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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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一条神奇的分野。
生时恨不能盼对方立刻横死野狗分食，可人一旦真的死了，又疑心起当时的激愤是否越过了界限，是不是本来可以不必做到如此之绝。对于杨戬的死，哪吒就持这种念头，倒也无关后悔，只是意识里一种莫可名状的惋惜在作祟，他当时帮助沉香，觉得杨戬多么恶贯满盈人神共愤是假，逞一时口舌之力刺他悔改才是真，因着这点念头始终得不到纾解，渐渐就变成非要杨戬付出些惨痛代价才痛快的执著。昆仑山上围攻杨戬，哪吒不可谓不卖力，卸了他的兵刃想逼其束手就擒，可一见对方执迷不悟的嘴脸，那点子怨气又腾腾地往上冒火，待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杨戬的尸体已经在寒水潭里漂了。
怎么就走到这么一步了呢，哪吒空闲时对着记忆一步一步向前推导，仍没有发现哪一处自己错得十分离谱，于是觉得是天意吧，杨戬是上天注定了有这一道死劫。紧跟着那些往日里的好，又开始走马灯一般在记忆里回转，像生怕随着这个人的死亡而被彻底遗忘似的，每每见了三圣母和沉香，也生出些凡人沧海桑田的感叹。
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好啊。
有时甚至想，若是封神时候的杨戬还活着，没有变成近八百年里弄权小人的模样，会怎么样？
然后理智就会逼他退回现实，把这些混乱的想头都清出去，杨戬死了。
这是哪吒在赶来华山前，脑海里所有念头的最终收束，他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但如今他的幻想却成真了。无论是魂魄也好，真人也好，他看见了，桃花树下专注看自己妹妹却不敢让对方发现的人，只那一眼，心头郁结的恨意就给驱散得干干净净，唯独剩下满心柔软。
杨戬虽然也将三圣母囚禁在华山之下二十年，可一开始也是瞒了天庭的，他在乎妹妹，这件事，三圣母怎么能够不知道呢？
刹那间为杨戬鸣不平的冲动，使哪吒故意叫破了对方的行踪，叫杨莲听见，至于之后的事，哪吒没有想，也不打算想，他本就不是一个会凡事三思而后行的稳健性子，念头动得快收得也快，转念就将这些抛到脑后，一门心思地追踪起杨戬的踪迹来。
华山脚下城郊的一座将军庙，杨戬脚步踉跄地进门，被久候在此的哮天犬惶急地扶住。
这里是一座废庙，香火早就断了，陈旧的门匾被风吹垮在泥土地上，因着木质易朽，在经年累月的雨雪交加下，早已分不清上面的字迹，附近的农人生养了一代又一代，到得今天，早就说不出庙主人究竟是姓关还是姓李，只晓得小庙年代深久，杨戬一路自昆仑山来，连日修整就是借的这座庙墙遮挡风雨。
他当年重伤几至危殆，即使有昆仑山神借助山岳之力为他卸去了神斧的大半力道，但元神和魂魄上的伤损，修复起来却不是一日之功，强提几近干涸的法力运行纵地金光术赶路，对杨戬而言已很勉强，造访华山时，自然也就没有富余的精力可以散开警戒周围。
可不巧偏偏是这一刻的力有未逮，就引来了哪吒这位莽撞的故人。
哮天犬心思单纯，一照面注意力就全放在了杨戬身上：“主人，你怎么了？”
杨戬紧紧握住哮天犬的手臂，却是因为一路奔行，很有些气喘，嘴边的话来不及说出口，背后一身轻甲的哪吒已经循了踪迹追到庙门口，当先第一句话就是：“杨戬，你竟然还活着——”
一身轻甲的少年满面惊愕，瞳孔中甚至浸着浓浓的欢喜，哮天犬却不敢把主人的安危寄于这位昔日的仇人是否对他们存了杀心上，花白的骨棒往胸前一横，竟是明知不敌，也摆出了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主人，你先走，我拦住他……你，你若敢伤我主人，就先从我身上跨过去。”
杨戬倒没有躲避的意思，徐徐喘匀了气，也不回头，站在原地冷诮道：“怎么，三太子也想和刘沉香一样替天行道，将杨某赶尽杀绝不成？”
借着日光，哪吒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还有一半隐在屋檐的阴影中，背后的影子拖得老长，但无论如何，总是一个活人了。
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杨戬的问话，连连否认：“不是，我是想说，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哪吒也说不清自己的心理，只觉得眼前的杨戬并不令人生厌，或许是方才四目相对时彼此碰撞出的尴尬，让这位昔日威严不可侵犯的司法天神平白沾染了些凡人的情绪在身上，变得不那么冷硬，不那么遥远，甚至在某一刻像极了过去西岐相府中与他同病相怜互相取暖过的杨师兄。
没有权力的障，也没有扑面而来的邪恶感。
往日的敌对和蔑视，反倒像是对着陌生人才激起的性子，而眼前熟悉的，能触摸到的杨戬，才是真实。
恍惚中甚至听见自己说：“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三圣母一家都是很善良的人，你总归是她的哥哥，她也不会真的记恨于你，如今天条已经改了，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皆大欢喜，你若是能回来，我相信以三圣母的善良，她一定还会愿意认你这个哥哥的。”
这句话出口，整座废庙前的虫鸟风林，都寂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杨戬没有答话，哪吒也没有再开口，大约也是知道自己提得莽撞，一张嘴开了又合，透着十足十的不知所措。他不能替杨戬决定什么，也左右不了三圣母的想法，但他就是想试一试，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在懊恼之余十分期盼能将一塌糊涂的局面恢复原状，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我今后可以去哪里找你？”
沉默了很久，哪吒终于斟酌出这一句。
杨戬的身形始终没有动，一身黑衣几乎要隐没进庙门深处的阴影里，头微微地垂着，神色难辨，良久才听见他轻轻地道：“我暂时会回玉泉山落脚。”
心里如有一块石头落地，哪吒点点头，将所有急躁的情绪渐次梳理平静。
他已经不打算再追问什么，关于杨戬的死里逃生，这些年的行踪和际遇，都不想再问了，能有今天这样的一个开头就很好，知道他在哪里，也就还有机会相见，那些细枝末节的关怀，他大可以等到来日有更好的气氛时再问，总算人还活着，还有将来。
将来。
哪吒第一次品咂到这个字眼的美好，就像相信明晨一定能见到朝阳。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4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