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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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睁开眼睛，先看见雪窟顶端万年不化的寒冰，然后是一张瘦得脱形的狗脸，脸颊深深凹陷，仿佛几个月没进食的饿鬼，偏涎着笑，眼睛里亮得像星子，下一刻又憋出满脸的泪：“主人，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在杨戬昏迷的三个月里，哮天犬循着昆仑神的指引东奔西走，几乎踏遍这神灵福地内的每一处溪涧和雪峰，采摘回无数续命救人的灵草来，慢慢的药也会捣了，火也会生了，虽也被昆仑神骂了不知多少次笨狗，可随着一碗又一碗的珍宝灵药灌下去，眼见杨戬气息渐稳，脉搏也有了力道，便乐得这狗儿上蹿下跳，更是不计精力地出洞搜罗药材，直到今日杨戬苏醒，伸出手来要摸他的头，才惊觉自己身上沾满了草根泥块，矮了头想避一避，却听见主人开口说：“别动。”
哮天犬立时僵在原地，然后就感觉那只熟悉的温厚手掌落在自己头上，是真的有力气地缓缓抚过他脑后乱发，失而复得的欢喜涌上鼻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这些时日以来的担忧和恐惧，心弦一松，忍不住伏在主人臂弯处呜呜哭泣起来。
指腹一遍遍扫过狗儿发间的泥垢，却没有半点过去喜洁成癖时那种难以忍受的感觉，杨戬无声地收紧手臂，等哮天犬哭过一会儿，才温声安慰道：“没事了，我醒了。”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没有亲人，也没有兄弟，他一个人顺着荒凉的山道向上走，看见第一棵草，第一块圆形的石头，这条路那样漫长，长到他几乎忘记自己从哪里来，又打算通过这条路去往何处，直到听见脑后犬吠，他疑惑地回头，看见一只细瘦的黑犬踮着脚朝自己跑过来，口中叼着一根骨头，很长，长到像它自己的个头。
想到这里，杨戬微微而笑，看哮天犬终于红着眼睛坐直，像野兽抖水一样将满头的草梗和泥巴甩得满地都是，随口问：“只有你在这里么，昆仑神呢？”
他话音未落，已有苍老的声音流风一般从数里之外一路刮进雪窟：“是谁念叨我呢，大老远的就听见哭声，还以为姓杨那小子终于不行了，给我惊出一身白毛汗。”
哮天犬忍不住撇嘴腹诽，琢磨起昆仑山若真生白毛汗该是满山长白草啊还是遍地结霜花，就听后者的长吁在苏醒的杨戬周围兜了一圈，语调立时变得小心翼翼：“还真是醒了呀，这笨狗几个月里没白忙活，嗯……瞧着气色一般，还能动吗，下地走两步我看看。”
杨戬循着声音的来处抬头，没应他后半句：“是你救了我？”
“呃——”昆仑神一噎，声源四散片刻后又聚回一处，这次斩钉截铁，“不是我，是天道。”
“天道？”杨戬默然半晌，苦笑，“杨戬倒行逆施，素来与天道为敌，它不取我的性命也就罢了，又怎会救我。”
“这你就不懂了吧。”昆仑神的语调里透着十二分的得意，若非他自己没有面目，杨戬都能根据声音描摹出对方神采飞扬的模样，活像上古时一位首传神谕的大巫，“天道自有定则，只要你的行为符合天道，它自然也会以同等的功德回报你，我只是适逢其会，做了天道的助力。”
他看杨戬眨了眨眼睛，表情不像是相信的样子，神在在的语气绷了又绷，终于还是露出其下七窍生烟的本色，怒吼道：“你不该死，所以开天神斧恰巧就没有杀死你。你决战半日不出昆仑，山岳之力又恰巧能抵消神斧余劲，所以我才有机会救你。救你需要异草灵药，我不能现形，就恰巧有一只笨狗在这里供我驱使。有你这个病人躺在我的雪窟里半死不活，整座昆仑山上的灵草都长得比往年多许多，你知不知道？”
最后一句咆哮震天撼地，杨戬被他吼得头晕，捂着耳朵撑起身，连连告饶：“知道了知道了，您老可饶了我吧。”
昆仑神这才勉勉强强“哼”了一声，无视哮天犬为主人抱不平的乱吠，开始絮絮念起杨戬可能想知道的外间消息：“你外甥劈开华山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华山之心飞升新天条，是你的手笔吧，天庭那群蠢货认定是女娲所留，已经尽数搬上天去贡起来了。根据赌约，仙凡之禁大开，你妹妹无罪释放，这会儿大约在和你的便宜妹夫你侬我侬。你外甥倒多少有点良心，还记得把开天神斧送回来，我寻思那小姑娘的魂魄总待在神斧里面也不是个事儿，自己又不好动手去剖，正好你醒了，赶紧去把她的魂魄驱出来扔了。”
他话说到这儿，忽然觉悟了个什么绝佳的借口似的，学人的架势清了清嗓，正色道：“对，为了驱出神斧里的魂魄，去他劳什子的天道，我就是为着这个才救你的，神斧我放在原来的地方了，你要是能动就趁早过去，驱完了就带着你的狗赶紧滚蛋。”
连珠炮似的崩完了响，昆仑神打眼去瞧杨戬反应，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扶着哮天犬的手臂坐在床沿，人没有站起来，只抬头冲着自己凝神的所在笑吟吟看。
昆仑神连忙挪了个位置，活像被燎着了尾巴，感觉自己的小心思都被杨戬看穿得一干二净。
杨戬同时也垂了眼，不知是看出昆仑神的意念已经不在那里了，还是仅仅是一个巧合，只听他温温和和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神斧中的魂魄我过几日就去驱，不过在这之后，我恐怕还是得叨扰你几日，哦，也可能是几年。”
他深澈灵动的眸子里满是狡黠，带着熟稔的亲昵：“左右你也不能现形，吼是吼不走我的，若你所说的天道不假，我人在这里，你昆仑的天材地宝都要多生一些，就当是我借你的道场养伤吧，如你所见——”
杨戬的视线落在垂于床侧，浑不着力的双腿上，抿唇苦笑：“我暂时还站不起来。”
昆仑神半晌没应声，大约是见杨戬这个样子，刻薄的话有些不忍心讲，嗯啊了几声，僵硬地转过话题：“那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他本想接一句，留在昆仑山陪我吹雪花，数星星怎么样，没说出口。
杨戬如今已是三界共诛，名声和威严都扫了个干净，仅有的几个亲人、朋友，在这三个月中也不见来寻找拜祭，就像默认了他已经不存在一样，连昆仑神想要打听华山之事的结局，都只能依靠过往散仙的闲言碎语。
这些他都没敢跟杨戬讲，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原本就很明白。
这次杨戬沉默了更多的时间，久到连哮天犬端着他手臂的半边身子都麻了，才终于小声道：“大约不会回去了吧。”
昆仑神想像杨戬一样眨眨眼睛，以示困惑，可惜不能。
好在杨戬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就明明白白地补上一句：“过去的杨戬已经死了，如果我将来还会下山的话，大概会想过轻松一点的日子。”
他被洞中积雪映亮的脸色有些发白，微微偏着头，眼睛里居然还有笑意。
“像从前那样，也太累了些。”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