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青蛇外传之瘟疫 ...

  •   许仙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官人!”
      白季子俯身察看,只见他面色苍白,牙关紧咬,嘴唇都乌紫了,知道不好,急忙将他抱入卧房,捏住内关穴,注入一股真气,暂时维持着他的性命。[1]
      哗啦啦一声帘子响,一名青衫女子闯了进来。
      “姐姐,外面的病人越来越多了!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可不行,本来没染上瘟疫的,这下也要染上了!”
      “这瘟疫是从哪儿来的,还没查清吗?”
      “可不还没查清吗!”小青心急如焚,“姐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这病没药医,靠真气也只能维持性命,终究还得自己扛过去。你我才两个人,四只手,能救几个人?姐姐,你要想想办法才是啊!”
      “为姐也是左思右想,若要上天入地寻找仙草,非一二年不可,且未见得就能寻到——还是留在杭城救人为上。小青,你休要忧愁,钱塘君已去洞庭搬请救兵,等他们到了,一切就好了!”[2]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相传,郴州苏仙公升仙之前,曾于水井边留下一株橘树,云来年将有瘟疫,井水一升,橘叶两枚,可医一人。次年果有疾疫,远近悉求水及橘叶,无不愈者。橘井泉香,自是成为医家典故。
      此一番,钱塘君往洞庭求救,具言杭城惨状。众无不动容,争先恐后,攘臂奋呼,愿往救死扶伤。是日,空中有赤龙长千余尺,目如电,舌如血,片片鳞甲如泼胭脂,后背鬃毛如燃烈火。又有千雷万霆,雪雹皆下,顷刻便到杭城。他们就在钱塘江边设棚,救治病患,还与保和堂商议医道,七易其术,可算是挣得了一线生机。春回大地,杭城的病患越来越少,洞庭的救兵们也回去了。看窗外万紫千红,劫后余生的人们,很快就可以尽赏西湖春景了。
      只是许仙又是病,又是累,实实地伤了元气,眼下时昏时醒,前途未卜。
      就在此时,忽然又传来消息——睦州也爆发了瘟疫。百姓们都到光明寺求神,众明使接连染病,已经死伤惨重。[3]
      “糟了,摩尼教被禁多年,三界诸神都不许与他们往来。这下染上瘟疫,谁会去救他们?不如把我们的医书抄录一份,送给他们,再送一批药,但愿他们早日渡过难关!”
      白季子仁心仁术,见人患病,就如同自己身受其苦,此时也顾不得摩尼教是“波斯来的魔教”,只想救死扶伤。小青应了命,就将抄好的医书送到了睦州,光明寺众千恩万谢不提。回到杭州,刚到保和堂门口,就看见一名黑衣男子捧着一卷书稿,从里面走了出来。
      “呀,黑风仙,你这是要做什么?”[4]
      “你还不知道呢?外面瘟疫都传遍了,杭州反倒最安全。我怕他们再走弯路,就问白季子要了这医书,将它付梓刊印,分送各地。”
      “唷,这是好事啊!黑风仙,你做成了此事,真是功德无量!”
      “说什么功德无量,不过是看到别人受苦,我这心里也难过罢了!唉,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下大势中的一粒沙,落到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啊!”
      “咦,黑风仙,你一向不读书,怎么能说出这么文气的话?”
      “嘿嘿,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王道陵说的。”
      “王道陵?那是谁啊?”
      “啊?他就住在你们保和堂旁边,你都不认识吗?”
      “他又没来看过病,又没来帮过忙,我在哪儿认识他?”
      “那可就太可惜了!他目睹保和堂惨状,每日写一篇笔记,一出来就传抄遍杭州,连勾栏瓦舍里都在讲。听说,等他写完,还要集结刊印呢!我就是因为听到这个信儿,才想到你们的医书也该刊印的——他那笔记好是好,可是看了白白地难过,也没什么用。有版子干嘛不刻你们的医书呢?你说是不是?”
      “唉,他要刻就刻吧,反正又不是我掏钱,我也没空看。噢,对了——你分发医书也要人手吧?要是用得上我,你只管说话!”
      “哈哈,我就知道,你是个热心肠啊!我黑风仙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从来不整那些客气的——到时候分发医书,肯定少不了你!”

      “这几本要送到建康,这几本是镇江的,地方都写在这张纸上了,小青,烦劳你跑一趟吧。”
      “好嘞!黑风仙,这事就交给我了!”
      小青离却了杭州往北行,先到建康,再到镇江。她按照那张纸上的地点,一本一本都送到了,剩下最后一本,是要送到镇江金山寺的。
      到了金山寺,她一下子就惊呆了。
      瘟疫爆发,外面已经是活地狱了——病死的尸体用席子一裹,一车接一车拉到城外,就地火焚。可是金山寺内,人挨人,人挤人,竟然还在听法海禅师讲经!
      “你们怎么还在听经?你们不知道瘟疫爆发了吗?你们这些人里面,但凡有一个染病的,今天来这儿的人一个也逃不了!你们都疯了吗?嫌命长?想到鬼门关耍耍?还听什么经啊?赶紧散了散了!”
      小青从外往里,逢人就劝。走开的寥寥无几,更多的人是不屑一顾:
      “我才不怕呢!法海禅师都说了,在外面是不会染病的!”
      “有佛祖保佑,我就是染病也死不了!”
      “死了又怎样?反正有极乐世界收,怕什么?”
      遇上这么些人,小青都气结了——她还能说什么?真是好话难劝找死的鬼!
      讲坛上的法海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清了清嗓子,问道:“那里出什么事了?”
      “禅师,有人劝我们都散了呢!”
      “她说我们要是不散,一个都逃不了,都得染病而死呢!”
      “哪有?我……”
      小青方欲辩解,法海却打断了她:“你是什么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杭州保和堂的小青——”小青忙举起了医书,“这是我们治病的医书,付梓刊印,特来送给你们的!”
      “哦——原来就是那个瘟疫起源的保和堂!”
      “不是!”小青急忙辩白,“这瘟疫从哪儿来的,到现在都不知道呢!我们保和堂也是受害者,怎能说瘟疫是我们这里起源的?”
      然而,她的辩白,被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议论压了下去:
      “我们有佛祖保佑,要什么医书?”
      “她还劝我们都散了,是何居心?”
      “她怎么这么快就拿出了医书?说不定就是他们投的毒呢!”
      “把她赶出去!她是来投毒的!”
      小青仍在辩白:“怎么能说是我们投的毒?如果不是保和堂,如果不是钱塘君搬来洞庭的救兵,杭州的瘟疫哪里能退散?我好心来送医书,你们怎么连好歹都不分了?”
      正在这时,她眼前一暗,欲躲闪已经来不及,稀里哗啦淋了一身的狗血秽物。
      “滚出去!”
      “刽子手!”
      “滚出金山寺!”
      小青出离愤怒,可是跟凡人动手又实在跌份。她气不过,举起医书,三把两把扯碎,往空中一抛,任由它飘飘洒洒。众人像受惊的鱼群一样,惊慌地躲开这医书的碎片。小青只是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你们只管找死吧!

      小青脏了衣服,不好从前面进去,因此就进了后门。白季子见她这副模样,吃了一惊。听小青备述了金山寺详情,白季子也只得摇头叹息。她烧了热水,让小青把脏衣服脱下来,洗头洗澡。
      小青洗净了狗血秽物,换上干净的衣衫。她正要烧火做饭,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黑风仙的声音:
      “唉!白季子,小青,你们可要节哀啊!”
      小青一惊,放下柴禾,迎出前厅。
      “黑风仙,你这是何意?”
      黑风仙一见她的模样,糊涂了。
      “不是……许仙不是死了吗?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难过啊?”
      “谁说我家官人死了?”白季子此时才迎出来,恰好听到这句话。
      “王道陵说的啊!——他今日的新笔记里写的!”
      “我家官人卧床不起,我姐妹二人正全力施救,他却这么咒我们,是何心肝?小青,走!我们与他讲讲理!”

      小青在前面走,白季子在后面跟,王道陵的住处几步路就到了。他家的门开着,正对着门是一块影壁,看不见里面。小青就站在门前高声叫:“王道陵出来!”
      王道陵迎出来的时候,还在手忙脚乱地整冠理髯。
      “这是谁啊?唷,是白氏主婢啊。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您二位非亲自跑一趟不可?站在门首大声喧哗,我王道陵倒是不计较。可是这男女交言惹是非,让街坊邻居们瞧见,那也观之不雅啊!”
      “呸!”
      小青往他脸上重重地啐了一口。
      “哎呀!”王道陵擦去了脸上的唾沫,气得浑身乱颤,“哪里来的野丫头,真没教养!”
      “我没教养?我倒要问问,你是哪一个教的、又是哪一个养的?我家许官人为救死扶伤染了病,卧床不起,我主婢二人正在全力施救——他明明还活着,你却说他死了,你是何居心?我家许官人本是仁心仁术的良医,杭城有多少人赖他才得活命。你这么咒他,心肠何其歹毒,是哪一个脏心烂肺教养出来的!”
      她这一通骂,街坊邻居们都聚拢过来了,三三两两,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白季子忍不住哭了起来:“想我白氏青春守寡,好难得许郎垂爱,得配良缘。我们夫妻二人行医卖药,但行善举,谁知道竟遇上这样的事!杭城大疫,我夫妻救死扶伤不计其数,许郎为此染病在床。我为他呕心沥血,衣不解带,实指望救他活命,白头到老。谁知这王道陵,治病救人他不在,反来咒我官人早死!唉,天底下哪有这样歹毒的人!”
      “唉,白氏娘子,您别哭啊!”王道陵看众人面色不虞,忙解释道,“我本来也是听人说的——嗳,我那笔记里都写着,是听我一个朋友说的呢!不信——您问问他们啊!再不然,我给您拿稿子来?”
      “听一个朋友说的?是哪个朋友咒我官人?你说将出来,我去找他理论!”
      王道陵不答。
      白季子又问四邻:“你们可听到谁说的?”
      众人此时也看出来了,这王道陵一定是胡说,七嘴八舌地说道:
      “我们都是听王道陵说的。”
      “除了王道陵的笔记,再没别人说了!”
      “都是这厮胡说八道的!”
      小青指着王道陵骂道:“王道陵,你还敢强词夺理?你今天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是定不与你甘休!”
      “嗳!小青,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那是笔记,又不是邸报,哪里能事事都那么准确?偶然错了一处,你也用不着这么侮辱人!我不过是有感而发,我手写我口,我口述我心,写什么还不是我说了算?”
      “好一个有感而发,好一个我手写我口,我口述我心!既然如此,你就该写完了锁在抽屉里,拿出来到处传是何居心?”
      “说什么‘是何居心’?搞得好像我王道陵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王法一样!我写了,人家喜欢看,拿去看还不行?真是——御史都没你管得宽!”
      “唉,算了,算了。”围观的人中走出来一名老人,上前相劝,“我们现在都知道许仙没死,都是一场误会,说开了不就没事了吗?王道陵啊,我得说你两句,生死非同儿戏,能红口白牙随便说吗?也难怪人家生气!你啊,赶快给人赔个不是!你看把人家小女子都气成什么样了!”
      “说真说假是小事,她不该因我一句话,就这么侮辱我!你们都瞧瞧,她上来就啐我一脸唾沫,又连连问我‘是何居心’——她什么意思?她真的看过我的笔记吗?我王道陵什么居心,只要看过我的笔记,谁会看不出我一颗真心?我本来只是想记录这场灾难!我什么时候咒许仙早死了?虽然我误信了谣传,可我是希望杭城好的啊!我在笔记里写,许郎救死扶伤,我们要记着他的仁心仁术,我是咒他早死吗?我是惋惜他啊!”
      小青见他这样狂言无忌,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不过是为了出风头,故作惊人语,连人命你都当儿戏!你惋惜什么?你巴不得他死了,你好再作一篇祭文万古流芳呢!千般道理我不讲,就只问你一句话——你敢说你没有造谣生事吗?”
      “嗳!说什么造谣生事?笔记和话本,本来就不必当真。偶有差错,能算造谣生事吗?照你这么说,‘拗相公饮恨半山堂’‘苏小妹三难新郎’也是假的,话本子都说了这么多年,你怎么不问问他们‘是何居心’?”
      “王道陵,你说这话,还有人心吗?”白季子怒火中烧,“你那笔记,若不是因为保和堂那么惨烈,若不是因为众人心中挂怀、大疫之中又不能亲临,哪个要看?当初传笔记时,你口口声声说要记录这场灾难——既然是‘记录’,众人自然就以为你写的都是真的。如今谎言被戳穿了,你非但不认错,反而抬出什么‘拗相公饮恨半山堂’‘苏小妹三难新郎’来,说什么‘笔记和话本不必当真’——列位街坊邻居们呀,你们都给评评理,王道陵这是好处全要占,责任一点也不想担,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唉!什么世道,连话都不让人说了!我算是知道‘乌台诗案’是怎么回事了——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当了御史!”王道陵捶胸顿足,“我要到苏堤哭东坡去!”
      说着,他就真的走出圈外,大步流星往苏堤去了。

      小青本想追上去,非讨个说法不可。可是白季子担心许官人无人照料,又兼邻里们劝说,到底是拖着小青回家了。
      “姐姐,难道此事就这么罢了不成?”
      “青妹,为姐细细想来,那王道陵说的也未见得无理——也许他真是为了杭城好的呢?总不能因为他犯了一次错,就将他贬得一钱不值……我想找他的笔记来看看,看他还写了些什么?”
      “黑风仙一直在看,我去问他要便是。”
      小青果然去访了黑风仙,向他借了一份王道陵笔记的抄本。
      用罢了饭,服侍过了许仙——他的病势正在逐渐好转,再过几天,就能下床走动了。白季子安排小青守着,就进了书房,在灯下读书。
      王道陵的笔记,白季子不读还则罢了,越读越来气。他的笔记,质朴,亲切,平白如话——如果他不是满纸的道听途说,如果他不是连篇累牍的丧气话,如果他不是百般贬低保和堂的功劳——白季子没准也会喜欢他的笔记呢!
      说什么“没有胜利,只有结束”——是啊,王道陵又不曾出过力,这胜利当然不是他的胜利!
      说什么“不要忘记这场人祸”——是啊,保和堂奋不顾身,洞庭众舍生忘死,就是我们惹下了这场“人祸”!
      说什么“那些有罪的人”——是啊,我们事先毫无准备,被迫直面大疫,用一个月就基本控制住情势;而杭城之外,他们有了我们的前车之鉴,却不听忠告,任性妄为,嘴上夸夸其谈,事实上什么也没做,白白浪费了我们拼着性命争取来的两个月时间,到如今瘟疫处处爆发,反累得我们不得不继续小心提防——所以我们都是“有罪的人”!
      ——就这样的笔记,还要付梓刊印,让保和堂永远背负着恶名,将我们救死扶伤的功劳一笔勾销!
      小青来问,白季子就将笔记的内容概述了一番。小青气得七窍生烟:
      “姐姐,我不肯与他甘休,你还拦着——现在如何?这样的书还能付梓刊印?是哪家书肆干的?待小青去砸了他!然后再打死王道陵!”
      “青妹不可,因一本书就砸了书肆,反倒是我们无理。不如……我们也去找几个读书人,也写几篇笔记,把实情告诉大众,你看如何?”
      “印书可太费钱了,我们担负不起啊!”
      “先写笔记,刊印不刊印以后再说。”
      “姐姐你也识字,也会诗书文章,你何不自己写呢?”
      “嗳,为姐又要救治病患,又要照料官人,哪有那份闲心写笔记呢?”白季子盘算开了,“付梓刊印也没那么快,我们还有时间——再等一阵,等到官人病愈,由他出面请他的同窗好友,此事定能周全。”

      谁也没有想到,王道陵的笔记付梓刊印,竟然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这本书的题跋中,明晃晃写着“大疫之源”,写着“人祸”,写着“隐瞒实情”!
      金山寺的僧众和香客已经死伤惨重,而法海禅师不仅不治病救人,却忙着举起王道陵的笔记大肆宣扬,作为瘟疫起源于保和堂的证据,还说是保和堂隐瞒了实情,这场大疫中受损的人都应该向保和堂讨个公道!
      “小青快来!”
      “姐姐,有何吩咐?”
      “将王道陵抓来见我!”
      王道陵法术低微,当然不是小青的对手。小青越过墙头直接跳进他家院中,没费什么力气就将王道陵绑了起来,抓到了自己家。
      “白季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我说了几句话——你要把我怎么样?”
      “把你怎么样?我倒要问问你,想把我们怎么样?”白季子怒不可遏,“救死扶伤你不在,扒着我们的伤口舔血,你倒是一滴也不肯放过!付梓刊印只花了半个月,你说不是早有预谋,谁能信?如今法海拿着你的笔记大肆宣扬,要把这瘟疫起源地的恶名永远赖在我们身上——你图的就是这个!你我也曾一同修行过,那法海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害我!”
      “白季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们保和堂要是真的救死扶伤,岂是一本笔记能抹煞的?你白季子修行有成,功德无量,让人说几句话你会死吗?你为这个就气成这样,只能说明你毫无自信!”
      白季子怒极,看王道陵死到临头还嘴硬,嗤笑了一声。
      “唔,你说得也有道理——照你的意思,你王道陵修行有成,打你几下你也不会死啊。你可别生气啊——你生气,只能说明你毫无自信!”白季子脸色一沉,“小青!”
      “姐姐!”
      “把王道陵吊起来,堵上嘴,拿了皮鞭给我打!——打死也不干你我的事,都是他修为太低!”
      “姐姐你可算是想通了!——早该如此!”[5]

      小青将王道陵吊在树上,用一块麻布堵上了他的嘴,取来皮鞭,重重抽打。这皮鞭带着她的愤怒与仇恨,一下比一下狠,很快就打得衣衫破碎,血肉横飞。王道陵不胜其痛,声声哀嚎,呜呜咽咽,也不知道他在嚎些什么。
      王道陵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正在这时,忽听房内传来许仙的声音:“娘子,娘子?你在做什么?”
      白季子一惊,小青手上的皮鞭也停了。
      脚步声和拐杖顿地声越来越近了。
      白季子使了个眼色,小青急忙将皮鞭交给她,然后把王道陵放下来,越过墙头扔回去,自己却回到院中,跪在地下,假作抽泣。
      吱呀一声,许仙推开了院门。
      “啊呀,”许仙一看这架势,吃了一惊,“娘子,你为什么要打小青啊?”
      “小青不肯学针线,又贪玩,因此为妻管教于她。”
      “嗳,小青年纪还小,她有不到处,娘子说了,她就知道错了,不必用此毒刑啊!看在卑人面上,就饶过了吧!啊小青,快给娘子赔个不是!”
      小青攀着白季子的胳膊,泪眼汪汪:“小青知错了,娘子饶了我吧!”
      白季子长舒了一口气,放下皮鞭。
      “既然官人讲情,此一番就饶过她了。”
      “多谢娘子!”
      “谢过官人。”
      “小青谢过官人!”
      “这就不敢。”
      小青站起来,想起此次没打死王道陵,心中不快,一跺脚就走了。许仙看她这样,不解其意,一下子糊涂了。
      “官人,”白季子搀扶着许仙,“你病体未愈,不可劳累,为妻扶你回房歇息去吧。”
      “有劳娘子。”
      小青再到王道陵家中时,早已人去楼空了。

      王道陵唯恐白季子和小青还不肯放过他,哪里敢在家中停留?他思来想去——金山寺的法海无力救治病患,唯恐失去信众,正在全力将罪责推在保和堂头上,正是白季子的大敌——我何不去投奔他呢?这么想着,他拖着受伤的身体,离开杭州,急切切奔向了金山寺。
      法海听说王道陵来了,就让小沙弥将他领进了禅房。王道陵一瘸一拐进来,法海见他这般狼狈,十分诧异。
      “呀,这不是王道陵吗?你怎么来到此处,还这副模样?”
      “咳!别提了!被白素贞主婢打了!”
      “哦?她们为什么打你?”
      “还不就是因为我说了真话!”
      “唉!这世道,说真话得付出多大代价啊!”法海叹息道,“你揭破真相,不畏艰险,真是令人敬仰!”
      “真相?我还有更了不得的真相呢!”王道陵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嗓音,“禅师,你哪里知道?保和堂那位——白素贞本不是她真名,她本名白季子,本是——禅师,不在您跟前,这话我可不敢说——她和她那婢女小青,都是蛇妖!她们变作人形来到凡间,那许仙为美色所迷,还不知道她们的底细呢!”
      “哦!蛇妖!”
      法海大喜。
      妖岂有不害人的?这瘟疫果然是从保和堂传出来的——谁敢说不是?
      “此话当真?”
      “岂敢欺瞒禅师?”
      “既然是蛇妖,端阳日饮下雄黄酒,岂不原形毕露?”法海搓着手,两眼放光,“应为许仙指点迷津,让他在端阳日劝青白二蛇饮下雄黄酒,令他认清妖孽的真面目,然后降妖除魔啊!”
      王道陵想了想。
      “禅师,这恐怕办不到——那青蛇生性刚烈,你要她端阳日喝雄黄酒,她会把酒泼你脸上的!倒是那白蛇,珍视许仙的感情,只要许仙一心劝酒,她就一定会喝!”
      “如此甚好。”法海含笑点头,“你就在我金山寺住下养伤,等到许仙病愈,你的伤也好了——就照计而行!”

      许仙病愈,又出来卖药了。
      这正是端阳节前一天,保和堂又来了一名客人。
      “呀,这不是王官人吗?自我病愈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你到哪里去了?”
      “咳!你……你呀!”王道陵指点着许仙,气不打一处来,“你真是我的灾星!”
      “啊?何出此言?”
      “你看——”王道陵挽起袖子,伤痕犹在。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你那千娇百媚的娘子干的好事!”
      “啊?我那娘子贤良淑德,她怎么会打你呢?”
      “嘿嘿,她不光打我,她还差点吃了我呢!”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许仙生气了,“我妻生性仁善,心地纯正,怎么会吃人!”
      “唔——她不光要吃我王道陵,连你也要吞吃腹内呢!”
      “你……”
      “许官人,你那娘子不是人——她本是千年的蛇妖!”
      “你给我出去!”许仙走了上来,指着门口,“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妻仁心仁术,才不是妖怪!”
      “嗳,许官人,你也不想想,天底下这么多地方,怎么这么厉害的瘟疫偏偏就从你跟前起源?保和堂来来往往的人都染病了,怎么只有她们主婢不染病?其实真相一直都在你眼前,只是你不肯接受罢了——你那妻子是个妖怪,她不过是看你年少貌美,贪恋温存,因此以美色迷惑于你,哪里是真的要与你白头到老?将来你年老衰颓,她就要将你吞吃腹内了!”
      王道陵摇着扇子,在许仙耳边嘱咐道。
      “你不信的我的话也无妨,只管自己去看真凭实据——明日就是端阳节,你劝她饮下一杯雄黄酒——她必现原形!那时,你就叫上众邻居,拿上棍棒、锄头、铲子,将那蛇妖打死——哦,你可别把蛇皮打烂了,送与我王道陵,还能绷一把三弦呢!”[6]

      王道陵走后,许仙心中惴惴不安。那天夜里,躺在娇妻身边,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偎在他身边的妻子,一时是千娇百媚的美佳人,一时又变成了尖牙利齿的蛇妖。
      王道陵的话,好像确实有些道理——天底下这么多地方,怎么这么厉害的瘟疫偏偏就从我家起源?保和堂来来往往的人都染病了,怎么只有她与小青不染病?
      虽说是夫妻情意深厚,可是这一点疑心一起,又怎能轻易消去呢?
      可是,她现在身怀有孕,我怎能在此时听信外人、不信妻子呢?
      不过……明日就劝她饮一杯雄黄酒,又怎样呢?她若不是妖,我就再也不起疑了。她若当真是妖……我们毕竟有夫妻之情,我也不会叫邻居们来打她的——自己逃走,也就罢了!
      许仙主意已定,只等天亮了。

      端阳这天,家家户户挂起了菖蒲、艾草,用烟熏房,祛除“五毒”,吃着角黍,手腕又系上五彩丝绳。白季子推说身体不爽,在房中休息。许仙为伙友们摆了一桌宴席,吃到酒酣耳热之际,他壮了壮胆,告了个不便,说要进房中去,敬娘子一杯。
      “娘子,适才与伙友们饮酒,他们都要卑人代敬娘子一杯,同贺佳节——啊娘子,请啊!”
      “为妻怀有身孕,身体不爽,不能饮酒。”
      “娘子,淡酒一杯,小饮怡情啊。”许仙端着酒壶与酒杯,就要替白季子满上。
      “嗯——不能饮酒。”白季子推杯,不让他斟酒。
      小青这一日也是痛苦难当,听到许仙劝酒,顾不得自身,揭起帘子走了进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雄黄酒气,她只觉得阵阵眩晕。小青强忍不适,一只手挽住白季子的胳膊,一只手推开酒壶与酒杯。
      “许官人,我家娘子身体不爽,不能饮酒,您就别为难她了!”
      “哦,小青——来来来,你也饮一杯吧。”
      “您知道我是从不饮酒的。”
      “那你就下去歇息吧!”
      “娘子今日身体不爽,我要服侍娘子——许官人,她实实地不能饮酒啊!”
      许仙放下酒壶与酒杯,摇了摇头,笑了笑。
      “许郎何故发笑?”白季子绕到了小青前面。
      “哦,卑人是想起一桩笑话来了啊。”
      “什么笑话?”
      “有人说,娘子本是千年蛇妖所化,若饮雄黄酒,必现原形——唉,这么荒唐的事,你说好笑不好笑呢?”
      “许官人,你……”
      小青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许仙一定是被人挑拨了,要拿雄黄酒试白季子呢!
      这雄黄酒,她光是闻着味道就够难受了,倘若真让白季子饮入腹内,那还了得!
      “许郎,你莫非是疑心于为妻吗?”
      “岂敢。”许仙斟满了两杯酒,“待卑人与娘子同饮——愿你我夫妻偕老百年!”
      小青心中顿时无名火起。
      ——说什么偕老百年,你分明就是拿夫妻的恩情要挟白季子!你既然疑心,我们也不再叨扰。人妖殊途,就此别过,你可满意?
      小青夺下了许仙手中的酒杯,只想将酒泼在他脸上,然后告诉他实情——他要怕,我们就走,胆小又多疑的男人不值得!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白季子的。
      “青妹!”白季子的嗓音颤抖着,“你……你歇息去吧!”
      “娘子,你……”
      小青已经觉得半个身子酸胀难当,往下瞥了一眼,还好依然是人类的双腿,没有看见蛇尾。
      白季子抬了抬头,泪光在她眼里闪烁了一下,然后她望着许仙,含笑道:“嗳,少时为妻若现原形,那还了得?”
      那一朵泪花就像一只小银锤,在小青心头重重敲了一下。
      ——白季子爱他。
      我以为许仙不值得,可是白季子觉得值得——宁愿饮雄黄,受痛苦,也要和他在一起啊!
      既然如此,我小青又怎能拆散他们的姻缘呢?
      “啊呀,惹娘子生气,是卑人的不是——来来来,先自罚一杯。”许仙从容饮干了杯中酒,又斟满,“娘子,就只此一杯吧。”
      “好,只此一杯。”
      白季子接过了酒杯。
      ——凭着我的修为,料也无妨吧!
      杯中的酒在颤抖。
      “许郎,请啊。”
      “娘子请!”
      小青夺门而出。
      ——雄黄酒的气味,已经令她无法忍受了。再多待一刻,只怕就要当场现出原形。

      钱塘江上,波翻浪涌,龙舟竞渡。
      有人捧着菖蒲与艾草,在江边唱着一阙《忆江南》——
      端阳日,蒲艾引愁多。千古忠良难见信,美人香草忍谣诼。遗恨洞庭波。[7]
      小青跌跌撞撞赶到江边,纵身一跃,水花一现即逝,很快就没入了钱塘江的滚滚波涛中。
      五月五,正端阳,没顶的江水竟如此温暖。可是跟温热的泪水比起来,又显得凉了。小青睁开眼,抬起头来,隔着澎湃的激流,她看见湛湛青天。
      她又低下头去。
      自己的双腿,正在一寸一寸变成蛇尾。[8]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蛇外传之瘟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