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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天命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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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虽说治国和开公司是两码事,但也还是有些共通之处。
所以近一年来,总裁和王爷时不时过对方的世界去,互相帮助,互惠双赢。
“其实有个问题。”总裁说,“我习惯于商人的行为模式,帮你做一些决策的时候会受到习惯的影响。商人重利,而君主应重民,所以我那些决策未免是合适于你们国家的。”
“不必担心,你批的那些折子我看过,而且与三省的丞相一同商讨了,觉得可行才命尚书省执行。”王爷说。
“那便最好不过了。”总裁浅浅笑着,嘴角小痣却透出一股子冷意,“不过,王爷交予我的折子都挺有意思,如何完善学堂,如何改进科举,如何管理商户,以后的莫不是要问我如何改进生产技术,好助你们完成工业革命?”
“下一步是想向你讨教律法。”王爷倒不避讳他,“我看过你房间里的书,知晓我们那儿还远不到工业革命的水准。”
“你房里的《刑i法》我也拜读了一遍,觉得我们那儿的律法还有待完善。”
“先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我没有要利用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看到我这么个大好机会在此,不利用下可惜了?”总裁冷哼道。
“我不该瞒你。”王爷低了头。
“这不是瞒不瞒的问题。”总裁说,面色很平静。
2.
每天除了家里生意以及与王爷厮混外什么都不愿意想的总裁,忽然有一天研究起了历史和社会学。
他早就知道王爷所处的朝代不属于他所在世界的历史,毕竟从来没听说过大启这个朝代。年少尚好玩乐,每日的事务又安排得紧凑,所以总裁懒得去深究其中奥妙,与王爷该交好的交好。
不过他要研究起来,也是认真下了功夫的。
王爷的大启虽不属于总裁所知历史上的任意朝代,但与那些朝代也有不少相似之处,例如朝廷选拔官员的方式是科举,只不过大启学子不读诸子百家;再例如重农抑商,以维护朝廷统治,只不过提出这政策的先行者另有其人;还有那分外眼熟的中央官员配置,三省六部......
过王爷那边时,总裁也有翻阅启国的历史,很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古文典籍也经历了由竹简到纸张的过渡,字体亦是象形的方块字。照理说总裁该不认识这些字才对,但读起来竟也不费力,偶有不明含义的字句,听王爷解释也能通。
而后总裁又有了个重大发现,即既然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为什么还能和王爷无障碍沟通?
是世界出bug了吗?
或者这两个平行世界,只是在发展过程中有些细小的差别,但大体上的规律是一致的,犹如镜影双生?
总裁冒出个大胆的想法,那年他十六岁。
启国正迎来新皇,而王爷被命为“辅政王”。
王爷十七岁时,皇帝初晟将前朝事务交付于他,从此彻底流连后宫。
3.
不过,王爷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令总裁很不爽。
前期他尚在制定计划,便不与王爷计较;但逐渐发现王爷偷师的步骤和他的计划几乎一致,总裁终于不干了。
“不带你这样的!你什么事儿都安排好了,弄得我像个工具人一样!”总裁炸毛,总裁抓狂,总裁要挠王爷几爪子才能消气,但很不爽地发现自己前些天刚剪了指甲。
“算你好运!”总裁对着空气无能狂怒了一把,而后悻悻地放下手,“说话啊。”
王爷脸木木的,虽然他平常都这样,但这会儿的确不知拿出什么表情来面对总裁。
他没想到总裁会是这样的反应,虽说是生气,但这样的生气好可爱啊。
4.
王爷以为的生气:
“初宁,我未曾想到你我相识一场,你却用此番下流手段利用我、算计我。你既不仁,便莫怪我不义。从今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冷言冷语,字字扎心,再无挽回的可能。
实际上总裁的生气:
“好你个老初!有什么事儿竟敢瞒着我!你以为你几斤几两?能瞒得过我?”
生龙活虎,上蹿下跳,还好那天给剪了指甲。
王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总裁瞪着他,刘海碍事,还特地拨高了,把铜钱大的眼睛露出来,似乎要用这实质的目光在他身上戳几个洞。
王爷把活蹦乱跳的总裁搂入怀。
5.
“谢谢。”王爷说。
6.
总裁愣了愣。
“不客气。”
7.
“我想要一个比我父皇时代更为强盛的启国。”王爷说。
他刚经历了场政变。
在政变里,手刃了比他只小两岁的弟弟。
白色的衣袍被溅了半身血。
那女人疯了似的向他扑来,手上只有一块碎掉的瓷片。
他在某个瞬间想到了他多灾多难的母亲。
然后他举剑,划破了女人脆弱的脖颈。
他一身白衣,被全全染成了血腥的红。
“儿臣初宁,救驾来迟。”
向着阶梯上方那顶层叠繁琐的帷帐,他杵着长剑,单膝跪下。
帐子里的似在说话,但声音过于微弱,被殿外的厮杀打斗声盖过。
于是他定定神,将长剑留于原地,一步步上了台阶。
帷帐外,他看到了从另一边上来的皇兄。
“宁弟,做得不错。”
皇兄穿着宽袖长裾的玄衣,带着兄长对弟弟的宽慰笑容。
或者是天子对臣下的满意与赞许。
他觉得没必要再去听那帐子里的人说了些什么,他完成了他的任务,该离开了。
“一起听听老头儿的遗言,再走也不迟啊。”皇兄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眯眯地提议道。
他只得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身上有血,不便上前,就站在这儿听吧。”
皇兄不多为难他,径自上前挑开了帐子,为了他能听清楚,还贴心地将两边的帷布挑高系好。
于是,他看清楚了帐子里的人。
他仅见过几次的父皇。
前几次都是远远地看一眼,父皇总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
这一次倒是最近的一次,只是父皇已病入膏肓,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父皇认出了他,或者说认出了他的眼睛。
“弄秋。”父皇轻声唤着。
那是他母亲的闺名,他的眼睛遗传自母亲,像挑着一弯秋月。
“弄秋已经死啦。”皇兄坐上床沿,拍着父皇枯瘦的手,戏谑道,“死好多年了。”
“还有青虹,我娘亲,死在弄秋的前边。”
“还有还有,殿里睡着那个,我忘记她名字了,她也死了,带着她儿子一起。”
“你喜欢过的女人,喜欢过你的女人,都死了。正好,你也要死了,但麻烦你不要去找她们好吗?当然她们也未必肯见你。”
“你这一生,作恶多端。”皇兄说,抑扬顿挫,像在唱一支没心没肺的曲子。
“所以你快点下地狱去,我要把你最引以为豪的盛世折腾掉,先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死了不知道。”
8.
“皇兄。”初宁说。
他想他得先把这玄衣的疯子带走,而那疯子别过脸,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你贪心了,父皇。”
“所以,这是你的报应,怪不得儿臣。”
疯子抬手将父皇枯槁的眼皮合上,“一路走好哦,父皇。”
初宁眼看着玄衣的皇缓缓起身,似一座山拨地而起。
“宁弟,你为何不跪?”年轻的皇问他,如同那已经陨落的帝王般不怒自威。
但实则皇身形单薄,一副骨头架子,撑不住厚重的玄衣。
“你当不了皇帝的,皇兄。”初宁说,他嗅到衣服上血腥的铁锈味。
“那么,你能吗?”皇反问。
初宁摇了头。
“那么,你觉得父皇当好了皇帝吗?”皇追问。
初宁迟疑了。
他想起踏月而来的师父,摇晃着酒葫芦说宫墙外的世界热闹而繁荣。
“盛世也。”
也想起冷夜里半蹲在雪地里的孃孃,低头拨弄着皇陵孤坟前的纸灰。
“昏君也。”
“我不知。”初宁回答。
“所以宁弟你又怎知,我做不好这个皇帝?”皇兄轻轻笑了。
9.
“你说你要将盛世折腾掉。”初宁说。
“你会让我折腾吗?”皇再次反问。
“我不会。”初宁这次没有迟疑。
“记着你说的话。”皇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肩头一片雪白。
10.
总裁来找王爷,在十六岁那年一个平常的秋夜。
风有些凉了,他穿梭在无名的宫殿,身上披着王爷爱的衣袍。
白色的,如云絮鹤羽,在寂静的宫殿里飘飘荡荡。
莫轻寒见着了他,在长廊尽头,似乎不抓住,他就要乘风飞到月亮上。
“小孟公子。”莫轻寒唤道,“随我来吧,殿下在汤池。”
她猜想到他是来找殿下的。
总裁拢一拢袖子,作揖笑道:“谢谢孃孃,帮大忙了。”
莫轻寒愣了愣,许是被月光晃了眼。
那孩子继续笑,说:“可别告诉阿宁,我在殿里迷了路。否则,否则他非笑话我不可!”
于是孃孃想,也只有他能安慰到殿下了。
11.
孟夏在氤氲的水汽里看到池边一团雾化的红色,以及被如瀑青丝掩住脊背的初宁。
本想仔细看看那团红色是什么,但初宁已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
“我下来了。”孟夏只好摸摸鼻子,应答着。
他几下褪了自己身上歪歪扭扭的袍子,“哗”地一声下了池子。
初宁没动,他木木地立在池水中,水汽模糊了他表情。
池底有些滑,孟夏小心地拨水过去,在如蜗牛般的慢速挪动中,他瞥见池边那团扎眼的红色。
是初宁的衣袍。
“你受伤了?”孟夏扑过去,而后脚一滑。
初宁接住了他,在升腾的水温里,初宁的身体是冷的。
孟夏借机将他能触碰到的地方摸了个遍,皮肤很光滑,手感不错。
没受伤就好。
但初宁一动不动,孟夏碰到他痒痒肉都不动,只维持着这样一个拥抱的姿势。
皮肤贴皮肤,骨头碰骨头。
他将他抱得紧。
12.
孟夏听到初宁哑着声音,说:
“我父皇,死了。”
13.
初宁说:
“我想要一个比我父皇时代更为强盛的启国。”
“我要比他做得更好。”
14.
孟夏听初宁讲了段往事。
为了避免他再次摔倒,初宁把他拎到池子边缘。
他们倚着池壁坐下,温热的水脉脉流淌在他们轻握的指缝间。
“我父皇娶了很多位妻子,有他真心喜欢的,也有他为了拉拢朝臣所纳入后宫的。”
“后宫的嫔妃多,但父皇只有一个,他又要忙着前朝的事务,不可能雨露均沾。所以有些被他盛宠,有些呢又被他冷落。”
“有些娘娘不甘心,为了得到他宠爱,开始不择手段。拉帮结派,明争暗斗,连带着我一些素未谋面的兄弟姐妹们,成为她们争斗的牺牲品。我和我皇兄算命硬,扛了过来;或者说是父皇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给予我们迟来的保护。”
“而有些娘娘则对父皇死了心,自己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但是,只能安安静静过日子,不可再对其他人动情。”
“你知道吗?我娘亲就是因为爱上了别人,而被父皇杖毙的。”
15.
“这不公平。”孟夏说,他看到初宁眼白处的血块,像一滴泪凝固在了眼角。
“是啊,不公平。”初宁合上了眼,“所以我不做皇帝,我也不想我皇兄做皇帝。”
这世上,不该再有皇帝。初宁没说出这话,他知晓自己这是异想天开。
他看过孟夏那边的历史,而自己这边距离帝制的结束还有段很漫长的路程。
总之,他是看不到的。
16.
“你会看到一个比你父皇时代更强大的启国,我保证。”
初宁感到身体一松,热流从他与孟夏相握的手上源源不断地涌来。
他哑着嗓子说:“借我些勇气。”
孟夏侧过身,整个人扑他身上,“给你,源源不断。”
17.
“所以我是肯定会兑现承诺啦。”总裁啃着王爷进贡过来的水蜜桃,嘟嘟囔囔说,“我生气又不是不想帮你,只是气你瞒着我。”
“你刚刚才说,这不是瞒不瞒的问题。”王爷小小声道。
“我说了吗?”总裁瞪他。
王爷正好低着头,伤害无效。
“你吃桃儿,别生气。”王爷难得怂一回。
“哼,你利用我,还不许我生会儿气了?”总裁口齿不清,被桃子果肉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王爷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慢点儿吃,别呛着了。”
“嘿,我都被呛着了,你才来提醒我!你就是嘲讽,就是不安好心!”即使被呛得咳嗽,总裁也得大肆发表自己的杠精言论。
王爷也这才意识到,什么叫做一步错,步步错,连呼吸也是错。
18.
王爷无话可说,无言以对,还是先等祖宗消气了,再言其他。
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讲道理,本身就不是件很理智的事情。
19.
“什么?你不知道我俩有承诺?”
刚刚才哄好的人再次炸毛,王爷心里苦,想着赶紧一笔带过去吧,否则今天是没完了。
“嗯,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拿......”
招儿到用时方恨少,来来回回都是吃吃喝喝,王爷鄙视自己。
不过吃喝哄人虽被鄙视但确实有用。
总裁平静了下来,“我要语冰斋的酥皮红豆饼,两斤。”
语冰斋午时过后就关门,这会儿去还能买得到个锤子。
王爷好声好气,低声下气地哄:“语冰斋已经关门了,我明日下朝后就去给你买......”
“那行吧,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明天买就明天买。”总裁故作大度地摆摆手,“至于那啥承诺,我不是要借你勇气吗?这不只是说说而已,我确实从那会儿起就想帮你,谁知道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20.
总裁嘀嘀咕咕,越嘀咕越没声,忽然王爷就按住了他肩膀。
这样他想起以往无数次挨揍前的山雨欲来。
“你,你想干嘛?!”总裁弱弱地举起自卫手势,护住了自己脆弱的脑门。
“我......我明天就去把语冰斋包了。”王爷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了句霸总的言论。
“诶,这不应该是我台词吗?”总裁说,看到王爷连一阵红一阵白。
他把手从脑门上拿下来,贴到自己脸,是滚烫滚烫的。
21.
“我现在来说说,我帮你的第二个原因。”总裁起了身,走向那被米色窗帘遮掩住的落地窗,“我可不像某人,什么事儿都遮着掩着。”
王爷受教,不敢吱声,眼见着他一点点拉开厚实的窗帘,午后灿金的阳光跃进来,他站在那一片光里,俯瞰着远处白亮里的城市。
“你我处在不同的世界,用我的头脑改变你的世界,不会对我世界的历史产生影响。所以为什么我不试一试?将你世界的发展历程提前,等它发展到我所在世界的同等时代,看看会是怎样的光景。”
“所以趁我们都还年轻,大干一场。”
22.
初宁想,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他在这一天看见神祇,站在灿金色的光里。
遥远得触碰不到,接近不了。
但却又是他最为熟悉的少年。
以至于他眼睛发痛,莫名地生出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