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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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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5:10。
我走出校门,浑身的血迹斑斑让我异常瞩目。汽车鸣笛的声音嘈杂却一复一日地周期性往返,辛辣的油漆和尾气混合,却有一列梧桐被安然地安置在其中,投下的影子是紫红色的,我在影子下走,被映衬得隐隐绰绰。
路过花店,被百合的香呛得难受、随即是鸡公煲的浓油赤酱、垃圾车的作呕……小贩叫卖着,滚烫沸水里蒸腾出水汽让前面的路显得若隐若现,再往前走是一家火锅店,透过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见里面被挤得满满当当,袅袅炊烟。
下意识地一瞥。
和缭的眼神相撞。
我想夹在这两件事是“恰好”这个词汇。
他的夹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嘴巴微张,似乎想打招呼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他的旁边和对面坐了几个中年人,一个女人给他夹菜,脸上满是慈爱。
我慢下脚步,看着他,我抿了下嘴,手不禁微微向上却又放了下来。
最后是。
低下头走过去,什么也没做。
如果是A,如果是B,如果是C,如果是D……她们肯定都会笑嘻嘻地打招呼。
她们都会的,可是我不会。我拘谨得那么可怕。
09
如果可以,我想要回家的路无限延伸下去,即使有我无比厌恶的鸣笛、尾气、吆喝声、混杂在一起的口水歌……但这总比回家好,比回家好。
我站在家门口,冰冷的金属蹭蹭地亮,我的手贴在上面,寒气钻碾到我的手心。
他知道我这个时候会回来,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他会开门,但当他把门“吱哑”打开的时候,我还是不禁失落。我看见他的脸,细长凹陷的眼,挺拔的鼻,有浅浅的法令纹——鼻翼两侧纹路,有人说,这代表着隐忍。
他说,回来了啊。
我应声走进房间,弓着背,紧紧抱着胸前的书包。
走到沙发前,我发现了来自于日本的信,外婆写的。我把信捏皱了,因为是它先把我的心绪捏皱了,我控制住颤抖的手,从已被撕开的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得工整洁净的纸。
还未展开。
他说,她不会回来了。她嫁人了。
我不听他说的话,继续展开信,纸张哗啦作响。我睁大眼睛逐字读起信来,行数越往下我的呼吸变跟着激烈,最后两个“此致”被我的泪水洇花,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我的最后一个音颤抖了起来,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它悲伤得让我意识到我的真实。
她6年前就说不回来了。她恨你,怎么可能回来。
我立刻转过脸,瞪大眼睛对他吼道,你骗我!妈妈怎么可能恨我!怎么可能……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呜呜哭泣,走过来把我的头别到他的怀里。我在他的怀里倒下,僵硬的、颤抖的、虚脱无力。
我想我的面目僵冷得就像棺材里的死尸。
10
在我11岁那年,发生了许多件事。它们看起来发生得过于突兀,只有我知道,它们潜伏得很久了,只是过于隐秘而被人忽视。它们只是一起爆破的引爆点,它们的身后堆积的是厚厚的火药,它们一直在沉睡,终于等来了苏醒。
我的母亲不满20岁生下了我,在日本。外婆外公因此供我父亲上完大学,这是笔交易,我父亲欣然接受。
母亲像是信徒般爱着父亲,顶礼膜拜,交付所有,甘之如饴。
她走向他,她走向他,她走向他。
漫长的征途上印上的是她鲜红的脚印,却是微笑地接受疼痛。
父亲大学毕业,母亲带着我随他回到上海,像是甜蜜的结局。
但甜的结局通常是爬满黑黑的蚂蚁,密密麻麻,没有缝隙。前面有段忽略的是,在父亲娶了母亲不久后,有一个少女跳进冰凉的河里,粉色的樱花花瓣漂浮在水面上,血洇得它们娇艳欲滴。伴随着人们的惊叫声,少女手中紧捏的照片被水流冲离了她的身体,就像照片里那个英俊的男人那么决绝。
他是我的父亲。
母亲那时对我说,你呀,那时候还不会走路,下了飞机到上海的时候却突然跳下椅子走起路来。或许……故土真的可以唤起什么吧。她笑着,那么美。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头。
那只用纸巾擦拭我汗水的手。
那只指尖冰凉的手。
也是在浴室里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敲向瓷砖的手。
被枪击的声音——嘭嘭嘭!额头疼得爆裂。
灼灼地,烫伤了我的皮肤的是我的血。我的指尖渗出冰凉的汗水,睫毛被血液凝固,视线只剩下了一条缝。我用力咳嗽,却始终咳不出卡在喉间的血痰。
眼泪,从左眼到右眼,融化在地上。
她突然停住了手,发现眼前这个矮她半个身子的人不仅是她的情敌,还是她的孩子,她蹲下身抱住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沁流。
我精神恍惚,浑身滚烫,那时我发着烧。
记不清有多少次这样的突然地歇斯底里和接踵而至的道歉,只是作为痕迹,在她离开我之后,我变得极其容易流鼻血,即使碰也没有碰过,就会像洪流般倾泻。像她的暴怒,失去控制。
她被外婆外公带走,走的那天,什么也没说。
我恨她的什么都不说,因为我爱她。
而她太过爱他,我们的爱在对峙,结果两败俱伤。
由于在那段日子经常顶着伤疤上学,班主任知道我大致的情形。她的怜悯眼神让我感到气愤,我不喜欢她的怜悯。但她似乎非常想炫耀她的同情心,上课的时候,她说,你们要学习学习沈沁流,家里有状况还能保持成绩优异。
底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状况?不是挺有钱的吗?知道吗知道吗?
我一声不吭,只是直直地瞪着这个女老师。
女老师转过脸来,恰好与我对视,原本眯成一线的眼睛骤然松弛,她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意外,尴尬地避开我的眼神。
她以为我会因为这句意味深长的表扬而沾沾自喜吗?
她真的以为世上有这么恬不知耻的小孩吗?这个蠢女人。
隔天,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问我,喂,沈沁流,你妈妈真的是疯子吗?他的表情只是好奇,无辜的好奇。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恨起了那个班主任。
回到家,我对父亲说,我想转学。
可仅仅几年后,他们又来围住我,说,她妈妈啊……
这次我不选择逃跑,我要的是了结,我知道这是个劫。
11
和缭的遇见还是会继续。
星期六,在一所同样声誉不错的学校门口,聚集着穿着各种校服的学生,他们一脸自豪、欢欣、标榜着自己是佼佼者。校门口阔气地挂着召开学生代表大会的横幅,难看得要命,却处处可见。
我看见了白色衬衫和深蓝色校裤校裙,扎在中间,很亮的颜色。我没有走过去,站在人群的边缘,等待校门打开。尽管我看见了缭。
缭的对面站着两个手臂牢牢勾在一起的女生,她们对缭说着什么,不时做出一些纷繁的手式,笑得放肆。缭频繁地抿嘴,眼神游移,耳根通红。
我猜到一些端倪,随后别过脸,什么都不看。这样的缭,清楚自己追求、优秀而不恃优秀、在同龄女生的倾慕下却不倨傲视人、对着身边的人有着无意识的圆滑、有给自己夹菜的父母,对此理所当然地接受,却也会在母亲节理所当然地去给母亲精心挑礼物、在课间和男生们说去离学校有些远的网吧打魔兽,却明白清楚在考试复习期间收手。我想的缭,是这样的。
不管是不是这样的缭,都远得我心痛。
嘿,来了啊。
我的肩被轻拍,是缭。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只能用“嘿。”,他似乎忘记我没礼貌地从火锅店门口走过去,这对他本来就无关紧要。
我点头,说嗯。我瞄了眼缭的身后,那两个女生果然在向我这个方向张望。
缭抓了抓头,笑了笑。
我会意,他是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他不鬼混,所以他没有办法像解题一样轻巧地去应付那些女生。
我用学姐的姿态拍了拍他的肩,笑了起来。
我们一齐走了进去,我的余光里有几张熟悉的面孔皱起了眉,他们穿着白衣蓝裤或蓝裙。
学代会从早上开到傍晚6:00,深秋的天已经近暗。云在天空游移成墨色。我身着短袖上衣,被风吹得汗毛竖起,吸口冷风却不见一辆出租车可以招揽。
陆陆续续的学生从学校走了出来,他们推着从车棚取出的自行车或摩托车。
我的头微微阵痛,寒气让我浑身不适,我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左右张望,我知道这里很难拦到出租车,我只是想在这个没有他的地方多呆一会儿。
一辆自行车疾驰而过,不久又倒了回来。车上的缭问,拦出租车?
我点头。
这里拦不到的。要到前面的路口。缭用手指了指前方。
我皱着眉望了望前方,眯起眼睛。我从来没来过这地方,缭说的路口让我感到窘迫。
缭轻叹口气,说,来,我载你去路口。
我喜欢他皱眉看我的样子。
我学着曾经在校门口看见的女生的坐法侧坐上自行车,两手拉住他的衣角。
开了。
好。
一阵风从身边滑过,我看见地上的水洼和井盖,心惊每一次的掠过。奇异在这么单细的支撑下竟可以以那么快的速度前行。
你保持好平衡啊,不要乱动。
可是,我……我是第一次坐。
啊?
前面传来轻笑声,从他的背脊,我感受到了他震动肺腑的呼吸,那么温暖。
我将脸轻覆在他的背脊上,他并没有感觉到。我狡黠地趁机用力吸走他的味道。
我害怕这是最后一次闻到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