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欢乐日常（一） ...
-
【十】
我盯着眼前的碗筷，一动不动了很久。我觉得自修道以来，我盯着碗筷的时间加起来还没今天多。
大概是我在厨房沉寂的时间太久了，久得沈穆青也发现了不对，把书放下从书房里走出来看看情况。
我没等沈穆青发话，抢先一步：“叮嘤。”
沈穆青：“……？”
我如泣如诉：“穆青哥，小女……”不会刷碗。哪个精怪活得这么接地气，还要操心人类的家务事。
可我不能这么说啊，于是话锋一转：“小女……手疼……”
哦，这该死的理由，编的不是时机，我都不信。
沈穆青果然一副吃了馊饭的表情：“阿黎，我昨天刚教过你刷碗，你还信誓旦旦说会了。”
“……是吗。”我突然也被同一口馊饭噎住了喉咙。
【十一】
自从和沈穆青同吃同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以后，我才发现，和一个人类一起生活比我想象中难多了。
看他们生活是一回事，自己动手实践呢，又是一回事。我本着没吃过猪肉好歹还见过几百年猪跑的乐观精神打算过一段时间的凡人日子，没想到这日子真不是精怪过的。
单是这日常的洗碗洗衣服做饭择菜就能让我头皮一炸，更何况还有一堆的繁文缛节。
沈穆青算是个厚道人，家务我俩分半，我小半他大半。
当然，在他全面见识过我的低能以后，全部的家务担子基本又回到了他瘦弱的肩膀上。他帮着我处理被碎瓷片割破的手指以后，看着地上碗的尸体欣慰道：“幸好阿黎你还会在手指划破的时候叫我，长进了。”
我：“……”不是，合着在你眼里我就一弱智是吧？
最终，我还是靠着仅剩不多的良知提出学家务帮沈穆青分担一点是一点。啊，冲我这点感天动地的良知，老天应该给我降下功德。
虽然沈穆青看上去并不想我给他帮忙。
【十二】
我很自觉地给沈穆青让开一条道，示意他请。
沈穆青无奈地看着我：“阿黎，你这样，是怎么鼓起勇气逃出家门，并且坚信自己能活下来的？”
这是一道送分题，我能闭眼抢答：“当红鸾院的姑娘不需要做家务。”
“……荒唐。”沈穆青用手点了点我的额头轻呵，“一个姑娘家家怎能想着靠这般不光彩的行当营生，还挂在嘴边，不知羞。”
我知他不愿我说这种轻浮自贱的话，忙改了口哄他：“现在不是有你了嘛，再差，总归跟着你混混不到红鸾院的，穆青哥哥莫气。”
这几天相处下来我发现沈穆青这人骨子里挺传统挺正经，文绉绉弱不禁风的样子，耐心也容易心软，逗他他也不生气，即使是生气了放软口气示弱叫一句穆青哥哥，再不行就撒个娇，沈穆青也不会再跟我计较。
沈穆青刷着碗问我：“阿黎今天的书可背了？”
也许做家务不行，但考到这个我是真的不怕他察，这活了这么多年，听他上那么多代在院子摇头晃脑背经书，再怎么不走心也能做到个倒背如流。沈穆青大概是家里就我一个人可以跟他说说话，于是在收留我的第二天起就督促着我读书识字。
我当时觉得挺新奇，也乐了：“女子从来都不读书的，穆青哥教我这做甚？”
沈穆青在案台上翻了翻把一堆书递给我：“虽为女子，阿黎若是识了字，总归也是多了些谋生的本领。”
【十三】
沈穆青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颇为奇怪，眼里明明灭灭闪过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低了头，大致看了一眼沈穆青递给我的书：“大、小、天、人……咦，这个给我做什么……”
沈穆青惊奇道：“阿黎会识字？”
我很疑惑：“这有何难？”
开玩笑，当初你不知道曾几代爷爷家中尚且宽裕的时候，教书先生在院子里给你曾几代爷爷上课我也跟着一起听的好吧，你学的那点东西还不够我看的。
沈穆青：“……”
我忙谦恭道：“家父曾教过小女一点，让穆青哥看笑话了。”
沈穆青思量了半晌开口道：“尔生而知之？学而知之？还是……”
我面无表情，全程捧读：“还是困而知之？是安而行之？”就这？就这？就这？
“当年博浪金椎？”沈穆青又启一词。
我想也不想：“惜乎不中秦皇帝！”
………
这么一来一往对了五六次后，沈穆青顿了顿，换了个方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哦豁？考我情诗啊，太嫩了：“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沈穆青赞道：“阿黎，你果然没看上去那么浅薄。”
……我姑且当这是夸奖罢。
【十四】
扯远了，我听沈穆青这么一问，丝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尽量不去想被我顺手拿去垫点心的经书：“穆青哥放心，背了，全记住了。”
沈穆青点了点头：“阿黎你聪慧，学了几年的书生未必有你看得多，记得全，想必令尊也是下了功夫教你的。”
毕竟是花了重金聘来的教书先生，确实是有些东西的。我毫无芥蒂地点了点头，坦然接受了凭空多出来的老父亲：“比不及穆青哥学识渊博，穆青哥的父母也一定是很厉害的人。”
沈穆青眼神倏忽一暗：“……嗯。要是我的父母还在，听到这话一定很开心。”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大概知了因果，表面上却不敢动声色：“穆青哥何出此言？”
沈穆青显然没意料到我这么没眼力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会继续下去，又思及我平日不着调调的样子，释然：“无事，只是父母不在身边太久了，有些想念。”
我乖巧着应了，不谙深世的样子：“没事的，穆青哥，家父对小女说过，上穷黄泉下碧落，所有你想见的人，都不会消失。”
这话不是教书先生说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树时想对那时候的沈穆青说的，只可惜现在从我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不搭配的违和感。
迟了那么久的安慰，比草芥都轻贱。
果然沈穆青只是失笑：“那我在这里谢过阿黎了，一定会相见的。”
【十五】
我失言了，沈穆青的过去如何我比谁都清楚。
沈穆青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受不了沈穆青他爹每天念念叨叨考取功名，在沈穆青他爹因为再一次落榜发了疯以后就抛弃了还懵懵懂懂的小穆青离开了这里，这么多年再也不见踪影。他的父亲疯了以后清醒的时间极少，一清醒就拉着沈穆青颠来倒去那么几句话。沈穆青由着几个亲戚拼拼凑凑拉扯大，他的父亲也不负众望地终于在沈穆青能勉强靠着自己度日子的时候当着沈穆青的面一头撞在我的树干上，腿一蹬，死了。
当年那疯老头温热的血沾了我小半个树干，他成功地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把悲伤尽数留给沈穆青。
我记得那天沈穆青也没哭，他拎着从外面买来的一小块肉和一块得排很久的队才能买到的鲜豆腐对着他爹慢慢冷却的尸体站了很久很久，半晌，去厨房把豆腐和肉做好，摆在了死了多时的爹面前，用一种很轻很慢，几乎含着点温柔喜悦的语调：“爹，我把你最喜欢的菜买来了，别睡了，睁眼吃一点吧……”
真傻，我当时看着脚下发生的一出荒唐剧，静静地想，死人当然不会有反应。
沈穆青说完这句话默了一会，像是强忍着什么，又开口：“爹，生辰安康。”
一只苍蝇停在那尸体没瞑目的眼睛上，新鲜的腐肉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好歹是我看着从孩童长到这么大然后死在我脚下的人，虽然我和他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以前没有，现在更不可能有了，但出于某种道不明的情绪，我还是摇了摇枝叶，落了老头一身的桃花，当是送行。
亲人仙游去，儿孙福未触。游魂千里处，思量千百度。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欢乐日常（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