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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戚杳在灵堂里守了一晚,第二日整个人都有些昏沉。
      半月前飞云关一役,虽以大胜收场,但毕竟一场苦战,兵力大耗,主帅重伤。他们方收兵归营,又收到京都来的急件,说局势有变,望速回。于是他简单休养了三日,这三日内又让人加紧处理了逐草部和京都暗中联系的事,最终拿着昼夜不休得来的证据急行军回了京。
      而归京途中遇伏,方抵京又被叶盛玄扣押,即便最后辗转至宫中偏殿,为了和叶弦把戏演的更真以掩人耳目,伤病的治疗更是一拖再拖。等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放松,人就彻底吃不消了。
      他被钱伯劝回房休息,没想到刚沾到床就瞬间失去了意识。脑海朦胧中天旋地转,如同突然坠进了狭长又漆黑的洞穴,而等双脚终于触到地面,眼前黑雾散去,他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叶弦。
      恍然一梦,梦回少年。
      他其实一直都不是个善于沟通的性子,所以刚进宫的那一段时间,他的话很少。也因此,他和叶弦最开始的相处略显了一点疏离。
      叶弦打小就被人夸天资聪颖,记性极佳又善于变通,深得先帝疼爱。因此他七岁时便被封了东宫太子,几乎是天定的帝位继承人。他又自小养在深宫,金尊玉贵的,平日里都是旁人来巴结奉承他,他想要什么,只需张张嘴,自有数不清的人上赶着给他送来,所以小太子虽不刁蛮豪横,但总存了一份傲气,要让他纡尊降贵去迎合谁,他宁愿当场翻脸。
      但骄矜的小太子偏偏就遇上了戚杳这么一个冷疙瘩。他们之间总要有人先迈出一步,但很显然,一个不情不愿,另一个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迈。
      不过,小太子对自己这位伴读的初印象还算不错。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叶弦就觉得他跟别人不太一样。因为他说他的杳是杳无踪迹的杳。还说的云淡风轻。
      高枕无忧的少年人不会知道一无所有是怎样锥心蚀骨又讽刺可笑的滋味,他们只会觉得,这个人云淡风轻的仿佛超然世外,与世上万千俗人都不一样,显得分外有趣。
      于是小太子对面前的这块冷疙瘩多了一份耐心,有事没事都去捂一把,虽然总是捂不热,但他只会觉得,这冰块本就非同寻常,慢点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啦。
      后来关系出现转机,是有一天小太子遇见了难题。先帝考他文章典故的出处,结果那篇文章本就枯涩难懂,他只勉强囫囵读了个大概,像如此细致的典故分析,别说出处了,他连读都读没明白。
      那天小太子连午睡都没睡,趴在石桌上耷拉着小脑袋,一派愁云惨淡的模样。虽然明明有个伴读,但这时小太子又端出了那份傲气,闷着不肯找人帮忙。而且他自恃阅读面极广,便下意识觉得,戚杳肯定也不懂。
      后来还是戚杳自己发觉了叶弦的异样,半猜半打听才弄明白小太子的难处。之后半日,他拿了纸笔坐在后院,把那篇文章里所有引用典故的释义、文中意以及出处全都细细列出,写了足有三页纸。然后趁小太子去用晚膳时,将纸压在了石桌上。
      十三岁的戚杳还不太会安慰人,但心思已经很细腻。他那时候还保留着身上带糖的习惯,因为每天喝的药都很苦,而他还没长大到可以自如接受这份苦的程度。所以临走的时候他从怀里摸出了一颗糖,放在了纸的边上,然后想了想,又抽了张纸条,端正地写上,【很甜】。然后悄悄把纸压在了糖的底下,谁也没有惊动。
      夏日的晚风清凉又甘甜,就像少年人怀中细腻的心思,虽然远远碰上时总让人觉得冰冰凉凉,但一旦捧出来送到人面前,就一定是甜丝丝的,像糖葫芦。好吃又漂亮。
      第二日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好像突然就拉进了许多,具体表现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变得格外热情。
      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叶弦坐在花园里拉起的秋千上,面前的石桌上摆满了瓜果。秋千的背后靠着一棵梨花树,如今不是花季,但满树枝叶繁茂,挡住了大片的日光,只有零碎的光点斜投下来,落在叶弦眼睛里,闪着晶晶亮亮的光。
      太子殿下对他招招手,在身边的空位拍了拍,示意他过来坐。另一边眨着眼睛道,“我本以为武将之家,学识不过平平,没想到你这么对我胃口。”
      “从今日开始呢,你这个朋友,我就交定了。”
      “以后有好吃的我一定会分给你一起吃,有好玩儿的也一定会跟你一起玩的哦。”
      “如果你有好东西的话呢,你也要跟我跟我分享。”不过说到这儿,太子殿下顿了顿,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咕哝道,“可是父皇说了,跟朋友之间不能太在乎得失的。”
      或许对于才满十岁的小殿下而言,这些人情世故委实难理解了一点。于是他最后索性撇撇嘴,豪气地把小手一摆,继续道,“反正我肯定都会跟你分享的,你给不给我都没关系的。”
      “恩……还有——”,叶弦开心地晃悠着双腿,“糖真的好甜好好吃啊!”
      *
      叶弦其实一直都知道戚杳身体不大好,老是容易受伤,也很容易生病,所以他总是趁机在他来宫里的时候,给他灌很多补品。大概是有用的,虽然他自己吃那些燕窝啊松茸之类的,都没吃出什么滋补的效用来,但那几年叶弦是没见戚杳生过什么大病。
      不过太子伴读也仅是伴读而已,并不住在宫中。因此叶弦只是听说戚杳刻苦,并未亲眼见到他读书练武。虽日日见他总是白着一张脸,也只当是他身体太弱,能为他做的就是多灌一些补药而已。
      是直到那次他给戚杳上药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戚杳为了能上战场、接过戚长恩肩上的担子,到底付出了多少。
      那日午后戚杳刚到东宫,那平日都跟在叶弦身边的小太监正在宫门前急得来来回回地走。而一转头见戚杳来了,当即便迎了上去,火急火燎地道,“您可算来了,您快去后院看看太子殿下吧,他正爬树呐!”
      戚杳一路快步随着人走,路上把事件的因果捋了个清楚。原来不久前后院梨树上来了两只鸟筑巢,下人们觉得这会惊扰殿下休息,向叶弦上报了准备将它们送去别处。但叶弦觉得人家既然挑中了这儿,何必让它们白跑一趟,就吩咐了下人不许打扰。到现在已经孵出了小鸟,兴许是人丁太过兴旺,巢里塞不下,掉了一只下来。
      所幸巢建的不太高,摔下来倒也没什么大事。于是古道热肠、见义勇为的太子殿下便积极承担起了把小鸟送回巢的义举。而好巧不巧,殿中唯一的木梯昨日刚刚坏了,今日正拿去报修。叶弦的意思,是鸟还巢这事迫在眉睫,另搬梯子实在太慢,从百鸟司请司禽过来也太过耗时,他又担心院中的下人粗手粗脚,索性就自己撩袍上树了。
      戚杳到的时候,叶弦正扒拉在树干一半位置处,底下围了一圈太监宫女,个个仰着头,恨不得长双翅膀替叶弦飞上去,生怕尊贵主子一不留神掉下来,到时候怪罪下来谁也逃不掉。
      他们正急着呢,见戚杳来了,活像见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似的,求着他赶紧想想办法,先把主子弄下来再说。
      戚杳点点头示意他们先别急,然后绕到了树的另一侧,仰头问道,“殿下做什么呢?”
      叶弦眼下的境遇其实有些尴尬。
      他平日里身边不缺高手保护,对于习武一事一贯松懈。而他也没怎么爬过树,手法很生疏,现在爬到一半,再上也上不去,没把鸟送回巢他又不甘心下来,导致现在像个挂件儿似的搁树上挂着了。
      原本他还拉不下脸向其他人求助,现下见戚杳来了,先前憋着的一口气立马泄了一半,他瘪着嘴道,“我做好事来着。结果……阿杳,要不……你帮帮我?”
      戚杳往四周扫了一眼,发觉院里真连个能踩还够高的物件也没有,于是他直接撩起袍子,在树杈处轻蹬了几下,轻飘飘地就上了树。
      叶弦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突然窜出来的人影,惊叹道,“阿杳!你好厉害啊!”
      戚杳垂眸极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向叶弦伸出手,“殿下先跟我下去吧。”
      “不行不行,小鸟沾染了人的气味太久它就回不去家了,你还是先帮我把它送上去吧。”叶弦说着,便伸手把鸟小心地递给了戚杳,然后往下看了看,动脚试探道,“我看看我能不能自己下去啊……”片刻后他苦着脸转回来,有些悻悻的,“好像……不行……”
      “那殿下抱紧树,在这儿等会儿。”
      戚杳的脸半掩在枝叶之后,叶影斑驳落在他脸上,衬的眉眼更深邃。他接过鸟,三两下窜到了巢边,巢里都是小鸟,因此余位倒很大。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把小鸟放进巢里,正要转身回去接叶弦,就听叶弦大喊了一声,接着下方的枝干猛地摇晃了一下。
      暗道声不好,他迅速翻身向下,好在眼疾手快,在树四分之一处捞到了叶弦。但他已止不住落势,也无处借力,他索性将叶弦拉进怀里护着,冲底下围着的人喊道,“快散开!”最后以身做肉垫,护着叶弦“砰”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其实这些多年前的往事在戚杳的记忆里已经渐趋模糊,如今旧事重提,记得分外深刻的唯有那日午后,叶弦拉开他衣袖,看见了满手臂的淤青时的眼神。
      他看上去很难过。
      但戚杳觉得,那么好看的眼睛应该盛满欢欣愉悦,要是难过的话,眸里蒙上一层水雾,就太招人心疼了。
      那时,叶弦问他,“怎么……会受这么多伤呢。”
      他垂着眸,淡淡道,“难免。”
      彼时他们一个躺在榻上,一个坐在榻边,手边香炉的烟被吹出曲折的轨迹,沿着未知的方向四散而去。明亮的日光漫过窗台铺进来,照亮了某段缭乱的轻烟。
      叶弦默然看了那大片的淤青很久,嘴唇紧抿着,那副模样戚杳仿佛都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这么难的话,要不就算了吧。”
      因为不止一个人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虽然他们总是出于好心,出于关爱,希望孩子一生平安健康就好,用不着拖着病体去拼命。毕竟戚杳出身将门之家,是名门望族,好好留在京都安养,也会富贵一生。
      但没有几个人知道戚杳内心的执着与不甘。戚家十几代的积累,到他这一代不能延续光辉便罢了,还要让他坐吃山空,这无异于废了他。
      他轻呼了口气,等着叶弦开口。
      但叶弦沉默许久,最后说出的话却是,“没关系。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是失败也不打紧,我永远都会相信你!只要你肯永远练下去,你绝对不可能功业不竞。”
      “你放心,若是父皇不肯放你上战场”,叶弦握紧了他的手,眼中的目光炙热又坚定,“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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