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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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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椿月,是千金楼的雏妓。
浸淫在风月场所里头耳濡目染了这许多年,不知廉耻为何物,不知矜持为何物。
在看惯了数不清的油头肥脑的客人以后,尤其偏好美色。
于是顺理成章的,我看上了夫子私塾的一个书生。
那日正是上元佳节,我甩脱了身后对我穷追不舍的小厮,如泥鳅滑进了池塘里。
一头撞上了一位白衣公子。
抬眼后我愣了,满街的花灯相映下,神色清冷的公子抿住唇将我望着。
天上是皎皎明月,桥下是粼粼碧波。
那一眼,是我孽缘的开始,也是另一个人“不幸”的开始。
从前我未入千金楼的时候,阿爹总骂我是小祸害。
小祸害小祸害小祸害……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阿爹果然没骂错,他那不争气的女儿开始祸害那位白玉无瑕的公子了。
他真好看,我真喜欢他。
可他不喜欢我。
从看见我的第一眼,他的眼睛里就充满了冰冷和厌恶,而且很有些不耐烦。
可是没关系,我堂堂一个雏妓最不缺的就是脸皮。
所以我权当没看见,上赶着跟他献殷勤,“公子可感不适,有没有被我撞坏了哪里?”
他不说话。
我再接再厉,“要不要我陪公子一道去瞧瞧郎中?”
他还是不说话。
我真是铁打的脸皮,“我是千金楼的椿月,公子若日后想找我,可以去……”
我话还没说完,他却似无法忍耐了一样,拂袖便走。
我∶“欸……”
至于嘛,不就是出身青楼么,有必要这么明目张胆的歧视么?
我追上他,“公子!”
白衣公子被我拦下,眼里冰冷厌恶愈浓,看我跟看臭水沟里的虫子也没什么两样,“你还有何事?”
我讪讪的,因为追他发钗都跑散了一个,松松的一支步摇,要掉不掉的荡在耳畔。
“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冷漠望了我一会儿,吐出几个字,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而我呆立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发觉出有些不对,因为他的名字是四个字——“关你何事”。
我当然没有这么算完,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多方打听之下得知他是夫子私塾的书生——齐钰。
按我急色的本性,原应该第二日就去寻他。
可我被妈妈一顿鞭子抽得小半月没下得了榻,这事自然一推再推。
千金楼是盛京最大的青楼,而我是里面待价而沽的雏妓。
大到朝堂小到勾栏瓦舍,处处都有规矩。
妈妈最是讨厌楼里的姑娘不听话,偏我最目无王法,三天两头的往外跑。
妈妈又最喜欢楼里的姑娘青葱貌美皮子媚,偏我生得不错,最有希望为她日进斗金。
她真是打我怕落疤,不打我又气得慌,一颗真心反复揉捏,不知道拿我这个心肝小宝贝该怎么办才好。
我挨打的次数多了,更加好了伤疤忘了疼,刚能下榻就往夫子私塾跑。
齐钰看到我并不高兴,一张脸青黑,“你来干什么?”
老天爷,他皱眉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我“轰”的一下脸就红了,竟然忍不住结巴,“来,来找你私会。”
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略了自己脚底下站着的是私塾。
私塾里的人也不只是我和他两个,诚然我春心萌动之下眼睛里只能看见他了。
自我话落,周围登时一片哄笑,再看齐钰的脸色已然阴沉得能滴出水了。
可覆水难收,总不好再叫我把先头的话给吃回去。
我面不改色的任他瞪着。
他薄唇微抿,冷漠的望着我,“我跟椿小姐并无干系。”
咦?他竟然叫我椿小姐。
我忍不住提醒他,“没有人姓椿,我也不姓椿,我叫椿月。”
他继而厌恶的皱起眉,“那么椿月小姐,你可以走了吗?”
我诚实的摇摇头,“不可以。”
这一天,齐钰没能把我赶走。
这之后的很多天,私塾的夫子也没能把我赶走。
他们都在看我笑话,可他们忽略了青楼女子的脸皮能有多厚。
那些若有若无的奚落和讥笑,我压根没放在心上。
私塾里读书声朗朗,有时夫子也问一些兵法谋略、家国天下。
我哪里懂得这些,我只是想看他罢了。
那些忠君敬主的蠢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也没那么讨厌了。
天上飘着细如丝的小雨,我穿着一身月白色绣花襦裙,趴在栏杆上看他。
自从喜欢上他,我的喜好就变了。
艳俗带着脂粉气的艳丽罗裙都被我压进箱子里,我开始穿颜色素静的衣裙。
妈妈看到了,总忍不住轻视着讥嘲两句,“你以为穿得像个正经人家就真是个良籍了,醒醒吧,入了勾栏院这一辈子都是下贱。”
妈妈说得没错,可我还是喜欢齐钰。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执迷不悟的往私塾里跑,齐钰不动如山的厌恶我。
我们俩真就如戏文里唱的那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不幸的是,我的葵水来了。
在千金楼里一个姑娘来了葵水,就意味着她要开始挂上牌子接客。
我眼瞧着自己的牌子被挂了上去。
三日后我要卖出自己的初·夜,花魁的初·夜十分值钱。
管他是油脑肥肠还是大腹便便,只要有银子,就是我罗帐里的贵人。
我咬咬牙,揣着一个小铜匣再一次溜出门去。
朱漆的长廊下齐钰白衣清冷,没什么表情的垂眸坐着,手里握着一卷翻了页的籍册。
在他对面,一个身量不长的深衣男子了然发笑,“齐兄真是艳福不浅,我看那千金楼的小雏妓对你可是一片痴心,齐兄这般不近人情,岂不是辜负了佳人美意?”
齐钰神色不明。
那人又兀自说,“若齐兄你果然不喜,不如赠予我尝尝滋味,我瞧那小妓子倒是雪肤花貌让人看了心里发痒……”
“说完了?”齐钰站起来,淡而漠之的询问。
“啊……啊!!”
深衣男子突然面色大变,一脸扭曲的捂着他断裂的手腕发出杀猪般的惨烈哀嚎。
“还不滚吗?”
齐钰眼珠漆黑,凝视他的样子仿佛漠视人命的阴差厉鬼。
男子吓得夹尿而逃。
廊子间的薄纱一荡一荡,我抱着匣子藏在纱幔后,一时犹豫着要不要露面。
“出来。”
齐钰抿着唇,冷冷的朝纱幔后的我望过来。
我尴尬的动了动右脚,迈了出去。
“你来干什么?”
果然。
我叹了一口气,这人每次见了我都要问——“你来干什么”。
而且还是很不耐烦的那种问法。
得亏我从小读书不认真,把四书五经并着礼义廉耻都吃进了肚子里,否则不知道已经悬梁自尽多少次了。
“再有三日,我就要接客了。”
齐钰闻言身子一僵,两颗乌木似的眼珠直直盯着我,很快又漫上不可言说的厌恶。
他的语调也十分冰冷,“哦,那恭喜椿月小姐了。”
恭喜你个头。
我气得简直想锤他一顿,可惜他是我的心上人,我太喜欢他,所以下不去手。
于是我将铜匣子往他手里一塞,笑眯眯的向他说,“这里面是我这几年攒下的私房钱,到时候你买了我吧。”
他神色冷冷的,看了我好一会儿,薄唇吐出几个字,“不知羞耻。”
他说得没错,我就是不知羞耻,起码第一夜我想给自己喜欢的人。
我无视他的嘲讽,反过来叮嘱说,“你一定要去啊,不要记错了时辰,否则我会很伤心的。”
他扯着唇讥笑,“有多伤心?”
我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仰起脸认真看他,“很伤心很伤心。”
齐钰身子微不可察的一僵。
三日过得很快,当天夜里妈妈左一个珠钗右一个步摇,恨不得把我装扮成这世间最具风情的女子。
装扮完毕审视了一番,又是满意又是挑剔的摇头,“还是太稚气了。”
说着忍不住扶了扶我鬓边的花钗,“不过,这样也已经很美。”
这夜,我如愿的被齐钰买下来了,千金楼第一花魁——椿月的初·夜。
只不过齐钰买我,花费了高于铜匣子好几倍的价格。
我让他亏了这么多钱,心里头十分不安,以至于坐在罗帐下等他的时候,一直忍不住暗自懊恼。
他推开门进来。
我隔着一层红色头纱,影影绰绰的看着他向我走来。
红盖头是妈妈让我戴的,薄薄的一层红纱覆面,到底跟正经的婚嫁不同,不过是勾栏里增加意趣的手段。
我在面纱底下微笑,“齐……”
剩下的那个字没能说完,因为面前的人已然隔着一层红纱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没被人亲过,更加没有被这么珍而重之的亲吻过。
我甚至听到了一声叹息,很轻。
但我还是听到了。
齐钰包下了我,我没有去追问他一个穷书生哪来的那么多钱。
就像我没有去追问他为什么那样亲了我之后,却没有碰我。
三个月后,我被二皇子“请”到府上,然后带进宫中安置在了宫宴上。
正当我鹌鹑似的窝在角落里,对着一众贵女怀疑人生的时候,齐钰神色匆匆的赶来了。
他紧抿着唇,眼神利刃一样在二皇子身上扫过,对座上人微微俯了下身子,“父皇。”
短短两个字,让人听出了一丝冰冷自厌的情绪。
齐钰坐下来,不动声色握住我藏在广袖里的手,我抬起头来对他笑。
明媚无暇,没心没肺。
他望过来的眼神瑟缩了一下,竟似有些不敢看我。
龙座上的人适时发声,“钰儿,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齐钰停顿片刻,淡声说,“是儿臣心仪之人。”
“哦?”
座上人似乎来了兴趣,“快上前来让寡人瞧瞧。”
周围人探究猜测的目光都落在我们身上。
我鹌鹑似的低着头,被齐钰牵着一路向前,短短不过数丈远的的路,却仿佛走了很久一样。
“抬头。”
九五至尊,龙颜威仪。
我慢慢抬起头,然后看清了那张锐利洞悉不怒自威的脸。
“陛下。”
我浑身僵硬,有些紧张的微笑着。
然后紧张着紧张着,一不小心就按下了腕间的银镯,淬了剧毒的银针没有防备的朝前而去,尽数没入老皇帝胸口。
短暂的死寂过后,伴随着老皇帝口溢污血向后倒去,席间如炸了的马蜂窝一般沸腾慌乱。
离我最近的贵妃娘娘嘴唇翕动了一下,苍白着脸色大声喊,“快来人!杀了这妖女!快来人,救驾!”
妖女?
我不是。
我是千金楼的雏妓椿月,是卖笑为生的人尽可夫的小贱人。
暗卫和御林军层层叠叠的把我围起来,拉满的弓箭对准我,我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齐钰,对着人群中大惊失色的二皇子娇笑,“谢谢殿下带我来赴宴。”
“你放屁!你和七弟才是一伙的!你们蓄谋已久,残害天子!”
真是可怜,血统高贵的二皇子竟被逼得说起了粗鄙之语,想来是怕得狠了。
也是,他将我带来这宫宴上不过存了折辱齐钰的心思。
好叫陛下和众臣公都看看他们一致看好的七弟,是如何自甘堕落,跟一个贱籍的妓子打得火热。
可我杀了他父皇。
二皇子一派慌乱的振动广袖,冲御林军们喊,“放箭!快,给我杀了这妖女!”
唉,一个二个的喊我妖女,我都要忍不住沾沾自喜了。
无数箭矢踏破虚空而来,可惜还没来得及挨到我衣角,就被齐钰尽数挡下了。
月色下他抿着唇一言不发,那模样比我们初遇时还要好看。
我真喜欢他。
许多年前露华宫第一次看见,我就喜欢他。
前朝最不知廉耻的姝合公主,缠着自己的父皇撒痴了小半个月,要齐侯爷的小世子做她的驸马。
后来小公主如愿以偿,让齐世子尚公主的旨意倒是下了,可是迟迟未曾履行。
因为向来忠君敬主的齐侯爷,反了。
血溅宫围,泼天的杀戮哭嚎,皇帝的头颅被冲锋在前的叛军斩下,当成和齐侯邀宠的筹码。
噢。
不是齐侯了,是新帝。
我站在前朝旧庭下,看着新皇大睁着双眼不可置信的倒在血污里,只觉得心里畅快极了。
真是好,血刃仇人的滋味真是好,我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齐侯,死在了我的手里。
漫天的箭矢停了一瞬,素爱着白衣的齐钰跪倒在殷红血色里,好看的一张脸面如金纸。
我走过去,问他,“你后悔吗,当日破城之时放走了我?”
他眸子极黑唇色苍白,在微微发着抖,“为什么?”
为什么不隐姓埋名,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我笑了,俯身抱住他,轻轻的,鬓间斜插的春海棠颤巍巍掉下来,落在他染了血的袍子上。
“我真的很喜欢你,除了父皇和母妃,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齐钰抖得更厉害了。
也是,他向来厌恶我同他说一些甜言蜜语,以后不会了。
我努力忍住唇间不断溢出的腥甜的血,攥住了匕首的手死死抵在腹间。
真疼啊。
疼得出现了幻觉,齐钰他……怎么可能为我哭呢?
我忍不住茫然发怔,届时到下面见了父皇,又要被他拧着耳朵气急败坏的骂小祸害了。
那时,嵌满了宝石的匕首和尚公主的旨意一齐递到我手上,父皇瞪我的样子尤其恨铁不成钢,“你这没成色的东西,可别呆头呆脑让旁人欺负了去!天家的女儿不受欺负,若有谁敢僭越,你尽管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可惜。
我果真比父皇想象得还要没出息,到最后,只给了颜色让自己瞧。
月色比宫乱那夜还要惨淡。
我努力的睁大眼睛,去看自己一身血污反而对着我苍白落泪的齐钰。
“姝合……”
我浅笑着,吐出一大口血,“乱臣……贼子。”
他抖得像害了什么重病。
我对着那张无比好看、血色尽失的脸,不无悲哀的想。
我最喜欢的人,是乱臣贼子。
后来……
后来史书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奉帝四年,前朝帝姬姝合弑新君,七皇子钰绞杀逆贼,同毙于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