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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八 故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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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要让她考虑,那就放个长假,好好考虑吧。
她订了最慢的一班火车,要整整一天一夜。候车厅里人声鼎沸,空调的热风从吹风口直扑到脸上,凌波推着行李,额头早出了一层薄汗,她解开围巾,犹豫一下,将脸上的口罩也打开,长出了一口气。
这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似乎也没有什么人会特意去看她。偶尔有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不过片刻便移向别处。
“如果我们一起出门,你猜他们会看你还是看我?”
她猛然想起当初陆易行安慰她的话来——那时她多害怕啊,恨不得整日躲在他后面。可是他呢,一边保护她,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推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去。
凌波拿出手机拍了张检票口排长队的照片给陆易行,算是报个平安。毕竟她记忆恢复离开滨海的事情,除了他也没别人知道。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其实大家都很忙,不会太注意别人吧。”
又想了想,再加上,“现在天气暖和了,让阿姨陪你出门走走。”
上了车倒头就睡,摇晃与噪声都不能将她吵醒。下车的时候脑袋还是晕晕乎乎,出了车站来到大街上吹一阵冷风,好像才清醒了些。这个城市凌波陌生又熟悉,支教的学校在山区,物资匮乏,有时候她会和同学一起坐长途车进城,吃顿火锅再买点衣服——明明只是一年前的事情,此刻回忆起来,却恍如隔世了。
不知道学校怎么样了,失火的宿舍楼重建了么?那个孩子又怎么样了,还会像当初一样亲昵地抱住她么?
这里当然不是她的故乡,但此刻,她竟恍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受。
此时天色已晚,凌波决定在城里先住两天,趁着年节给孩子买些礼物带去。第二日她便去了以前光顾过的一家商场,一进门就被门口的大幅装饰吓了一跳——原来今天竟然是情人节。
商场里自然也是人满为患,大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也有带着小孩的夫妻。童装区的店员看到她都有些难掩的诧异神色,不知是因为她脸上的伤疤还是因为她形单影只。
花了大半天时间挑好衣服和玩具,凌波回到酒店,脱了高跟鞋直接倒在床上。手机里传来叮咚的提示音:“您关注的一行更新了视频,快来看看吧~”
凌波一愣,突然好奇起来,立即点了进去。视频的题目叫做:“超级大工程!终于完成了轮椅到床的转移”。
“大家好,我是一行。”视频中的人面对镜头打招呼,“好久没有更新了,因为之前一直在努力练习,现在终于能做到了,赶紧来拍个视频纪念一下。”
陆易行用手腕展示面前的转移板,“全靠这个,因为我腰腹部完全不能用力,现在手臂的力量也没法把身体抬起来,所以转移板就起到一个搭桥的作用。哦,手这么抖是因为肌张力,这个控制不了的,只能等一会儿过去了就好了。”他调整好轮椅的角度,将转移板搭在床面和轮椅之间,手腕支撑在身体两侧,一点点挪动腰腹和臀部,等上半身移到床上之后,再用手腕抬起膝盖,把毫无作用的腿搬上去,“就不演示脱鞋了,我自己会脱鞋,但是现在还不会自己穿上,每天起来都要阿姨帮我穿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去年真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好好做康复,现在太难了!如果有病友看到这里的话千万要记住,绝对不能停止练习,身体机能用进废退……”
凌波心情复杂地看完了这条视频,又去翻评论。热评第一内容是:“还以为情人节更新要撒点狗粮[狗头]”,下面点赞数不多,回复数却一骑绝尘:
“哪壶不开提哪壶。”
“最近这几期视频,凌波微步都没有评论吧。”
“PO主自己都不提,粉丝就别提了。”
“恕我直言,这种情况女生离开不是很正常的吗?”
“爱情终究敌不过现实[大哭]”
“真的分开了吗?唉[伤心]”
凌波看着几十条评论哭笑不得,拿起手机想回复一句“不传谣不信谣”,打字到一半却又停住了:他们如今到底是什么关系?除了名义上的婚约,他们……算是恋人吗?
宁城雨中相识,出于“补偿”心理接近对方;恋爱同居之后他因病失去自理能力,偏偏又发现他竟然不是那个“受害者”……在他的坚持拒绝下,她也分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同情、亦或者只有歉疚,于是借着支教的机会去逃避那段往事……
没想到她失落了那么多记忆,命运的浪潮却又将她推回到他身边。甚至当她再一次想要放空自己、试图看清自己的本心,她选择的目的地也依然是黔州。
凌波心绪烦乱:这段感情的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是不是彻底结束这一切,生活就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了呢?好像,她从来都不爱他,而他如果有选择,可能也不会爱上她。
有婚约又怎么样呢?他们这样的人家,向来不缺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夫妻——甚至连根本不同床的夫妻都有。
她一夜没有睡好,次日一大早顶着黑眼圈搭车去县城。山里气温低,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顺着模糊的记忆寻到了盲聋哑学校。此时还在放寒假,学校大门紧闭,门卫见她在校门口不断张望,从值班室窗户探出头来,话里带着浓重的口音:“你找谁啊?”
“刘师傅。”凌波却还认得他,笑道,“不找谁,我是想问问,去年着火的那个宿舍……”
“你是干什么的啊?”刘师傅眯着眼睛,充满怀疑地打量着她,见她解开了围巾,突然瞪大了眼睛:“哎呀,小凌老师!是小凌老师吧?”
他打开门,热情地迎了上来:“小凌老师,你怎么来了呀!你等着啊,我给主任打电话……”
凌波赶紧制止了他,说自己的伤已经好了,所以过来看看,不要惊动别人。刘师傅给她指了路:“宿舍楼盖新的了,在那儿呢……”
她在学校里慢慢地走着,很多碎片般的回忆在熟悉的场景中串联起来,备课、教学、带孩子们做游戏、照看他们日常生活……对于一向娇生惯养的她来说,这里的生活条件确实艰苦,但她不仅坚持了下来,也渐渐喜欢上了特殊教育这个职业。
新宿舍楼看起来确实不错,凌波拍了两张照片正准备折返,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凌老师,凌老师!”
她回过头,一个圆脸的胖男人跑地气喘吁吁:“凌老师,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了啊!啊呦,幸好我家就在这附近,赶快跑过来见你!”
王主任絮絮叨叨问了她许多话,身体养好没有,现在是不是回去上学了;又告诉她许多事,说本来要给她申报见义勇为、宣传一下她的“英雄事迹”,但是她家里坚决反对,只好作罢。听说凌波想去梁启明家里看看孩子,王主任连忙给她指路:“不用去他们村里了,小孩受了点惊吓,他妈妈现在也不敢去省城上班,就在县里赁了个房子打工陪读,你往东边走……”
这个西南边陲的小县城处在群山环抱之中,空气质量很好,凌波在校园里逛了一圈,此刻也没那么冷了,便背着包慢慢往那个方向走。这一片都是两三层的自建房,她正准备向周围人询问,却看见小路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
即使只有一个背影,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梁启明。
“明明!”她喊了一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嘶哑。孩子停住了脚步,扯了扯母亲的手:“妈妈,凌老师。”
女人有些不解:“怎么了?”
孩子回过头,寻找着声音的方向:“我听见凌老师说话了。妈妈,我真的听见了!”
“胡说什么呀……”母亲想拉回孩子,转身却看见了凌波的身影,“……凌老师?”
孩子松开了母亲,跌跌撞撞地伸手摸索过来,凌波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任由冰凉的小手摸到了她的脸上。
“凌老师,我好想你呀。”
她到现在还是很后悔冲进火场救人,觉得如果重新回到那个瞬间绝对不会再去冒险——烈火不仅带来肌肤的剧痛、更留下终生无法愈合的疤痕。但是,她好像有点理解当时那个冲动的自己了:她不舍得把这个孩子扔在灼热的浓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