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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容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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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一个烈日焦灼的盛夏,宁家一统中原,流传最广的版本里,宁家三位兄弟胜利后曾一同插上招摇国旗,可最后建国时,只有宁和一人。
开元一年,招摇建国。
从此久经战火的招摇唯一忌惮的,便是远在西南夷的容巧国了。
开元五年,宁和次子宁无亦作为质子被送往容巧。
开元二十年,骁勇善战为名的容巧军大败,次年,容巧国破。
开元二十一年,西南夷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雨,洪水肆虐,死伤无数,容巧国都几乎被夷为平地。
开元二十二年,宁无亦即位,年号大业。
从此这个国家,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页。那些金碧辉煌的宫阙,雕梁画栋的楼阁,人声鼎沸的市井,不知所踪的人民,再无人提起。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未说出口的往事化为云烟。
安景合上史书,向后一抛,双手抱头躺在雨后湿润泥泞的土地上,任由水汽包裹白净的皮肤,栗色长发随意散落,一双琥珀色眼睛倒影着天空疾驰的行云。
“少爷,少爷。”找了许久的家仆向安景跑来,“少爷,你可别坐在地上着凉了。”
三四个仆人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身材圆润,一双吊眼;一个身着海棠红色齐胸衫裙,楚楚可人的杏眼饱含秋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嫡出小姐,正是张家家主张瞒心和张家小姐张琉璃。
“表哥,你在干什么呢?你忘记之前你经历了什么吗?”琉璃柳叶眉微皱,语气里带着几分焦虑,“表哥你20了,怎么还是不会照顾自己呢。你着凉了,我父亲又得不开心了。”
“谢谢。”安景的声音很小,清澈得像是斜顶黑瓦上滴落的水滴,又夹杂着一丝变声后少年的低沉,周围有几个丫头已经悄悄红了脸。
“不过我不是你表哥。”
“我不管,父亲说你是我表哥,你就是,反正他说你和张家有缘。”琉璃嘟着嘴耍起了小小姐脾气。
“安景,你坐在石凳上,琉璃,和我走。”张瞒心低吼一句,刚刚几个偷瞄安景白如凝脂的皮肤的丫头赶紧跟上去,热热闹闹的庭院瞬间只剩安景一人。
岁月给白墙黛瓦刻上青苔印痕,雨滴从门窗棂饰啪嗒坠落。
瞧见他们走远,刚刚乖乖坐着的少年立刻变了样子,助跑三两步,单手撑着石桌一下子翻上院墙,曲起单膝坐在墙顶,含着一根青草,偏头百无聊赖地看着墙外。
安景被张家捡来的,虽然张家待他如己出,可是却不怎么让他出门,安景害怕张瞒心着急,加上举目无亲,也不怎么跑。
曾经安景以为自己是个童养夫。小心翼翼询问自己是否要入赘张家,和张琉璃那个任性大小姐结为连理,成功把张瞒心吓到后,张瞒心才勒令全府叫安景少爷,让张琉璃叫表哥。
这一叫,就是十多年。
“哒哒”安景听出来那是鞋底踩水的声音,“哒哒哒哒”那是很多人踩水的声音,“噼里啪啦”上好的天青色瓷瓶碎裂的声音,安景勾了勾嘴角,小鹿似的眼睛浮上一层兴奋的光。
安景纵身一跃,绀青色短衫飞扬空中,单手撑地,轻而易举落地,抓起一把小石子,又飞上墙。
激烈的踏水声近了,为首的是一个黑衣少年飞快拐进小巷,接着一大群身着金纹飞鱼服的男子赶来,在岔路左顾右盼。安景眯了眯眼睛,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将石子一颗颗甩向另一条小街,按照少年跑步的频率。
那群身份不凡的男子果然向那边追去,安景踏着鱼鳞般的瓦片,奔到屋角,因为特地放轻了脚步,加上身子轻盈,那个黑衣少年并未注意到这位屋檐上的不速之客。
少年身穿玄色暗纹袍,腰间挂着紫檀色雕龙剑鞘,露出黑底螺旋纹的剑柄,黑色的长靴踏在青石板路上,漆黑如墨的头发束起,长睫微耷,双目轻敛,精瘦修长的躯体靠着墙,像是匆匆逃出来的贵族少爷。
“没想到居然有和我一样想逃的”安景起了兴趣。
很快,感受到一束直白的目光的少年就灵敏地抬起头,墨黑色的双瞳像是能把人吸进去的深渊,与安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激荡起了强烈的气场。
下一秒,似乎是不小心踩到黑瓦上的青苔,“啊!”的一声,安景极速坠落。
正当周围的景色极速划过,坚硬的石板近在眼前时,他坠入一个有力的怀抱中,嘴巴被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按住,温暖湿润与少年的气息一同包裹住安景,躺在那个人的臂弯里,安景埋头偷偷笑。
“喂,你没事吧,抖什么抖。”少年语气生硬,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柔,“你哭什么?”少年得不到回应,强行将安景的头掰过来,对上一双剔透琥珀般的小鹿眼,泛着迷茫的水汽。
少年心跳一顿。
“你也没受伤,吓到了?”少年的声音像是二月的风,清冷低沉,但是可以带来一个温暖的春天。
好不容易憋出眼泪的安景听闻,本来想吐槽怎么会那么胆小,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然后把头深深埋进少年温暖的胸膛,手扯着他的衣袖。眼泪打湿了少年一小片衣襟。
反正腿正好酸了,就让他抱一会吧。安景想。
正好他腿酸了,就多抱一会吧。少年想。
“刚刚有叫声,那边有人!”被安景玩了的侍卫们听到安景的叫声,气急败坏地往这边赶,清净的江南雨巷又热闹非凡。
敢在朝廷重臣张瞒心的地盘撒野,看来他们追的小少年,身份可不简单呐。
安景躺在少年怀中,心中莫名其妙有些乱,从未有过的慌乱让他赶紧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晃了出去。
“下来,我要跑了,否则你会死的。”少年的神色一本正经,明明是吓唬小朋友的措辞,却让安景听出来认真的成分。
“我……我走不动。”腿还在酸的安景非常有理地赖在他怀中,话没说完,眼前一暗,少年叹了口气,将自己抱在身前,挡住玄色的衣裳,偏过头,向安景倾身,墨发遮住了彼此的脸,也遮住了身后大片天光。
大脑混乱一片的安景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好像比天光还要璀璨夺目呢。
“我去!江南女子不都是婉约的嘛,怎么这么彪悍。”刚刚赶来的侍卫在巷口一下子看到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吓得连忙后退躲在白墙后,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看什么看,人家小两口亲热,你那么关心干什么?”
“还不是那个鬼东西,不知道跑哪去了。”
“你把他骂成鬼,要是传出去可要杀头的。传闻他脾气可不好呢。”
“这地方,山高皇帝远的,鬼知道。我一把年纪了还没娶妻,望梅止渴看看不行吗?”
“据说那人也挺惨……”
“事那么多,惨也正常。人家可是未来……”
那群人叽叽喳喳越来越激动,少年脸越来越黑。
看着脸色如同乌云压顶的少年,安景默默在心里为各位侍卫祈祷。
“抓人要紧!”终于有人想起来了,安景也终于熬过了身边这座冰山的刺骨寒气。
“你怎么回事,现在才提醒我。”
“你还问我,你刚刚看人家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和路边饿疯了的哈巴狗一样。”
“就是!还以为你看到的是狗粮呢。”
“我现在就和狗差不多可怜了,果然单身如狗啊。”
……
人跑走了,安景才意识到问题。
好像,太近了。
少年的脸近在咫尺,深邃的轮廓,宛如刀锋的浓密剑眉,英气十足的丹凤眼嵌着比黑玛瑙还深沉的双眸,薄唇几乎贴在自己的唇瓣上,灼热的气息尽数喷撒在脸上。
良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明明是梅雨季,浮动空气却那么灼热。
“傻子,你在看什么。”少年先反应过来,不带温度的声音掺杂着几分沙哑。
“不……我……你。”聪明如安景,此刻大脑也卡壳了。
“人走了,你……该走了。”少年半天憋了一句。
“我走了,我走去哪呢?”嘴巴比大脑先反应过来,两人听后都怔住了。
“回你家,找你妈。你是张家的吧。”少年讲到张家的时候,语气低沉。
“如果可以,离开张家。”后面这句少年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种莫名恐惧一闪而过,安景来不及捕捉。
“不,我没有家。”他云淡风轻地说出口,是多年孤独炼就的平静。
俊美的少年垂眸,眼中翻涌着安景看不懂的情绪。
安景其实不打算说出实情,可对于这个像一坨冰山的少年,安景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他透过那双乌黑的眼睛,看到了穿透层层迷雾的倾世之光。
那双眼睛的拥有者,本就应该站在权力之巅,带给自己的子民幸福和力量。
终于,手部酸痛唤醒少年。
“你可以走了吧,可以就滚下来。”
被少年小心放下来,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安景抓住转身的少年的袖口,飞快地说:
“你抱了我,你得负责。你一个人吧,巧了我也一个人,不如搭个伴。你看我还可以掩护你对吧。天冷了,我可以帮你挡风啊。带我走吧。”安景深吸一口气,飞快低下头,耳根浮现一抹可疑的胭脂红。
人间四月,江南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