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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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中定居着女巫。
大人们都这样说。
最初似乎是为喝止顽童不要乱跑，大人们语带恐吓，声音威胁，说阴险的女巫不仅能看透一切，能将与她对视的所有活物都变成石头，就连流出的眼泪都是毒酒，每当夜幕降临，化身丑陋的跛脚老妇，如果你胆敢抬头，从窗中望见谁家门前露出黑色帽子的尖顶，那么那家白日里淘气的孩子将会被掳走，被当成献给夜妖的祭品。
孩子们一旦谈论起森林，便会露出惊恐与畏惧的神情，在他们当中的勇者，试图打破诅咒，闯入森林，无人生还之后。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哪怕哈罗德没有关系亲密到擅长用恐吓来表示关心的亲友，可怜的孤儿同所有人一样，惧怕那片长年被迷雾笼罩的森林。
他不得不惧怕，哪怕心中怀有许多疑问。
哈罗德很想提问，女巫是什么？
既然能被发现和认出，那她大概是人，虽然也许她很聪明，也很邪恶？但总归是人，一位年迈又跛脚的老妇人，在那片深山老林中，孤身一人，靠什么生活呢。
只是如同祈祷，向空中合掌，发出提问，必然得不到回响。
事实上，自哈罗德有记忆起，他从未听说女巫曾走出森林。
村子里孤独的老人，无人照料，多半是在死去许久才被发现的。
老人总是被遗忘。
说不定女巫早已死去，在哈罗德出生之前。令人惧怕的存在，早已在漫长的时间里，口耳相传的传说中，在故人面孔被新人更迭的过程中逝去，因不曾去关心，只在需要使用时被提起，所有人都不在意，唯恐与自己扯上关系，因惧怕而惧怕。
哈罗德忍不住好奇，好奇到后来，他甚至开始有些为她担心。
被村民举着火把，投掷石块，驱赶进森林，哈罗德光着脚，走了很远的路。
脚底被碎石磨穿，跑丢了鞋子，哈罗德感到又冷又饿。
想起村子里那些关于这片森林的不友善的传说，哈罗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也许女巫已经死了。
扶着树干，喘着粗气，哈罗德心怀侥幸的想，如果她还活着，他并不是淘气的孩子，也许对于他来说，她不是个坏人。
背靠着树杆滑坐到地上，长时间的奔跑，令男孩精疲力竭，抱着臂坐着，将头深深埋进臂窝，哈罗德感觉暗夜里的寒冷，像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无法拒绝的拥抱，冻得人发抖，干冷自四肢的末端奔腾向心脏，他忍不住抽着鼻子哭泣。
他只是一个失去庇护的孩童，遭人厌恶，追逐与驱赶，伤心和哭泣是在确认安全，精神松懈后，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这样自制，倒不是因为羞耻，他还没有这种观念，没有人曾要求他坚强，只是他发现，忍住不哭，会令生活变得轻松。
然而在某一些特殊情况下，忍耐显然也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譬如当下，哈罗德第一次感到绝望，和从前不同，这一次他也许真的快要死了。
哪怕没有邪恶的巫婆，溢满瘴气的森林，不被需要亦不被爱，没有人教他失去一切，甚至未曾拥有这一切，他应该怎样有尊严的活下去。
孤儿的呜咽游荡在空荡的森林里，萤火虫的亮光随着哭泣的声音，受到惊扰，点点光芒如同在这片大陆的边缘沿着海岸线沉默涌动的潮汐一般，一波波推散，飞铺开来，隐匿进黑夜。
不知从哪里传来河水流淌的轻柔声音，如同被纤细手指拂过的银弦竖琴的鸣奏。
这一切其实很美，但哈罗德无心倾听。
静谧之中，在视线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有一团阴影涉水，推波而过，催人入眠的夜虫虫鸣，似乎感受到威胁，一刹间，突然静止。
身处其中的哈罗德当下极其敏感，容易受惊，惊愕之中，一声啜泣就这样卡在喉咙里。
“是谁在那里。”
哈罗德听见一声清朗的坚定的，女性的声音。
话音未落，哈罗德未待抬头，已经感觉声音的主人来到面前。
它就像是凭空出现，扑面带来一阵凉风。
哈罗德的额发被风撩起，大吃一惊，面容痉挛扭曲，一瞬间头脑里闪过许多可怕的想法。
他犹豫着，猛地绷直身体，想要逃跑，却在念头生起的间隙，突然想起，无处可去。
哈罗德僵硬着，怯懦着仰起头，脸上还带着没有擦干的泪。
视线的正中，一位披着斗篷的细长人形立在那里，正俯身探看他，作出辨识的姿态。
从他这里看过去，这具身躯佝偻出歪扭怪异的弧度，几乎像要折断。
人形头顶着一轮巨大的弦月，面容晦暗不清，只有一双眼，在斗篷兜帽下的阴影中，光芒奇异，熠熠生辉。
“你看起来真奇怪，让我想想，究竟是哪里奇怪？”
让人无法心生戒备的是，只听这个声音，近乎甜美。
声音的主人并没有给他们二人彼此太多思考的时间：“你刚才是在哭？哭是因为害怕？还是受了委屈？看来你并不是自己主动想要进入这片森林，这太糟糕，你看起来害怕极了。”
“我要问你，为什么会闯进来，难道是被讨厌了？”
哈罗德说不出话。
这个人的话太多了。
她听上去很年轻，或许也正是因此，她很寂寞，她是不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所以一旦开口，就要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听着一个接一个迎面抛来的问题，哈罗德觉得有些屈辱，抬手默默擦掉眼泪。
仿佛终于是察觉到哈罗德低落的情绪，对方清脆的声音在沉默一阵，得不到回应后，显露出尴尬：“咳，我只是开个玩笑。”犹豫了一下，那个声音小心的接着道：“那么，让我们说点有趣的事情？我终于知道你是哪里奇怪。”
一边说着，从人形身上发出衣料摩擦的声音，哈罗德还没看清声音的主人是如何做到的，只见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盏风灯。
那是黑暗中，高举着的，唯一一盏光明。
经由长臂舒展，伴随斗篷的下摆荡出波浪般的涟漪，人形掀开风帽。
在这一瞬间，随着风灯暖辉的轻飘摇动，仿佛世间所有光辉，汇聚于此。
光芒发散的正中心，从风帽下显露出全容，一头红发的少女甜蜜的眯着眼，歪着头，她尚且还弯着腰，白皙的面孔距离哈罗德很近，近到彼此的瞳孔，双双倒影出对方的影子。
哈罗德能清楚得看到，在朦胧灯光的映照下，少女两颊和鼻梁上生长着颜色浅淡的雀斑。
想要尽量不着痕迹的移开视线，但却莫名，动弹不得，哈罗德的耳朵全红了。
摇曳的火光在少女面上投下明暗不一的碎影，她认真看着哈罗德大睁的眼，看进哈罗德的眼睛，看她自己的倒影。
“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盛满星光。”
少女面容平静，毫不吝惜赞美。
哈罗德却在听到后面孔霎时惨白，惊恐的看着她。
少女看到这幅神情，面露错愕。
默默对视半晌，少女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哈罗德的惊奇在于，哪怕他什么都没说，他不敢说，少女却仿佛理解到他的情绪，理解他恐惧的含义。
他感觉得到，似乎只在一瞬间，在他神色变化的短暂犹豫里，她替他经历了他曾所经历的一切。
哈罗德听见那个声音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因为这个原因，因为眼睛很美，所以你被讨厌了是吗。”
少女的诘问坦白而诚恳，同时似乎是怕冒犯到他，语气更加柔缓。
她似乎还想要再发表什么议论，但忍住了。
哈罗德不知道自己该摇头还是点头，他记得曾经也有孩子笑着夸奖他的眼睛很漂亮，却是恶作剧，那些孩子因他的轻信而兴奋的吼叫起来，随即跳起来狠狠的打破了他的头。
在哈罗德难堪的沉默中，红发少女脸上显出忍耐的神情，眼中露出恶意的轻蔑。她在笑的时候，她确实是一位亲切可爱的姑娘，因她大致原本生的一副严肃的外貌，颧骨突起，但如若她肯露出笑容，双颊的肌肉牵动，能让这张脸的面颊变得浑圆饱满，使就拆分开来，毫不出彩的五官，变化角度与弧线，产生令人惊奇的柔美改变。
但当她收起笑容，站直身体，挺直背脊，流露出漠视的态度，她的眼仁很小，相对于承载瞳仁的眼睛来说，这双眼在这张面容上就过大了，这让她的面容更适合冷漠，那是她的常态，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非常擅长笑，恰恰因为她不常笑。
她是她情绪的主控者，这令哈罗德感到害怕。
不要惹怒她。
带着对象不明的轻蔑神色，红发的少女突然向哈罗德伸手，不容拒绝的：“他们真是愚蠢，你为什么要露出这幅表情？难道你曾经有做出过伤害他人，需要得到宽恕和谅解的可怕事情吗？”
“你需要被原谅吗？”
“‘人群之中，谁是无罪的，谁就可以先用石头掷她’。”
“仅仅因为与众不同，就要对平庸感到抱歉吗？可平庸之辈为什么不先为自己的平庸道歉？”
“你认为，谁有资格原谅你。”
“为什么不先和自己和解？”
“和他们不同，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哈罗德被她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在长时间徒劳无用的流浪和逃亡中，哈罗德几乎是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温暖，真实存在的，属于人的体温。
他感觉到那一双手十分柔软，就按在他的小臂上，也与那表象的纤细截然相反，手指十分坚定有力。
哈罗德一直盯着少女细长的手指，直到那双手收回，指尖自然蜷曲，挽着如同液体，在风灯的映照下，似乎拥有生命，潺潺流淌着光芒的红色长发，将它们如同帐幔一般，以一种十分巧妙的手法，慢慢卷起，收回斗篷里。
有那么一瞬间，哈罗德说不清哪难受，他羡慕她的头发，有想要割掉头发，夺走这双手的冲动。
一抬眼，哈罗德就看见少女正抬头四顾，她的虹膜因为警惕，渐渐收缩，竖成针形，她面露阴郁，不着痕迹的向旁边嗅着。
「无论你从哪里来，你不应该在这里，这里很危险。」
少女凝神细听凉风穿过树叶间隙的声音，她的声音仿若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夜晚森林总是出没不祥的东西，它们若向你解释起来，既麻烦，应付起来也很吃力，回去你来的地方，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如果你想要离开这里，年轻人，跟紧我，我将引领你。」
走出很远，见哈罗德并没有追来，少女疑惑着回头。
哈罗德睁着眼，他此刻满心茫然，看着少女提着风灯，背着月光，静默的侧影。
她的睫毛很长，月光照下来，她的整个人在发光，几乎像透明。这太奇怪了，自她出现，月中人好像由于眷顾，只将目光停留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不复平等仁慈，她脚底的溪流，背后的山石，远方的树影，全都变成与光相斥的斑影，而少女整个人被镀上一层银光，一层分界线，将她与这个美丽而又丑陋的世界隔开，将她与哈罗德隔开。
哈罗德被遗弃在暗影中，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哈罗德捏紧拳头，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走，但他更不想让她独自走开，他嗫嗕着，面红耳赤道：“你，您喜欢我的眼睛吗。”
哈罗德其实想问，你喜欢我吗？
从来没有人喜欢我，我只是一个穷小子。
哈罗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脏脚趾，对于少女的建议，他羞于开口坦白，他已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虽然觉得悲恸，却又同时难以掩饰笑意，他曾听闻如果想要得到，总要失去，而如果想要换取什么，等价交换，只需要对面前的这个人付出相同的代价就可以了。
他抬起头最后用力看了一眼少女，将双手捣向双眼。
哈罗德听见少女猛抽了一口冷气，当他迈步追向少女时，因视线不清，无法分辨方向，哈罗德绊了一跤。
但他固执着，高举着手，显露奉献一切的姿态，努力去感觉，感受到少女僵硬的气息。
哈罗德仰起的脸上，双眼只剩空洞，有湿润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下，流淌到唇边，哈罗德的嘴里尝到铁锈的腥味，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
虽然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哈罗德凭借最后的印象，摊开掌心，嗓音激烈的颤抖着：“既然你觉得漂亮，我却觉得毫无用处，你是这片森林的主人吗！你是那位女巫吧！你看，我虽然一无所有，但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你所喜悦的，献给你！我将眼睛给你，用它来交换我想要的东西，我无处可去，但我会很听话，只要您想，只要我有，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将把我的生命献给你，所以，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我可以留在你的身边吗？
后来的事哈罗德有些记不清了，他似乎仰面跌倒，坠入鲜红中，随后包裹着鲜红，跌进冰冷的混沌里。
他觉得自己仿佛飘荡在世界之初，自地心奔涌而出的古老河流上，面向天空，仰面躺在独木舟里。
双目空洞，血流不止。
在黎明时被沉入水中，用花和绸缎埋葬。
从远处，亦或者是彼岸，传来孩童的歌谣。
“一分钱想买我的思想？不，我的出价是一块钱。”
“当我成为逝者之后，它们才将会更有价值。”
“在你死后人们才开始真正的倾听，这是多么的可笑啊。”
“若我在年轻时死去，请用情歌为我送行。”
“穿上你最好的衣裳吧，我也会戴上我的珍珠。”
双眼蒙着纱布，哈罗德的嗅觉先意识一步苏醒，等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鼻端可以嗅到药香的房间醒来时，内心惶惑空虚，无暇分神感受柔软的床铺。
他第一时间胡乱伸着手，小心翼翼，充满试探的摸索，想要抓住点什么。
他艰难的挪动手指，触到一抹凉润，他飞快将那抹凉润勾进手心里，用指尖摩挲，辨识出那是一缕头发。
哈罗德攥着那缕头发，仿佛能仅凭借触觉，就感受炽热的红色。
哈罗德就这样，静静的躺了很久。
他向来是安静的孩子，安静到甚至当睡在床边的少女醒来，哈罗德听见她伸了个懒腰，凑到他面前看了看，清浅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一触即离，那缕发丝轻轻的从他的手心被抽走。
这人蹑着脚步，慢悠悠的浇了几盆花，在房间的地板上迟缓的踱步，走到桌子前拉开椅子，翻了十几页书，都没有发现哈罗德已经清醒。
哈罗德一直忍耐喉咙干渴，直到忍不住涩痒，才敢出声唤人。
“不要再这样做。”
少女训斥男孩。
少女的睡姿很不雅，当她被哈罗德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扶他起身，为哈罗德揭开蒙住双眼的纱，她盯着他的眼睛，一边观察一边掀动他的眼皮，露出满意的神情，她自己并未发觉，在喂哈罗德喝水的时候，有一绺长发落在额前，还很不服帖的翘着。
哈罗德重见光明，因不敢和人对视，只能盯着窗，被透过窗台，房间外一整片绿地上反射的清透日光晃花了眼。
面对哈罗德几乎片刻堆了满脸的讨好笑意，少女眉头紧锁。
她就在哈罗德对面，背脊挺直，坐在一把有扶手的靠背椅上，椅子的靠背包裹着丝绒，工艺精美，如同王座，少女头顶的长发像一袭火红色的披风，顺着她的肩膀垂落地面，将她护卫，将她包裹。
她就这样坐着，双手交叠，平放在膝上，正与揪着手站在她面前的哈罗德一样高，却如同俯视，少女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哈罗德下意识的对着她露出讨好的笑脸。
少女猛的抬手。
脸上火辣辣的挨了一拳头，哈罗德是怎么也没想到。
站立不稳，哈罗德摇晃着，跌坐在地。
捂着红肿的左脸，哈罗德恐惧的想，他就要被赶走了。
“混乱！无序！天真而愚昧，将无知当做单纯！”少女攥着裙摆，怒不可抑，猛的从靠背椅上弹起，在屋子的正中间来回大声踱步，不时在半空挥舞双手，双颊因愠怒变得通红。
哈罗德感觉她每走一步，似乎都踏在他的头盖骨上，哈罗德越示弱，屈服着，在地上抱着头，蜷成一团，她抽空看过来，就越盛怒，整个房间都盛满她的怒喊：“竟敢还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威胁我？！”
“爱惜你自己！孩子！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毫无用处的自己？一无所有，是吗？想想看吧！你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吧！你所经历的，糟糕透顶的，那些令人迷惑的，所有想不清的，无法追溯的恶意，如果生活曾令你觉得难以忍受，除了一味的去忍受，你又为试图改变它，把它变成你所希望的样子，你为此做过什么？当有人用拳头揍你，你就该同样用拳头回敬他！反抗他！对！没错！揍回去！你难道不懂得，你如此年轻！生活尚未开始！你还未曾体验过……许多。”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下定什么决心，停止那让人心烦意乱的踱步，立在原地，双手叉腰，向着哈罗德，居高临下的大声嚷：「教化你！不准你离开这里！直到我说可以为止！给我留在这里！」
少女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哈罗德的鼻子。
哈罗德被留在了森林里。
大人们净说谎。
哈罗德后来知道，森林里并没有什么女巫，丑陋而跛脚的年迈老妇，只有一个即便时光流逝，红发也永不褪色的少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