,哀思想必已经传达到了冥府,下面注意力就该转移到俗世来。”
      见郡主还在啜泣,季朴贴近她的耳畔,用坚定到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您是殿下唯一的血脉,您一定要坚强,朝廷新命之前,这个城就靠郡主您做主了!”
      “我知道。”德钦接过手帕,站起身来。她的发髻已经凌乱,衣服上满是血渍,眼眶红肿,神情憔悴,声音却不带有一丝抽噎的感觉。她命令身边的将领们各自按照紧急预案,把队伍带到城池周边的据点里去,不要让他们在齐王府和大街上乱作一团。之后又吩咐王府的一队近侍把齐王的遗体抬到后院的佛堂里梳洗,全城的高僧大德也由他们负责挨个寺庙召集来给冤魂超度。大殿里只留下德钦郡主、季朴和少数齐王生前的亲随,随后也匆匆退去。
      齐王府后院最前面正中的乐善堂,是齐王生前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归郡主使用了。拓浪郡城内所有四百石以上的文官和武官,还有一部分齐王亲自辟用的掾吏,都被召集到了这个地方。不多时,德钦郡主在两个老嬷嬷的护持下驾临,已是全身缟素,金玉尽除。她在齐王的坐席旁铺席子坐下,其他人也纷纷行过拜见之礼、席地而坐。
      “诸位,”郡主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来一点的犹疑与哀伤,“哪位可以向本郡主详述一下殿下薨逝的始末?”
      拓浪太守季朴膝行而前,禀报:“郡主,臣等虽均不在现场,但有证人可以调用。”
      “传。”
      随着季朴的一声“带他上来”,一个哆哆嗦嗦的士兵被两个近侍押上堂来跪倒在地:“郡主,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啊!”
      “把头抬起来,冷静下来好好说话,”德钦的语气与方才没有任何变化,“你当时是跟在殿下身边,对吧?”
      那人抹了一把鼻涕,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呀。当时我们一队人马正在跟随殿下去大禄港的路上。殿下只带了寥寥百十来人往北走,结果刚刚进到绒港郡的界,就在一片叫黑风林的松树林里,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出许多伏兵,万箭齐发过后又是长枪冲击、大刀猛砍,我们人数远在劣势,又措手不及,一下子便损失惨重!尤其是齐王殿下,因为骑着高头大马,首当其冲就被流矢射下马来,还没来得及组织反抗就给后面的歹人用枪捅了,然后就……哎呀!”
      堂上人听得此番不由得唏嘘不已,各显戚容。季朴急忙向郡主望去,郡主听得父亲如此惨死,挺直的上半身不住乱颤,右手已经把搭在下面的左手掐出血来。季太守轻咳了一下,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郡主咬了咬嘴唇,问明了该兵士的伤势,得闻他为救齐王自己也被伤六处,不由得心生怜悯,吩咐道将此人放回去好生养伤。之后又有四五个幸存的兵士被带进来问话,所述除了血腥程度轻重有别之外,都大致相同。郡主看他们确实都是力战过了,也就都没有施以惩罚。
      “所以现在问题更多了。这些歹人为谁?父王北行用意何在?歹人是如何知道父王行踪的呢?”
      众人各自默不作声。正在众人思索之际,拓浪郡治东海县县令董济之向前禀道,“郡主,天都快塌下来了,王妃可还安好?拓浪侯父子又在哪里?”
      “董县令,”德钦答道,“我母妃近日又犯了头风,正在宿处昏睡不醒,各位呵,都切勿打扰,待她醒来再说明情况。至于其余的问题——吕长史、谢将军,你们要不知道别人可就真不知道了。吕长史,你是父王生前辟用的诸吏之长,你先说说看吧。”
      话音刚落,齐王府长史吕炼膝行而前,拜手答道:“禀郡主,臣对殿下的行程真的是一无所知。您也知道,臣只是一个读书办事的文吏,很多机密乃臣所不能预,就比如殿下前天的北行。也许……殿下只是觉得时局紧张想出去放松下也未可知啊!而且,按理说就现在的情况,百八十人的队伍也不能说不隐秘,何况殿下什么标识都没打出来,为何偏偏遇袭了呢?是巧合,还是……”
      “好了,长史你可以回去坐着了。谢将军——”
      “禀郡主,家父和末将的兄长们前些日子出发,去世良郡处理一点私事,原定是明日回来……”拓浪侯谢环的三子、偏将军谢轴答道。
      “虽然有没有信使去催都没差别,但还是让他们有个准备吧,郡主。”德钦对季朴的建议表示赞成,遂唤来近侍,手书一封便笺,大致讲述了齐王横死的经过。
      “成枢(谢轴的字),请你务必尽快送到令尊手里。”
      “是……”谢轴接过信笺,却面露难色,不敢直视君主的满是泪痕的脸庞。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各位官员、将领就郡主自己抛出的三个问题展开了热烈而广泛的讨论,直至面红耳赤、相互攻讦,董济之和一个一贯不睦的郡功曹要不是被拉开一定会拳脚相迎,互相指责对方,从夫妻生活不和谐到泄露军机无所不包;谢轴在跟手下人不住地交代着什么;吕炼在这么混乱的环境里也不忘拿出几份文牍稍加批改;季朴自然也在跟几个关系亲密的官员喋喋叨叨。德钦就坐在父王的宝座旁,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在这个即将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府邸里吵过后,官员将领们纷纷告退。天色已晚,只有季朴和吕炼被郡主挽留在了乐善堂。晚餐呈了上来,只有麦饭、海藻、豆腐和腌萝卜。郡主吩咐给两位重臣各上了一份,二人谢过后便同坐在下面用餐。
      烛光渐暗,微风轻曳,远处僧人们的超度诵经之声传来盖过了夏虫的声响。悲戚沉重的旋律重复重复再重复,在三个人听来声音越来越大。德钦受不了了,她在下午已经尽自己所能维持住了自己的体面,现在她装不下去了。她猛往嘴里扒了几口饭,之后一下子吐在了地板上。
      几个嬷嬷赶快上前,有的收拾走了饭菜和秽物,有的在轻拍着君主的后背。过了半晌,德钦方清醒过来。她示意嬷嬷们下去,季、吕二人就走上前来。
      “舅舅、长史,父王没了,父王没了……”德钦郡主的眼睛又填满了眼泪,之后便哭得不能自已。吕炼低下头去,季朴俯下腰,把手伸到后面轻抚她的脖颈,“没事的,郡主,还有臣和诸公呢,您什么都不必担心,一定能渡过难关的。”
      “力农(季朴的字)兄,”吕炼抬起头来,幽幽地问道,“向行辕那边奏明了吗?”
      “嗯,陛下最晚五日后就知道了。”
      吕长史突然激动起来:“这帮歹人我看就是去年秋天起来闹事的刁民,我正在起草文牍,发行山东各郡,对于刁民捕获者格杀勿论!”
      “烛理(吕炼的字)兄,”季朴站起身来,直盯着吕炼,“它们已经不是各个郡自己就能捕获的‘刁民’了,他们现在是有组织有计划,横行整个山东的,贼寇。”
      三人正在沉默之际,一声利哨划破了难得的宁静(相对而言),然后整个城市都闹腾了起来:
      “夜袭!盗匪夜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王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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