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轮太阳》柒日柒目

4、第 4 章

　　学校里人影稀疏。
　　九月的夜风犹带着盛夏的热烈，由林荫过滤后，只剩下阴凉，疏疏落落地洒在各怀心事的人柔软的心上。
　　女生宿舍已近在眼前，乔钰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茫然与踯躅。
　　月光宽阔地铺了一地，铺成她圣洁的归路。
　　月色空濛，薄薄的雾气攀附上皮肤。
　　宿舍大门边正等着一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摁亮手机屏幕。头顶的灯光映亮他蹙紧的浓眉，和一双清亮的眼。他捏住手机，动作略见烦躁。
　　这种模样，她好久未见了。
　　乔钰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走了过去。
　　帆布鞋底摩擦粗糙地面的闷声惊动了停滞的气氛。他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轻盈的裙摆擦过她的腿部，有韵律地波动着。
　　什么如潮水。
　　目光绵延的路程逐渐缩短。而他一动不动，也不曾出声，好像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这无言的一眼。
　　乔钰想像平常那般对他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可能是夜晚太深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目光呆滞，面容僵硬。
　　可能是厉永嘉不愉快的情绪，竟让她有些望而却步。以前的他，会担心地跑到她面前，不停地上下打量她，看她是否有哪里出了事。
　　而他一动不动。
　　这两年多来，他们都被磋磨掉了什么，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他的气息慢慢围拢，抽丝剥茧般将她完全缠住。
　　乔钰攥紧右手，垂着头一言不发。
　　裙摆静息下来，偶尔对风招招手。
　　良久，她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自己就被轻轻环抱住，他的下巴抵上她柔软的发。
　　“你回来了。”
　　他好像在叹息。
　　她轻声应道：“嗯。”
　　我回来了。
　　厉永嘉渐渐松开了手：“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吗？”
　　迟森叶的事，晚归的事。更重要的，她这两年为什么越来越不开心。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乔钰三言两语就翘掉了他们计划已久的毕业旅行。开学再见的时候，她突然就变得很陌生。
　　哪怕，在他面前，她努力地表现得像以前一样。他知道的，她走在他身旁时也会常常出神；他也见过，她在别人面前总是露出像刀锋一般冷酷的表情。她日渐沉默，眼里也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问过她，她只是说：“长大了，就会变的。”
　　他们心知肚明，这是敷衍。但厉永嘉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愿意说。
　　可一天又一天，她还是没说，也更漫不经心了。
　　明明，她以前是那样一个，像火焰一样热烈燃烧的女孩。

　　第二天早上，毛宇溪单肩背着包走进教室，找到座位坐下来。
　　昨晚的几个飙车友揪着一个娇小的男生赶到他面前。
　　那人不过170出头，小身板，长得眉清目秀，被一群高高大大的男生围着，脸憋得通红。
　　毛宇溪粗略地打量了那人一眼：“这是做什么？”
　　一人在他旁边坐下，翘起二郎腿：“他昨天跟着我们，还在那里拍了好多照片。”
　　另一人靠着课桌：“拍我们就算了，但是他偷拍了很多那个学姐的照片，各个角度都有，都可以出写真集了。要不是有人看到他偷偷摸摸的，我们还不知道呢。”
　　毛宇溪的身子向前倾，盯着那个小男生问道：“照片呢？”
　　那人唯唯诺诺地答道：“相机里。”
　　毛宇溪笑得温和：“相机呢？”
　　一人把一台出厂好几年的旧相机递给他。
　　毛宇溪靠着椅背翻阅起来。
　　第一张是人群，女的浓妆艳抹，男的造型奇特，在路边张牙舞爪的。
　　第二张是他们的车排成一行停在起点线，一名女郎举着旗帜站在线前。
　　接下来的照片时而粗糙时而精细，主角却只有一个。
　　她模糊不清地活在灯光下。一身长裙，在人群里干净得过分。
　　或是挥舞的肢体覆盖了她的身影。
　　毛宇溪翻过那些有其他人乱入和扭曲的照片，手指按压的动作骤然停下。
　　他愣愣地盯着屏幕。
　　昏黄的灯光洒了她一身，她微微低头，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可她看书的模样安静宁谧。
　　她柔软的发和轻盈的裙摆顺着夜风飘扬，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子和腿。
　　黑暗在边缘蠢蠢欲动，她在光明中央孑然而立，站成雕像。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勾勒她的身形，好像她正站在面前。
　　可她被这台相机做成标本，永远都不会回应他。
　　周围人的呼吸都紧张起来，毛宇溪回过神，继续翻阅着。
　　一个女生和乔钰交谈的画面也被记录下来。
　　毛宇溪皱起眉问道：“这个人是谁？”
　　其他人纷纷摇头。
　　那个男生弱弱地开口：“那是我姐。”
　　所有人都抬头看他，他顿时把头埋得更低。
　　毛宇溪饶有兴趣地问：“她们都说了什么？”
　　男生赶紧摆手：“我不知道。我问了我姐，她只是说没什么。”
　　毛宇溪很快翻完照片，将相机关机。
　　他拿在手里掂着：“还有谁看过照片？”
　　“就，就你们。”
　　毛宇溪似笑非笑：“有备份吗？”
　　男生急急摇头。
　　毛宇溪满意地点点头，将相机装进包里。
　　“我会赔你一个新的，你昨天之前拍的照片也可以还你”话音刚落，男生一脸受宠若惊，毛宇溪扬起笑，“但是，你要知道什么可以拍，什么不可以拍。”
　　男生下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脸上露出羞赧：“我只是觉得那个学姐长得很好看。”
　　毛宇溪双手交叉，撑着下巴。
　　他嘴角上扬：“我很同意。”
　　当天下午毛宇溪就还了那个男生一台某品牌最新发售的单反相机。
　　那人战战兢兢地接过，结结巴巴地道谢。
　　“我不白拿别人的东西。”毛宇溪一脸无所谓，又想到什么，随口说道，“你的摄影天分还不错。”
　　闻言，男生有点营养不良的脸上顿时散发出光芒。

　　暑气还未散尽，汗水正大光明地横亘过脸颊。
　　球碰撞地面的厚重声响无尽扩散，有金属的质感。
　　毛宇溪走进室内篮球场，在他人的指明下锁定那个正被对手严格防守的人。
　　——迟姐姐喜欢的人。
　　——乔钰的男朋友。
　　他的目光顺着前排座位快速划过，终于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找到了她。
　　她今天穿着棉麻质衬衫，披散的中短发温顺而熨帖地搭在肩部。
　　她专注地看着比赛。
　　而他专注地看着她。
　　今天是建筑系对物理系的比赛，座位都坐满了人，过道也被堵住。毛宇溪正要拨开人群往下走，却耳尖地捕捉到女生间的窃窃私语。
　　“听说迟森叶当上了篮球队经理，她是不是也是冲着厉永嘉去的？”
　　“说不定呢。不过，你看乔钰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迟森叶跟她也就隔了一个位置而已。”
　　毛宇溪顿住脚步，不动声色地听了下去。
　　“乔钰本来就不正常。之前跟她认识的那些女生和她之间说关系好就关系好，说陌生就陌生了，也不知道厉永嘉是怎么受得了她的。”
　　“学校里比她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只是顾及着她女朋友的身份罢了。”
　　“你是不是想追厉永嘉？。”
　　“是你才对吧。”两人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毛宇溪在最外围的栏杆边找了空，靠在上面，俯视着乔钰。
　　她柔软的发丝顺滑地搭在肩上。她的脸摆动着——顺着那个人的方向。
　　欢呼声，加油声汇成一片，而她好像拥有属于自己的静默领域，不被打扰。四周的热闹一丝一毫也没传染给她，难怪有人说，她看起来就很安静。
　　毛宇溪笑了起来，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惹怒她的话，她还会露出狠戾的表情。

　　毛宇溪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乔钰的时候。是在十天前，九月初的星期四上午，暑假的懒劲还没过去，他翘掉了一堂课，懒洋洋地在校园里闲逛。
　　经过学校的东南角，他突然看见一个男生把一个女生带到了更深处。
　　A大的占地面积很广，大半都是树林景观，各院系的大楼在其中错落分布着。东南角是最偏僻的一处，只有天文系的大楼坐落在此。而天文系离校园东南角的最边缘还有一小片树林和灌木，仅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往里延伸。
　　光天化日之下行不轨之事？可毛宇溪瞧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熟悉。
　　本着从军营中培养出的正直之心，他悄悄地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走很远。
　　那个女生背对着毛宇溪，先开了口，语气冷淡得很：“走到这里就行了吧？厉永嘉不可能在里面，你用他骗我出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男生冷哼一声：“你和他一样都令人讨厌呢。”
　　女生扑哧一笑：“你说我讨厌，我承认。不过，你说他讨厌，只能说明你内心丑陋。果然，嫉妒让人面目全非。”
　　男生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他凭什么！大学以来，我每喜欢一个女生，她就告诉我，她喜欢厉永嘉，哪怕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好像是在聊什么私事，毛宇溪丧失了兴趣，轻手轻脚地离开。
　　没走几步，他却听见那个男生大声叫道：“如果我动了你，他也会像我一样难受吧？”
　　毛宇溪猛地回头。
　　他快步返回，却看见那个女生手执一把小巧的美工刀，刀片正对着男生脆弱的颈侧。
　　她执刀的右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男生双手高举，一动也不敢动。
　　上扬的语调说着可怕的语言：“你相信吗？我真的会划下去的，虽不致命，但我还是不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为，为什么？”
　　那个女生莞尔一笑：“因为我录了音哪。”
　　男生的喉咙上下滚动，显得极为紧张：“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
　　“没关系。不过，你扪心自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令人讨厌吗？”
　　那个男生沉默了一会：“他真的个很好的人，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他也帮过我的忙，我只是有点不甘心。”
　　女生收回了刀：“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要说出去。记住，我会留着录音的。”
　　说罢，她转身离开。
　　毛宇溪往后藏了一下，只看见她一闪而过的脸，竟是出乎意料的漂亮。
　　他等了一会，等那个男生也走远了，才露出头来。
　　真是个狠人哪，仿佛真有一股血腥气弥漫开来。
　　毛宇溪渐渐记不清他们谈的细节了，却还记得那惊鸿一瞥。
　　后来，在饭店的洗手间门口，那张脸在朦胧中再次浮现。
　　第二天的黄昏，他终于清晰地抓住了她。
　　毛宇溪不是没有见过笑里藏刀的女人，可没有一个像她这般年轻，还真的就随手掏出一把刀，指着人的时候也聪明果敢。

　　比赛结束的哨声响彻。
　　欢呼声息，人群渐渐退场。
　　毛宇溪一步一步踩着台阶，往下走去。
　　场中，乔钰正踮起脚，用毛巾盖住厉永嘉的头，给他擦汗。迟森叶则站在不远处，给队员们递毛巾和水。
　　乔钰敏锐地察觉到毛宇溪越走越近的身影。她的动作顿了一下，却看见毛宇溪一扭身，朝着迟森叶走去了。
　　感觉到她的停顿，厉永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认识？”
　　乔钰语气平平：“不久前认识的学弟。”
　　厉永嘉凝眸看着她：“你很晚回来的那次？”
　　他知道，乔钰接触的人极少，根本没有他不认识的。只有前几天，他到处都找不到她，才突然发觉：若是她手机关机或不接电话，在这个世界上他竟不知要到何处去寻她。
　　他们认识已经五年了，他对乔钰的了解却总是起起伏伏，看不真切。
　　他清楚乔钰的作息，记得她的课表，知道她喜欢吃食堂的哪几道菜，也了解她一周去几次图书馆，每次待多久。可是，一旦乔钰脱离了这个轨道，他对她一无所知。
　　就像前几天，他无能为力，只能固执地等着，笨拙地等着。
　　乔钰点头：“之前在饭店里差点撞到，产生了一点误会，前几天就解决了。”
　　“没事吧？”
　　“没事。”
　　厉永嘉回到队伍里，听教练进行复盘总结。
　　毛宇溪只和迟森叶说了几句话，就对乔钰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乔钰瞧了他两眼，又见何佳绒迟疑着走来，故作轻松地低声问道：“那个人是谁啊？”
　　乔钰又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遍。
　　她突然抓住乔钰的手：“我有种好奇怪的感觉。这几天发生的事出现的人太多了。”
　　迟森叶，还有这个新出现的男生，让她产生了一股空前的恐慌。
　　乔钰的改变，她一直看在眼里。可他们的出现，却好像要把她苦苦支撑的和平给打破。
　　乔钰笑了一下：“这样不好吗？多认识一些朋友？”
　　何佳绒摇摇头，嘴里不停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毛宇溪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回过身来，正好看见乔钰牵起何佳绒的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不禁睁大了眼——他第一次见到她真心的笑，不是假笑，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她或冷漠或平淡的表情破碎开，如同云销雨霁后的晴空，辽阔的土地上刚刚冒出新芽，是一幅年轻的不曾被时光雕琢过的面孔。
　　原来，她也可以笑得这么开朗，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