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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水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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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3月 ,吉米所在的连队,第二十步兵团的c连接到上级通知,已经撤退的北越军第24营正躲藏在广义省一个被称作平克维尔的村庄。那片区域是在地图上用粉色标记的自由开火区,所以旅部的首长希望部下与敌人正面交火时更具攻击性。
c连一路上遭到来自这支部队的近30次伏击。他们发动攻击时如同迅猛的毒蛇,转头又像鱼一样钻进人民群众的大海。士兵们对此束手无策,他们所遭遇的也正是整个越南战争的缩影,没有旗鼓相当的较量,只有地雷和诱杀装置,还有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的狙击手。有人说行军就像玩轮盘游戏,你永远也不知道走在田坎上的三四十号人谁会第一个吃到枪子,有时决定坐在哪就能决定你的生死。所以当连长麦迪纳在出发前夜告知这是一场残酷的正面交锋时,士兵们都认为出这口恶气的机会来了。麦迪纳根据情报做了特别指示,村庄的村民将在早上7点钟去赶每周一次的集市,不会留在村子里,所以出现在村子里的人一律视为敌人。
一名士兵觉得连长的指示不是特别严谨,“他们总不能全都出去吧,我们怎么判断留在村子里的人是否无辜。”
“我们要靠一场正面交锋的战役来打开局面,而不是和一群庄稼汉玩猜猜谁是共产党的游戏。”麦迪纳说,“如果你看到一个男人在跑,你就开枪,如果你看到一个女人拿着枪那她就是越共。我再重申一遍,那个村子是越共的根据地,那里没有平民。”
大家都对明天的任务心照不宣,早上六点他们将乘坐直升机对那个村庄发动袭击。熄灯过后,那名提出疑问的士兵维克多_巴恩斯仍然觉得连长的话充满纰漏,“那老人和小孩呢?如果他们确实是越共但不具备威胁,我们也要开枪吗?”
“你有空担心他们,不如好好想想托马斯和本是怎么死的。”睡在维克多旁边的下士布拉德有些恼火,“用我提醒你吗?托马斯踩到地雷把肠子都炸出来了,他疼得撕心裂肺,就像个孕妇一样。本把他抱起来想找个地方帮他止血,结果他把他放在了另一颗地雷上......那些村民什么都不说,”布拉德咬牙切齿,“他们不肯告诉你哪里有地雷,他们绝对知道,不然怎么能安然无恙地在田间干活。我们给村庄里的小孩发糖果,卫生员给村民治疗痢疾,我们把自由带给他们,而他们就是这样对我们的......”
“每个村庄的立场都不一样,你不能光靠感情去揣测,”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布拉德,“毕竟我们在他们的国家打仗,要是我我也不会欢迎苏联来帮我们打南北战争。”
“去你妈的,安德森。”布拉德咒骂道。
......
帐篷里很快便安静下来,直到有人传出重重的鼾声,而维克多却辗转难眠,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明天的战斗必然让他永生难忘。
第二天早上六点,行动开始。按照作战计划,九架全副武装的攻击直升机将从营地出发,分成三批把c连送到距离村庄200米处的稻田。第一排由凯利中尉带领,二排是下一批,最后跟进的是三排和麦迪纳的连部。这是上级下达的命令,他们必须迅速积极地推进。麦迪纳让每个人都装备了平时携带的三倍子弹数,也就是每个人450发子弹。所有人都坚信这是一场恶仗,足以和硫磺岛战役相当。
在清晨时分,战斗打响。无线电率先传来消息,两架直升机遭到地面射击,“我们正在进入战斗着陆区。”麦迪纳上尉在对讲机里喊道。随后直升机降落,四面八方射来子弹,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来自哪里,着陆的士兵立即朝着村子区域射击。
“村子里有人移动。”有人大喊。更多的子弹呼啸而出,随后村口响起手榴弹爆炸的声音。c连从稻田杀进村庄,等他们走得足够近时,发现村子里确实有人,不过他们好像刚从屋子里走出来。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该在这,这些平民。”一名士兵说。
没有人作声,其他人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本应和北越军第48营交手,但他们不在这儿,这只有平民。
开始没有人动手,直到连长麦迪纳上尉带着人从村子另一边过来,“他们听到风声,逃跑了。”麦迪纳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那我们怎么办。”霍格斯中尉问。
“这些人是越共的支持者,全都杀掉。”麦迪纳当着所有士兵的面下达命令,“杀掉你们看到的任何活物,不需要我多解释。如果它正在长,就砍掉,如果是口井,就下毒,如果能点燃,就放火......”
于是屠杀开始了。一个士兵朝躲在防空洞里不肯出来的女人和小孩投掷手榴弹,另一些人拿着机枪对着逃跑男人射击。装备着喷火器的士兵操纵火舌开始吞噬房屋,浓厚的黑烟伴随着一声声凄咧的惨叫冒起。他们执行着长官的命令,但军纪却开始败坏。
......
这时广场那边响起喊声,麦迪纳和一名士兵正在激烈地争吵,
“我们应该上报旅部,等待命令。”
“这就是旅长的命令,摧毁个村庄!”
“但问题是敌人没在这儿。”
“他们就是敌人,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卡特中士,他们是越共的支持者,他们就是敌人。”
“我们的敌人应该拿着枪,”卡特大喊,“我只看到老人和小孩,这些人手无寸铁!”
“显而易见,中士,”麦迪纳突然爆发,“但这是由军官来决定的,不是士兵!”
卡特攥紧拳头,手臂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但他无可奈何,麦迪纳说得对,军官决定着一切,即使自己多么正义凛然。他们会告诉你打仗不靠正义,靠服从。他对着麦迪纳怒目而视,接着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指向天际,“上帝为我作证,”他义正言辞,“我永远不会朝手无寸铁的人开枪,”
卡特丢下这句话愤然离去。
“说得好,中士。下次我会让你靠墙站好!”麦迪纳对着卡特的背影大喊,“简直无法无天!”接着他气急败坏地骂道。
维克多坐在一个隐蔽角落的稻草堆上目睹了这场争吵,他不想杀这些无辜的村民,但他也不敢像卡特一样跟连长对着干。更何况一位中士都败下阵来,连长说下次要卡特靠墙站好,意思就是要枪毙他。维克多想都不敢想如果自己跟连长叫板是什么下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干。其他不愿参与这场屠杀的士兵也是这样的想法,什么也不干。
“维克多,把这些人赶到外边的水沟去,我们一次性解决掉。”看着麦迪纳眼神中的怒火,维克多寒毛竖立起来,麦迪纳注意到他了。他像着了魔似的,本能地站起来想去服从连长的命令。突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别去。”吉米安德森就坐在他旁边。
维克多回过头傻傻地盯着他,接着又看向脸色阴沉的麦迪纳上尉。
麦迪纳走开了。
“不用担心,他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当然,”维克多苦笑道,“卡特是名中士,你是名上士,他当然不会对你们做什么,而我只是个一等兵。我这算抗命吗?”
“所以你愿意去当他的谋杀机器?”
“不可能,”维克多连忙辩解,“只是我没办法......也许我不用把枪对着那些人。”
此时一名士兵正粗暴地拽拖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头发,试图把她带进屋子里。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们虽然不懂越南语,但听得出来那是求饶的意思。维克多起身想上去阻止。
“别去,”吉米说,“克里德会把你头打爆。”
维克多停下脚步,沮丧地垂下头。他看向吉米,“好像你已经习惯了。”
“进村子之后我们都是帮凶,你做这些事没有意义。”
维克多陷入呆滞,一脸木然。
这时下士布拉德突然在广场大喊,“连长命令!所有人村外集合!”
一些士兵停下,纷纷向广场走去。
“走吧,”吉米起身把枪挑到背后,维克多跟在他后面,他回头望了一眼,克里德没从房里出来。
村外有一条水沟,那些还活着的村民排成一排站在边上,有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她们抱着更小的小孩。恐惧爬上他们的脸庞,嘴里一直哆嗦着听不懂的越南语和哭声。陆军第11步兵旅第20步兵团第一营c连将他们团团围住,最前面的是三名持着机枪的士兵,连长麦迪纳上尉站在中间。人群中窃窃私语,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好了,人应该到齐了。”接着他抬起头,士兵们立马安静下来,但身后的哭声却愈发清晰。
“先生们,对于这次行动,我有话要说。”麦迪纳清了清喉咙,指向身后,“这是最后一批将被处决的越共分子。我明白你们有些人对他们不忍下手。你们觉得自己心怀正义,穿上这身军装又意气风发,所以在看到别人即将受害的命运时理所应当地想为他们挺身而出......但是,先生们,军装不是给圣人穿的。我打个比方,只是比方,比如......”他拉着长音,“我们连里的某位二等兵或是一等兵,看到自己的班长对敌人网开一面,‘你看起来像无辜的人,我放你一马,你走吧。’当时那位二等兵或是一等兵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的班长是个英雄,他对弱小的人富有同情,我崇拜他,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后来这位士兵因为仁慈把自己害死了。他远在大洋彼岸的母亲收到了儿子的阵亡通知单,从此一病不起。他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对他忠贞不渝,但耐不住寂寞,最终改嫁他人。幸好,我们这位英勇的士兵参军时才18岁,他没结婚,所以也没有孩子,他避免了孩子成为孤儿的命运。掌声!”麦迪纳怪笑着鼓起了掌,“他扳回一局。”
卡特站在人群里,一脸不屑,“胡扯,这完全是两码事。”
“当然,我并不是说善良是错误的,我和你们一样,我并非铁石心肠,看到老人和孩子受伤我也会心痛流泪。但战争充满混乱,同样是村庄有的村子支持我们,有的把我们视作敌人,这就需要我们去分辨。现在......”麦迪纳收起了刚才那轻松愉快的表情,“我想给一些涉世未深的小伙子们上一课。”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杰瑞—威廉姆斯”
“到!”
“亚历克斯—布朗”
“到!”
“维克多—巴恩斯”
“到!”
“我命令你们,处决这最后一批越共分子!”
“是!”其他两名士兵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维克多感觉天旋地转,对这道命令的由衷厌恶使得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从胃部传来,他想起了他的家人,他的祖父和那些水沟旁的老人一样年长,他的弟弟也和那些被怀抱保护的少年一样年轻,或许比他们大一点。他又想起了以前和他打架的迈克尔,想起了布拉德昨晚说的话,想起了被地雷炸死的托马斯和本,想起了吉米抓住他枪管时那充满失望的眼神......
“怎么了维克多,不舒服吗?”
耳边传来连长的关心,维克多猛地回过神来。他发现其他两人已经接过机枪就位了,自己还站在原地,“没有,长官。”他紧张地答道,随后上前接过机枪。
维克多拿着机枪害怕了,他害怕失去自己的良心,变得和麦迪纳,克里德还有其他人一样,他不敢直视那些村民们的眼神,他们眼里的恐惧来自自己,来自大洋彼岸一对普通夫妇的儿子身上。很快他的手心便冒出汗。哐哐两声,另外两名士兵拉响了枪栓,维克多伸出颤抖的手......
“报告!”
麦迪纳看向那个人群中挤出来的人,“请说,安德森上士。”
吉米走到麦迪纳面前向他敬礼,麦迪纳也向他还礼。
对于这个人,麦迪纳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老兵油子,任何四条杠的人在他眼里都是老兵油子,不过吉米的军衔与他的年龄不是太贴合,他太过年轻,得此资历过早。在外人看来容易引起非议,但连里任何一个人都觉得他名副其实。他作战英勇,屡次负伤,因为在战时所以晋升得特别快。也可以说那四条杠是他用命挣出来的。麦迪纳对吉米印象不错,但在村里拦住维克多时颇让他颇为不满。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抱歉长官,”吉米说,“我虽然不是维克多的班长,但听了您的讲话后我认为自己作为一名上士没有做好表率,帮助了维克多纵容自己的软弱。”
“我不是那个意思......”连长有些意外。
“我请求让我来为他上一课”
麦迪纳楞住了。
吉米上前抢过维克多手里的机枪,“看好了新兵,对付敌人就不该心慈手软!”
......
吉米当时并没有和乔争论,他没有说“军人必须服从命令,”这样的话来为自己开脱,也没有告诉乔一位中士因质疑屠杀命令而被连长以枪毙威胁。因为在他看来自己的脸面跟那些无辜人的死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就让报纸把真相公之于众,平克维尔没有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