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4、问心无愧 ...
-
转眼便到了初春时节,东阳郡的琼花才刚露花苞,严寒的空气还没有完全褪却,仿佛没有一点征兆一般,东阳王司马弘与合肥王司马睿双双起兵,向着建康城发起进攻。
明帝得到消息之后,一时间心急如焚,这皇帝的位子才没做稳几年,就被这些司马家的余孤给弄了个坐不安生。关键是这司马弘和司马睿两兄弟都是他眼里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两人虽然是前朝的皇子,却在第一时间向明帝俯首称臣。
司马弘虽是才貌双全,武艺过人,却也收起了以往锋芒毕露的本性。司马睿是个武痴,却没有半点追求功名利禄之心。两人皆是明帝眼中心中自有桃花源的人,安于自己的领地,本本分分,从不参与党争。
更让明帝气愤到坐立难安的是,听说司马弘的队伍中还有孔书文和楚邱平等人,更让明帝认为这些人竟然是沆瀣一气,执意与朝廷作对,与明帝的江山作对。
一夜之间,起兵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陈舒言半夜入宫,明帝书房的灯亮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明帝便召集群臣在朝中集会,讨论如何对付司马弘和司马睿的反兵。陈舒言自告奋勇,负责皇城中禁军的训练和调配。
本来在皇城中训练禁军是谢渊的职责,但明眼人都知道明帝显然是不放心把禁军再交由谢渊,而是把性命攸关的事儿交与了心腹陈舒言。
谢太傅和谢渊本以为明帝已经不愿将兵权交与谢家,没想到却在下一刻听到明帝提起了两人的名字。明帝派谢渊带领一批队伍,从建康出发去正面拦截司马弘的队伍。如果谢渊一旦失败,谢太傅便带兵出城迎击叛军。如果谢家两员大将都功亏一篑,那还有陈舒言带领的禁卫军,负责皇城的守卫。
这样的排兵布阵与之前对抗北部少数民族的叛乱,几乎如出一辙。谢渊和谢太傅对视之后,双双领命,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明帝终究是打起了如意算盘,谢渊在朝中威望正盛,不可弃之不用,将他派出去迎击反兵,也算是交付了重任。所谓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危难关头到底是一纸空文。
建康城的春天惯常是阴雨绵绵,今年却破了例,多日来没有一滴雨水。一场攸关江左政权生死存亡的朝会刚一结束,淅淅沥沥的小雨便顺着大殿的屋檐往下滴。大臣们纷纷在大殿的屋檐下躲雨,有人心事重重,仿佛对时局不太看好;有人则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好像反军跟自己的安危毫无关系一般。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顾和安嘴角浮起一些戏谑的微笑,透过人潮正好与谢渊的眼神相遇了。目光交汇的短暂瞬间,谢渊的脸上也浮起了一抹笑意。只不过在顾和安也没看真切的时候,谢渊便冒雨前去整合队伍,消失在了雨帘之中。
顾和安翘首以望的日子总算是来临了,虽然作为文臣顾和安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但在心中盼望司马弘取明帝而代之的心愿可算是有些眉目了。顾和安回到谢府,正在自己屋中等待谢渊回来,知道谢渊又要集结军队离开建康,顾和安的心中颇有些不舍起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顾和安靠在卧榻上几次就要伴着雨声睡着了,但一想着谢渊还在冒雨训练士兵,心里便沉甸甸的,怎么也无法真的合上双眼。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久未入梦的父母却进了顾和安的梦境之中。依然是离别的那个雪夜,依然还是稚童的顾和安,依然是那些盼望重逢的话语。但却看的那么真切,仿佛是昨日之约。
顾和安正沉浸在有些伤感的情绪中,只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自己,暖意涌上心头,顾和安不禁睁开了双眼。谢渊俊秀的面孔映入眼帘,顾和安不假思索的便抱紧了他。
谢渊料想顾和安定是内心复杂的情绪作祟,便将他拥入怀中,百般安抚,良久后顾和安才又开口道。
“渊郎,听到东阳王起兵的消息之后,我是又惊又喜,还有些后怕。你呢?”
谢渊微微一笑道:“傻瓜,你怕什么呢?”
“我虽然高兴,但总归是担心他起事不成,司马家最后的希望就这么没了。”
谢渊捏了捏顾和安的小脸蛋,佯怒道:“他怎么会起事不成,我这不就要出去接应他了吗?他若不成,我也落得个死罪,到时候还更有你怕的呢!”
顾和安却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霎时间便抽泣起来。
强装镇定的顾和安和一时间静如处子的顾和安都不是真正的顾和安,只有这个时候哭鼻子的顾和安,有些梨花带雨的顾和安,好像才是谢渊眼中那个虽然无比坚强却会在亲近之人身边才展露脆弱的他。
“好了,不哭了,就算不能兑现帮东阳王的诺言,我也会遵守一辈子守护你的诺言的。”
顾和安定定地看着眼神无比透彻的谢渊,好像放下了什么,又好像开始了一场豪赌,一场人生中最大的赌注。
“嗯。”顾和安慢慢地止住哭声,再次扑入谢渊怀中。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情绪正有些脆弱的顾和安忽然间从谢渊的怀中挣脱开来,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谢渊拍拍顾和安的背,起身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下人,对着谢渊作揖道:“少爷,谢太傅有请。”
谢渊答道:“好,我这就去。”
下人并未离开,说道:“太傅吩咐殷大人也同去。”
顾和安略微一愣,随即便简单整理了一番着装,跟着谢渊一起朝谢太傅的书房走去。
谢太傅的院落是整个谢府里最特别的,不管哪一处景致都能凸显出太傅卓越的品味和寄情山水的悠远气质。就算不是专门来拜会谢太傅,顾和安都经常溜达到太傅的小花园中,哪怕只是多逗留一会儿,都仿佛能与太傅更亲近一些,沾染些他超脱于常人的清新和风雅。
虽只是初春时节,太傅的花园中已然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让顾和安砰砰跳动的心霎时间安静下来。顾和安忽然停下了脚步,拉着谢渊的衣袖道:“渊郎,你说太傅找我们……”
谢渊感受到了顾和安的犹豫,安慰他道:“既来之则安之,太傅始终是向着我们的。”
顾和安微微地颔首,跟着谢渊一起走了进去。
许久未到太傅屋中,只见谢琨正手执一捆书卷,正展卷研读,似乎兴味正浓。谢琨瞥见两人进来,便停下书卷,脸上微有笑意,看着眼前的两个后辈。
谢渊和顾和安道:“参见太傅。”
“别那么拘束,免礼吧。”
顾和安和谢渊坐下后,两人都有些拘束,也不敢抬头看谢琨,只是低着头,也不言语。
倒是谢琨先发话了,“和安,听说你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现在好些了吗?”
顾和安道:“多谢太傅挂念,现在已经痊愈了。”
谢琨道:“和安,你的身世渊儿已经告知于我了。”
顾和安面色淡然,似乎已经知晓了此事。
谢琨接着说道:“和安,你受苦了,老夫知道你隐藏身份的苦衷。不管是你何身份,你都是我谢家的一份子,我定会护你周全。”
顾和安道:“谢太傅体谅。”
谢琨点点头,接着说道:“昨日朝中发生大变故,我看群臣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你们二人如何看待此事啊?”
谢渊和顾和安对视一眼,谢渊道:“江左虽遭此变故,但侄儿必定竭尽全力,拦截住叛军,以保我建康之安危。”
“哦?”谢琨意味深长的感叹了一声。
接着道:“你与那司马兄弟并无交集,想必也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想法。那和安你呢,你去东阳郡赈灾多日,难免与司马弘有过结交,当日你回来之时便与我盛赞司马弘的才华,我倒是想问问你,抛却朝廷的大义不说,你是支持我江左还是支持司马氏呢?”
顾和安一时语塞,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渊,谢渊虽想替顾和安回答,却觉得不妥,便摇了摇头,示意顾和安按照自己的想法答话。
顾和安忽然间跪倒在地,眼神坚定地看着谢琨道:“太傅,和安自从去了东阳郡之后,便看出司马弘心中有天子之志,后果然探出他有取明帝代之之意,遂与他结成同盟要助他一臂之力,望太傅成全。”
顾和安一口气说完这些,却不敢抬头看谢琨,便一直低着头,不再做声。
谢渊道:“叔叔,和安不是对朝廷不忠,而是真正的找到了能互相成就之人,希望叔叔成全。”
谢琨站起身来,踱步至窗前,背朝着二人低声道:“渊儿,你未曾见过司马氏,如何能相信他是真龙天子?如何能断言沈家气数已尽,司马家才是江左的正统?”
谢渊走到顾和安身旁,也跪下道:“和安虽痛恨明帝,但却并不迷失在仇恨之中,而是竭尽全力为明帝办事。但明帝终不是和安心中的帝王之选,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谢琨插话道:“我问的是他,不是你!”
“你”字还没说出口,谢渊便斩钉截铁地说:“因为我相信和安。”
一时间,谢琨竟无言以对。半晌,谢琨从窗畔又回到书榻前,幽幽地说:“如若我成全你们,那我如何成全明帝对我的信任?如若我不成全你们,难道要我与你们拔剑厮杀?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会让老夫和你们共同踏入万劫不复之境地,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不是良策啊。”
“太傅,您错了,只有我们携手一心,共同帮助东阳王,才能获得最优解。”
顾和安的话一出,谢琨脸上的表情更为复杂了。
“此话怎讲?”谢琨问道。
顾和安道:“因为就算不是司马弘,也依然会有另外的地方豪强起兵谋反。江左的衰微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目共睹的,只不过有早晚之分罢了。司马弘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此次一旦起兵,必定是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如若我们不顺势而为,也只是等着被下一个攻入建康城的人取而代之罢了。既然还有求生的希望,何不顺着光明而去呢?”
谢琨道:“和安,你真的不是因为仇恨才答应帮司马弘的?”
“因仇恨而起,却因信仰而为,太傅,和安心意已决,只望与太傅同心,还天下正义开明之士一片大有可为的天地。”
顾和安说完,便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而谢琨却半天没有言语。
谢琨背过身去,说道:“你们先下去吧,让老夫好好想想。”
顾和安被谢渊扶了起来,两人不敢打扰谢琨,便径直出了房门。
谢琨正心乱如麻之际,忽然窗外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打芭蕉,声声入心,将谢琨的愁肠卷入到春雨之中,溅起点点涟漪,打落了诸番心事。
谢琨明白,虽然还有一点点犹豫的空间,但其实他的内心早已做出了决定。谢家是在司马氏的朝中崛起,成为真正的名门望族。虽然谢琨在当时选择了隐居避世,但终究是受了司马家的庇护。谁都不曾想过司马家的江山会拱手让给一个外戚,谢琨也并没想过沈温会拉他这样一个士族知识分子的代言人到他的阵营之中。
但是终归,谢琨选择了出山,选择了谢家的利益,对于谢琨来说,家族的利益是高于他自己的意志的。这一次,谢琨是有些动摇的,因为他知道一旦背负了谋反的罪名,就必须获得绝对的把握将明帝置于死地。
而如果明哲保身,走一步看一步,就势必将战局拖入一个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境况中。在他需要执剑面对谢渊,面对谢家以后的当家之主之时,他会是一个比剜心更痛苦的局面。
如果非要走到那一步,那他不如现在就作出选择,是跟谢渊结成同盟竭尽全力迎接新主,还是亲手了结侄子的生命,继续在明帝朝委曲求全。
选择基本是显而易见的,但却必须经历这一次面对面的拷问。谢琨听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