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积久病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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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的大雪下了一夜，只是才立冬，地气尚暖，那鹅毛大雪翌日中午便化入泥土，唯有枯黄的草地，郁郁松柏及宫城青色的琉璃瓦上还余些许白色。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初七这日，湿冷湿冷的，时气不好，最是病魔容易侵体的时候。
秦韫珠难得也病了，她发着烧，做着光怪陆离的梦。爷爷对她说道：“珠儿，爷爷大半辈子都在刀尖上滚过，九死一生是常有的事。爷爷从来不怕死，怕得是圈在这牢笼里，如今，总算是解脱了。只是这一大家子人，我再也护不得了。”说罢，他化成一只巨大的海东青，飞入云间，飞到遥远的草原沙海之上。她奋力去追，却只得目送那巨鸟变得越来越小。又有一个身穿白底盘龙牡丹纹长衫的少年，对她调笑道：“你同我是一样的，与那些俗人不同，本王慧眼识珠，不如来做本王的王妃吧。”秦韫珠心下烦躁，把他推开，恨不得再踹上一脚。而后又有一个有着野狼一般眼神的黑衣男孩，面熟的很，却记不起是谁。这孩子不说话，只盯着她看。她避开那男孩的目光四处张望，寻了半晌，才瞧见一个熟悉的颀长秀丽的影子，手持一把洒金扇子，扇面是一阕好词。这人含笑着向她招手，秦韫珠刚要伸出手去，忽得地动山摇，她一个没站稳，尖叫着从地缝中掉下了去，落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个女子温柔地为她擦去汗水，冰冷且白暂的玉手抚了她的额头，轻轻地说道：“珠儿，莫怕，娘亲在呢。”那女子穿着一件雪白的纱衣，虽看不清面目，却让人觉得也有着剑眉凤目，飒中带柔。她在床边坐了许久许久，忽得像听到什么声音，起身要向外走。秦韫珠慌忙坐起来，伸手去抓那飘然而去的衣袖，喊道：“嬢嬢，嬢嬢……”*
“二姐，二姐，你醒醒，怎么了？”有人扶着她的肩膀，轻声喊着。秦韫珠恍惚了一阵才聚焦了双眼，她仍半坐半躺在自己床上，大姐扶着自己的肩膀，床前围着秋姨娘，雁歌和绣罗。她摇摇头，说了句“没事。”，惊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干痛不已。雁歌忙递了水来，说道：“二姐儿，喝些温水，可吓死我们了。昨儿晌午起你便发了烧，晚上竟说起胡话来，今早起才退了点热，刚才你瞪着眼坐起来，一直叫嬢嬢，人又叫不醒。秋姨娘和大姐儿都急哭了，你再不清醒，咱们就要去叫大官人了。”
“不碍事。”秦韫珠对方才的梦仍是心有余悸，压下酸涩，说道，“我现下好多啦，只是睡得太久，有些迷糊。”雁歌笑着叹口气说：“可不是嘛，足睡了一天。二姐儿，以后可再不许不好好吃饭一味地练枪了，你瞧秋姨娘和大姐儿，一夜也没睡好，担心极了。”大姐疲倦地笑笑，说道：“只说别人，你可不是最担惊受怕的一个？快去叫厨房热点粥，吃了方好吃药。昨儿个大娘子也病了，常大夫才看过她，便赶着来看二姐，咱们家统共几个女眷，这就倒了两个。你可别也跟着病了，二姐跟前连个可心的人都没了。”雁歌答应着，又劝姨娘和大姐去休息，秋姨娘红着眼睛道：“你去罢，我们陪着她。可怜见儿的，梦里都喊娘呢。”秦韫珠笑道：“多亏姨娘心疼我，我便管姨娘叫嬢嬢罢。”秋姨娘说道：“你呀，叫大娘子听见，她又要心里嘟囔了。不过能说能笑，我瞧你是大好了，前两天像丢了魂似的，叫人担心。”几个人直守着秦韫珠吃罢粥又喝了药，才各自回去歇息了。
秦韫珠性子直，凡事只要想通了，便不为难自己。这一病一梦，倒是让她明白过来，爷爷这些年不快活，这两年更是日日病着，靠着名贵药材吊着命，一日日地衰弱下去。如今也是解脱了，他或许就变成了一只海东青，像家里的那只大黑一样，可以在家乡肆意飞着，这么一想，她心里也痛快许多。
秦韫珠活动了会儿手脚，只觉得全身乏软，没得力气，便歪在床上。她朦朦胧胧地快要睡着了，习惯性地去腰间解荷包，却什么都没摸着。她蓦然惊醒，问道：“雁歌，我的荷包呢？”雁歌笑道：“姐儿可是睡糊涂了？这两日都穿麻衣，也未出门，所以你自己把那荷包放在匣子里的，这就忘了？不信你自己找去。”
秦韫珠依言向妆匣里寻去，果然瓶瓶罐罐之上有一个天青色的荷包，上面绣是鹰踏雪梅，与寻常姑娘家的荷包样式截然不同，确是她的荷包没错了。打开荷包，里面一枚古玉，触手温润。这古玉本是一枚御赐的盘龙双环佩，传说曾是官家贴身的物件，幼时她与三姐儿秦韫灵吵闹时将它打碎了，祖父使匠人修复成了两块玉玦，姐妹两个各拿一块。另有一只不知何物雕成的冰蝉，约么有鹌鹑蛋大小，通体透亮，不论什么时节，总是透着寒气，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母亲留下的遗物。再有一方小帕子，绣着杨柳，题了一阕长相思慢。这方帕子有大来头，用料乃是番邦所进的织光锦，在阳光下细细看去，似有七彩流光，市面上极少有见。听闻先帝以此为笺，为后写作情词，传为佳话，世人以织光锦为长相厮守之意，竞相求购。这一匹本是御赐与当年的枢密院林大人，张霖造反后他被牵连，家财散尽。这匹锦缎流落到了柳家的当铺，被柳嘉文拿去做了帕子，请绣娘绣了杨柳，自己提了这一阙词，送给秦韫珠以做定情信物。
这柳嘉文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与秦家原是远亲。两家在云州时就有来往，等都迁到了京城，秦氏一族发达了，反倒生疏不少。柳家几代经商，京城里如今有名的当铺都是他家产业，也算个富户，除此外，还兼有交子铺放贷，一吊钱十分利，就连京中不少官吏也借他家的钱使，不过利钱少算三四分罢了。商而优则仕，这柳家多年来重视教育，可不知是什么原因，竟没一个读书的料子，倒是个个精于算计，纵横商海。到了这一代，总算出了一个柳嘉文，是个好秀才，写得一手精妙好词。只是他多写男女情思缱绻，士子大夫嫌之品格不高，而他又不擅华丽骈文，因而频频落第。他生的一副好皮囊，又兼词曲广为传唱，虽仕途不顺，却是众多京城少女少妇的梦中情人。
说到秦韫珠为何与他相识，又是一段故事。
大丰对女子上街一事并没太多规矩，许多仕女不仅出门时掀着马车帘子，更有胆子大的，入夜时还敢到城西最热闹的夜市里，瞧诸般把戏杂耍，吃宵夜点心。
而京城最热闹的日子要数元宵节了，正月十五起京城不闭城门，街上扎的各色纸灯玩意儿，还有击丸蹴鞠，药法傀儡，百禽虫蚁，令人目不暇接。待到十六那日各宗室官宦人家都要扎彩棚幕帐，各带了舞姬歌者斗艺，晚间再去庙里上香，反倒拘谨。因而今年正月十五时，秦韫珠拉上大姐要去逛灯会，而大姐瞧着秦韫灵想跟着去偏不肯开口求人的模样，索性也拉上了她，姊妹三个齐齐去求祖父。秦家本是武将出身，并没那么多讲究，秦韫珠又素来得爷爷喜欢，纵着她不习女红不学管家，只学耍枪弄剑。何况只是逛个街而已，是以那日秦辟疆也欣然允许，只嘱咐她们多带些人，莫走散了。她们弟弟秦柏听说，吵着也要去，他最爱瓦子伎艺，哪肯留在家里。姐弟几个带着贴身侍女，还有家丁，热热闹闹地上街玩去了。
官家最爱与民同乐，每年元宵这样的大节庆，便要在宣德门外设山棚，御街处处是杂耍，歌舞等表演，热闹非凡。那秦柏到了此处，便像鱼游进水了，哪耐烦和姐姐们一块儿，几次想溜走，秦韫文索性嘱咐多叫几个家丁小厮好生跟着，早点喊他回家。秦柏答应着，一会儿便没了踪影。剩下三个丫头同一个家丁跟着，三姐妹每人买了一纸包儿的什锦蜜饯儿抱在手里吃，有梅子姜，越梅，金丝党梅，糖荔枝**等等，边四处瞧边吃着。秦韫灵在家里时被母亲拘着，难得有这样放肆的时候，在人最多最拥挤的沙画的摊子旁边看得入迷，正讲到白蛇为许仙水漫金山，那汉子以手为笔，寥寥几划，大水便淹了雷峰塔。秦韫珠不耐烦看这些情情爱爱的，又觉得许仙这么个负心人，根本不值得白蛇如此兴师动众。因而她不顾大姐的阻拦，也不带雁歌，说道：“我去前头买些旋炒栗子银杏。”她边说边转身，不小心撞到个黑衣服的少年，她告了句得罪，那少年低着头，并不理她。
待她抱着三包栗子回来时，却见大姐三姐四处张望，三姐眼中含泪，急的满脸通红。秦韫珠忙问：“怎么了？我就去买包栗子，就急得这样啊？”秦韫灵说道：“爷爷给的玉玦丢了，刚买蜜饯儿时还在呢，丢了玉，娘亲要骂的。”秦韫文说：“许是人多挤在地上了？咱们再找找。”几人并丫头找了一会，并没有玉的影子，秦韫珠又说道：“此处人多，或有鸡鸣狗盗之辈，你们刚才旁边可站了什么人，又被谁撞过么？”秦韫文细细思量，又张望了会儿，看到对面一个穿黑衣服的，忽得想起什么：“刚才有个黑衣服的小子，一直向这边挤，我以为他是个子低，瞧不见，还给他让了让呢。”“可是个一直低着头，黑巾束发的小子？”秦韫珠问道。秦韫文答道：“是呢，瞧不清面目，但是身量不高，年纪尚小，所以我也没疑心。”
“定是他偷走了，怎么办。娘亲原就不肯我同你们出来，这下好了，怕是又要罚我了。”秦韫灵急的直哭，额头上也冒了层细细的汗珠子，口不择言道：“二姐都瞧见了，怎么也不提醒我，是诚心等我丢东西吗？”“我们姐儿好心帮你找东西，你倒是空口白牙就诬赖人。”雁歌愤愤道，“要是故意的，还告诉给你们做甚，回去说给大娘子便了。”秦韫灵大约也知自己失言，只是别别扭扭不想道歉。秦韫文打圆场道：“三姐也是着急，她向来是口硬心软，人又要强，没有坏心的。大娘子管教她严格，今日若是找不到，怕是又要抄书，又要打手心。便帮她找找吧，莫气，啊。”秦韫珠听妹妹说话难听，翻了个白眼，本不想管她，可瞧她一双杏眼含着眼泪，那受气包的模样又着实可怜，叹道：“罢了罢了，不跟你计较。”
秦韫珠四下张望，想来这样的节庆，众人都打扮的漂亮，身上不会少了银钱饰物，那贼子兴许会故技重施。若要下手，一定是在人多拥挤的地方，打一处换一个地方。她想着，纵目朝远处看去，果然在傀儡戏台旁的观众里，瞧见了那有些眼熟的影子。秦韫珠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她也不带家丁，把栗子和身上披的貂皮里子鹤氅丢给雁歌，只身挤将过去。秦韫文要拦时，秦韫珠已被前面的人挤开，瞧不见影子了。她不似习武的妹妹一般目力非凡，又不敢再同秦韫灵走散，只得不去追了。一行人往边上挪了一些，找了个人略少的地方，等秦韫珠回来。
却说秦韫珠还未挤至跟前，那黑衣小子便已察觉，赶忙左右挪移，想要甩掉她。秦韫珠盯死了他，凭他使出浑身解数，两人的距离仍是越来越近了。那小子见事不妙，便向小巷子的死胡同躲去。秦韫珠艺高人胆大，也不怕有贼人埋伏，一径追去。秦家武艺虽以枪法见常，可骑射拳脚上也教一些，要以实用为宜。她见小贼已近院墙，要爬墙脱身的样子，忙使出一招擒拿，便向他颈子抓去。小贼大约猜到她有些武艺，也防着这一着，只没想到她速度既快，爪风更劲，他略一滞，被她抓到领子。那小贼泥猴一样地一个转身，也不知是哪家的功夫，斗转腾挪，明明已经近身，却叫人拿不住。
秦韫珠平日里只和祖父及家里的家将练过手，外人与她喂招的机会不多，她遇强则强，最喜欢挑战，打得是畅快淋漓。可没有趁手的兵器，又久战不下，也使人心焦，她一个失手，那小贼攀上了墙壁，就要翻过去时，“当”的一声，有一长条物体直飞而来，像是把折扇，正砸中那小贼头顶。他一个没抓稳，整个人掉将下来。秦韫珠赶忙抓住那小贼的双臂，将人押在墙上，再循着那扇子掉下来的方向去瞧，只见旁边酒楼的窗内，一个带着头巾，书生打扮的男子向她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积久病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