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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目心清 ...

  •   四周静谧,鸦雀无声,应该又是一个深寂难耐的夜晚。也许是因为丝絮枕换成桑菊蚕沙枕,那沙沙的声音扰我实难以入睡,我忍不住悄悄下了床,顺着地毯和方位感,独自步向后花园。

      夜寒如水,淡淡的梅花沁香随风扑来,厚软的地毯导着我已步入撷芳亭,他送我那架“相思”琴,应该还在那个位置静静着等我。

      一个手指轻挑了两个音符,发出清柔的嗡声,似心中一丝无奈的幽怨,又仿佛喉头发出的一声轻叹,余音袅袅中,我轻轻叹气,喃喃道:“七弦音涩有谁听,十指无意道心明。”

      这时,外墙微微响动,是贼吗?少顷,一阵风吹草动,我忽然感觉到对面仿佛坐着一个人。他并不开口说话,仿佛在等我发问,我反而不害怕,只是默默的“看”着他。

      他两手一抚,但听见一曲《蜀山秋》如行云流水般流入我的耳畔,我大吃一惊,这可是孟都宫人常弹的曲子,他竟然也会弹?他是谁?为何也不说话?

      曲毕,一缕幽香扑鼻儿来,我的发髻微微一动。

      “两人月下共弹情,三生有约结缘幸。”他朗朗吟道:“阿玥对的可算工整”,他又笑嘻嘻道:“这梅花真衬你”。

      原来是他,我那大梁兰屏公主的儿子,突厥莫利可汗阿史那曼耶,这个胡人种汉人心的野蛮人,我们两次见面竟何其相似,皆是以对诗开始,也难怪他会弹这首《蜀山秋》,必是她母亲兰屏公主所授。

      “可汗不仅诗做的好,琴也弹的好,墙也翻的妙,宓佩服。”我淡淡道。

      “那里,从小受母亲的熏陶,不仅喜欢汉人的诗、汉人的曲,现在还喜欢汉人的公主。”他突然抓住我一只手,笑道:“阿宓遇事还是如此冷静,我喜欢。”

      我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反唇相讥道:“宓还以为深夜翻墙而来的是那个流贼呢,怎知竟是赫赫威名的突厥莫利可汗,可汗大驾光临,宓应该广开正门,洒土铺地,恭迎驾到,没想到委屈堂堂汗王不得正门而入,宓怠慢了。”

      他哈哈大笑,似乎对我的嘲讽不以为意,反而为乐,“阿宓真的这么期待我吗?阿玥前一阵子忙着灭阿克其部落的反叛,没来的及求亲,现在赶紧来了,美人没等我太久吧。”

      我镇定住自己,暗暗咬唇。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能看见,若是硬来也难脱他掌心,只能巧妙周旋,于是心中暗暗计较应如何脱身。

      “可宓已经有婚约了。”

      “谁会信一个待嫁的女子会是这种哀怨的神情深夜独坐此处,是来拨琴抒发内心的苦闷吗?”他的话语透着自信。

      我故作颦眉,“那是因为宓身患不治之症,不久将了于尘世。”

      “何症如此?”

      “宓得的是‘孤症’,此病无人能治,可汗不信看,宓的眼睛都已经盲了,接下来宓的身子、胳膊、腿,最后是脚都要瘫了,医士说宓怕是活不过半年。”

      他半晌未言,急促的鼻息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他似乎在研究我,我静静不动,良久,听见他重重的叹气,我心中暗喜,就这样蒙住他了吗?

      “你怎么会得这样的病?汉人说的‘天妒红颜’难道就是这样吗?”惊骇的声音破空而出,突然吓我了一跳。

      “天不怜我,我亦无怨。”我平静道。

      “今生无你,我亦有悔。”他快速回道。

      “生死有命,琴曲有终。”我依旧平静道。

      “生可伴你,亦死无求。”他凛然大声道。

      我重叹一口气,一手猛然盖上琴弦,一阵阵嗡音传来,我无奈道:“可汗,您这是何苦?”

      我的手突然被他的手盖上,那嗡嗡的噪响也被止住,“让阿玥带你走吧,一边游历如画江山,一边寻访名医高人,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可汗为何非要宓和你在一起?”

      “因为阿玥喜欢阿宓!”

      “可是宓不喜欢可汗,如果宓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如教宓就这样得病死去。”我愤然道。

      他默然,片刻后听见亭内来回的踱步声,我好笑又好气,笑一个堂堂的汗王竟手足无措的在我面前踱步,气他为何这样阴魂不散纠缠着我不放。

      踱步声终于停止,他又开口道:“阿玥向腾格尔天神起誓,我阿史那曼耶会好好待你,让你幸福快乐一生,这世间没有人会比你幸福!”

      “汗王莫乱起誓,宓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汗王,如果宓硬生生和汗王在一起,那么这辈子活的再长,宓也不会幸福,亦不会快乐。汗王属意于宓,宓不胜荣幸,可是汗王与宓,怕是有缘无份,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呢?汗王乃突厥之首、大漠枭雄,何怕遇不上一个既相知又能相守的美人呢?”

      他重重的叹口气,“阿宓不属意阿玥,如何才能属意阿玥?”

      “男女情爱乃是上天所赐予有缘人,只有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碰见对的人,就是情缘。”

      “那个月夜,我在骊山芙蕖池畔遇见你,我就已经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娶你做我的可贺敦(可贺敦就是突厥汗王正妻),我甚至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阿玥,这难道不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碰见对的人?”

      “情是缘,此缘可遇而不可求。”

      “缘——”他喃喃道,“什么是缘?如何得缘?”

      我淡笑,“汗王擅音律,可会弹奏《三生缘》这首曲子?”

      “从未听过,阿玥自幼喜欢听母亲弹琴,她会弹的曲子我没有不会的,仿佛从未听她弹过这首曲子。”

      “兰屏公主当然不会给汗王弹这首《三生缘》了,此曲必须两人同抚,四手协奏,其曲调雅、悦、扬,非世间任何曲所能及。但是弹琴的两个人,只有是相知相爱相守相无二心的情人,才能弹奏出这种曲子的神韵来,否则就是乱噪一片,耳不能闻。这样的两个人,称的上是一个缘字,宓此生只听到我父皇和母后弹奏过,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那请问与阿宓有缘,既阿宓心中所属的良人是何方神圣,阿玥真羡慕他。”

      我顿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是他么?瑧,他与我可是心心相印?与他心心相印的怕是只有君宛,抑或梅巧嫣,梅巧嫣在他心中或许也只是个姐姐的影子,而我,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傻瓜。难道,我就这样认定自己一厢情愿喜欢的人就是今生的良人?那和现在面前的他——阿史那曼耶又有何不同?我劝阿史那曼耶放手,难道,我亦不该放手吗?

      不由得我又拨起《秋棠问月》,手指随已经恍惚的心思慢慢苒动,心中哀怨随顺畅的曲调缓缓流出,拨动的是琴弦,触动的是情思,流的是清泪。一曲毕,一弦铮然而断,刺疼了我的食指,钻心的痛。

      “没想到阿宓这首《秋棠问月》弹的这样好,比阿玥的母亲弹的还要有韵味道。”

      “宓也是才悟出此道。”

      “弦断了,阿玥为你续上吧。”

      “不用了,宓以后再也不会弹七弦琴了,一切如曲,都结束了。”我闭上眼帘,泪水默默划过两腮。我蓦然想起当年姐姐仿佛也说过这样的话。

      “今夜与阿宓彻夜相谈,阿玥永生难忘,阿玥先走了,少则一月,至多两月,必送来林丹妙药为阿宓除病,否则,阿玥漫漫长生如何挨过。”语毕,但听哗然一声,园子又恢复至静悄悄,他终于走了。

      抱琴发怔,我思绪万千,倒不是因为阿史那曼耶对我的执意难却,而是与他那番彻谈让我突然有些迷茫。虽然我明明说的是他,但又恍然觉的是在说我,既然不属于自己,又何必要强求?我心中似乎微微明朗,仿佛在黑洞里摸索着,前方突现出现了一缕光明,又似晓雾初霁、雨后天晴……

      …………

      一连睡了几日,即使清醒的时候我也不愿意睁开眼睛,反正也看不见,不如就这样昏沉的躺着,不教世事来烦扰我。

      朦胧中,听见秀眉轻轻唤我:“公主,该针砭了。”

      我不回应,佯装沉睡,即便我清醒,即便我复明,也不过如此。

      “今日针砭免去吧,你看她额头上昨天的留针印还未消退,想必也是甚疼。”

      心中格登一下,怎么又是秦琮,我不是告诉秀眉不要他来么。哎,我依旧闭着眼睛,佯装听不到。突然想起他说我额头上满是针印未消,我心里更是烦躁,这样的面容如何让我见人,哎!不如让我就这样天天躺着不要出门。

      “都十日了,公主的眼睛怎么还不见好呢?而且她老是这样昏睡不起。”秀眉声音急促。

      “我何尝不着急,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给她。”

      唉,何必这样傻,我心中不免微叹。

      “公主眼盲心也盲,竟感受不到克王这等心意。”,秀眉道,我暗咬银牙,这小妮子,竟然敢快言说我不是。

      “你不明白的,她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因为她认为她不属意我,所以不忍让我一意孤行,这样对我不公平,她要我得到的是一份完整而非单方的情意,如果她给不起,不如不给。”

      我心弦一拨,荡漾起层层涟漪。

      “既然毫无结果,那克王为何还要这样一心相待?”

      “她不属意我,那是她的事,我单单只属意她,是我的事,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我也不求她任何的回报。”

      他沉沉又道:“再说我又如何配的上她,我只是个小小的庶出皇子,又未及冠,她应该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子。”

      秀眉又叹道,“克王怎么说也是天潢贵胄。”

      “只要能看着她好就行……”

      室内三人皆一起叹气,一片怅然。

      默然半晌,秀眉又道:“我把人乳用棉花蘸好了,可以给公主滴眼了。”语毕,床帐窸窣响起,“公主仿佛醒了,”我的身子被扶起,一个手指轻轻翻起我的眼皮,带着乳香的暖流渗入我的眼眸。

      朦胧中,我看到一个人影卓然而立,身边的烛光仿佛给他笼上了一个金黄色的光圈,霎是安静详和。我好像看到秀眉给我滴好眼睛后,又将用过的棉花杂物收拾毕,又看到他端着一碗漫着热气的药汤过来。

      虽然有些朦胧,我还是看的出来他正坐在我床沿边给我喂药,他每舀一勺,都在唇边细细的吹一下,然后启开我的唇,将药汤送入。我默默饮了,看到他满是青茬的脸立即荡漾起满意的笑容,饮毕,他用帕子给我擦擦唇边,然后立即给我口中放一颗糖。

      原来这几日一直是他给我喂药,我一直以为是侍女月烟。

      秀眉端了空药碗离开,他旋即将我平放躺好,然后将被子给我掖上来,默默的端详我。我起身,老是躺着让我觉的累了,于是半坐在床上,他忙将一个靠枕放到我身后。

      他就一直这样不说话,我知道,他是怕我知道他来,怕我说他阴奉阳违。

      我轻叹一口气,心中不知道是喜是忧,喜的是我已经能看见了,忧的是看到他又觉的无言以对。

      他看我叹气,也不由得叹气,想安慰我可又不敢出声,我突然抬起手,托着他的下巴,“胡子渣长成这样了,有这么邋遢的皇子吗?”

      他瞪起大大的眼睛,忍不住高声欢道:“你能看见了?”片刻,眼里又速速转为暗淡,声音又低沉下来,“我是不该来让你烦的,你要好好保重,你好我就不会担心,我安心方不会来扰你”,语毕,他欲起身而走,可是又踯躅不动。

      我喉头一哽,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涌出。

      他惊道:“你不可哭,方才刚滴过人乳,这样一冲都没了!现已深夜,乳娘都睡了,难不成让把她们一个个都摇起来给你挤奶啊?”

      我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眼泪鼻涕一大把,他看到也忍俊不禁,赶紧掏出帕子给我抹了把眼泪鼻涕,“你这傻样!”

      我们这样相视而笑,少顷,笑声逐渐平静,抬眸凝望着他,他的漆眸里亦有三分欣喜、三分痴傻,三分怜悯,还有一分怔然。

      “你这是何苦?”我心生怜惜。

      “我早已坦然,你又是何苦?”他眸中亦怜惜万分。

      “我怕……”心中千般犹豫和彷徨如阵阵不息的浪涛拍打着我的心岸,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出口,他却以指封住我的唇。

      “别怕,有我……”

      低头躲过他执著的目光,我的手轻揉着被角,但见我的手指雪白无暇,上面的青青紫紫的冻痕已经消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目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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