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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三十八 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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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像蚕茧上的最后一根丝,正缓缓地剥离。
被抽了丝的蚕,大概永远也没机会变成蝴蝶了。
在凡多里昂,蝴蝶一直是罕见的生物。因为寒冷,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有机会看见这种脆弱而美丽的精灵。对人来说清凉如春的温度,对它们来说显得略微有些残酷。
那几年的七月,佛雷迪克会带我去南边最温暖的山谷里寻觅那些蝴蝶。那是一种硕大的、蓝黑相间的蝴蝶,它们常常成群结队,偶尔还会袭击人类。我们用精神力安抚它们,让它们丧失警觉,然后走近了将其捕捉。它们妖艳得翅膀和丑陋的身躯居然会令我做恶梦。梦里那些密密麻麻卷曲的触角和细长的嘴像某种恶魔,吸食着我的血液。
佛雷迪克捕捉那些蝴蝶,用它们翅膀上的鳞片制作一种毒药。这种毒药会影响人的精神,使人短时期内自我封闭,五感丧失,却又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体会到极度的快乐。像一只自我封闭的蛹,幻想着变成蝴蝶的生活。从药力中清醒过来,人们常常会把自己当时的幻想当做真实发生的事,所以佛雷迪克把这种药成为卢蒙卡,即伪造记忆。
帕兰迪撒的贵族们很爱这种药,我认识的很多王公贵族都是佛雷迪克的老客户。佛雷迪克说他并不喜欢做这件事,他只是喜欢去看那些蝴蝶。
可是为了教会和自己,他没有办法拒绝。一个庶民出身的主教,想要在教会和宫廷博得一席之地,光靠明面上的实力是远远不够的。贵族们不需要钱财,佛雷迪克也给不了他们权利,他能出卖的东西并不太多,但他懂得如何利用。
每年一次的波兰塔大会,佛雷迪克都会跟着我去拜会一些特殊的客人。这些客人大多数是女人。
我在帝都这么多年结识的女友,几乎都出自位高权重的家族。如今这些女人活着的都已为人妻母,并且无一例外地执掌着家族大权。能成为她们的座上宾,对我来说很自然,对佛雷迪克来说则很不可思议。他那个时候只是一个长相出众的乡巴佬,在奢靡的宫廷里像一株寡淡的兰花。
但是他学得很快。
没过多久,佛雷迪克就轻松征服了这些彪悍的女人。这让他迅速进入帕兰迪撒的上流社会,完全不再依赖我的引荐。那些曾经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美女们,现在已经变成沉溺于享乐的半老徐娘。每一场放浪形骸的派对背后,都少不了蝴蝶羽翼的碎片和佛雷迪克的温言软语。他不需要刻意去讨好谁,但是一旦他这么做了,那个人一定无法反抗。
从那以后,每年的九月,贵妇人和小姐们都对波兰塔大会无比期待;而每年十二月,凡多里昂的女孩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主教的归来。
她们谁也不知道,当事人对这一切抱着怎样的态度。他在她们眼中,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恶魔。
每每狂欢归来,佛雷迪克都会说:“这个国家已经腐烂到骨子里了,那些贵族们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如果没有教会的支持,伽莱亚早已是一盘散沙。”
我同意他的观点,但我和他,只会做一些加速腐烂的事。
他也会注视着蝴蝶的尸体,问我:“你为什么要成为牧师?”
我不喜欢他的语气,于是说:“我生来如此。”
佛雷迪克鄙夷地说:“不能选择自己命运的人是可耻的。”
我当然不喜欢被别人说成可耻,但是他的咄咄逼人让我有些茫然。
“我本以为这是我的命运,我没办法选择。但是过了这么多年,我才逐渐明白,做一名牧师是我最好的选择。”
他摇头:“牧师意味着保护与牺牲,你们韦斯特伍德家一直是被保护的对象,你不明白牺牲的意义。”
我觉得好笑:“你很了解我吗?”
他迟疑着,最后挫败地摇头:“你们家的事是绝密,我怎么可能知道。”
但是我却知道他的事,那个时候我的确以为自己知道。因为那时他还是佛雷迪克,他还有弱点。
那一年我已经五十五岁,而佛雷迪克刚满二十九。
被派往凡多里昂之前,克里夫给了我很高的权限去查阅关于佛雷迪克的资料。他只是不希望我受到无故的伤害。尽管佛雷迪克那时没有表现出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但是克里夫的谨慎也没有任何问题。
可惜那时的我完全没有理解我查出的资料所代表的意义。
佛雷迪克是个孤儿,他在4岁那年被父母抛弃,而后被凡多里昂教会收养。因为天生对精神力有着高超的领悟力,他是那时教会中最出色的学生。10岁的时候,帕兰迪撒的一个贵族认养了他。所谓认养就是提供他充裕的生活费,让他可以过上贵族式的生活。但供需双方并不需要见面。这种认养当时在贵族中非常普遍,大家都是打着做善事的幌子为自己寻找有用的人才。我并没有在意这个家族的名号,因为当时,认养佛雷迪克的埃兰蒂诺家根本只是一个三流贵族。
埃兰蒂诺家的历史非常久远,曾经还是皇族的姻亲。但是大部分时间里,这个家族的人总是徘徊着权力的外围。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扭转了这一局面。
这个人就是艾萨拉芬。
皇帝迎娶艾萨拉芬,自然不会说她是黑暗法师。艾萨拉芬当年入宫的名号,即是埃兰蒂诺家的养女。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不知道她就是佛雷迪克口中的亲生母亲,也不知道她来自托雷斯莱德。
埃兰蒂诺从此崛起,而我和佛雷迪克那时已经在冰炎海中等待试炼。
福尔加亚的那个夜晚,当我知道他成为埃兰蒂诺大公时,记忆的环终于啪的一声合拢。
而当初,在凡多里昂的实验室里,我对他说:“牺牲并不是牧师的本意,牧师只是要传达神的意念。不管这世界上的人多么腐化堕落,他们终究是神爱着的孩子。母亲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即是孩子最后把刀挥向母亲。”
佛雷迪克冷笑着说:“可惜,你我既不是神,也不是神的孩子。既不能爱也不能被爱。”
因为我们只是神的仆人,神的工具。
我以为我明白他的话,可我错了。
在无数蝴蝶的尸体中,我忘记了自己不能爱也不能被爱这件事。
眼皮已经睁不开了,我想再看一眼佛雷迪克,恍惚中看见的却是柯立安的脸。
“咬我。”他横起手臂放在我面前。
我摇摇头:“没用的,我这不是伤,是自然衰老。你去让她咬吧,她还很虚弱……”
“可你要死了!”柯立安拦在我面前,“我欠你的,你不可以拒绝!”
“你不欠我……你欠……蒂塔。”我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一阵倦意向我袭来,我仿佛看见永恒的沉睡在向我招手。
菲拉莫此时突然大吼了一声,纵身向尤萨达扑去。空气中层层叠叠的结界对白恶魔来说形同虚设。尤萨达只好不断后退,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但他的声音却还在这里回荡:“你害怕了?”
菲拉莫大吼:“躲起来的才是胆小鬼好不好?!”
尤萨达阴沉地笑道:“你怕我拿回另一半心,到时连你也打不过吧?”
菲拉莫冷哼一声:“你现在猜得出心在谁身上吗?就算猜得出,你有本事拿到吗?”
尤萨达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盯着我说:“猜有什么用,一个一个试不就知道了。”
菲拉莫的惊呼还没出口,尤萨达的手已经刺向了我的心脏。我完全没有一点移动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贯穿。
然而那只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尤萨达惊讶地转过头,看着特美尔变成的柯立安。
柯立安很严肃地用一个惩罚咒语套在了尤萨达脖子上,但是我知道这东西对现在的尤萨达来说和一片纸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它生效了。
“老……师……”尤萨达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我发觉这是佛雷迪克的语气。
柯立安收起惩罚咒语,站在了我和尤萨达之间。“我的好徒弟,好久不见,你长进不少啊。”
尤萨达的表情瞬间僵硬了,半晌,他才松了口气,说:“我不想亲手杀你,可你总是逼我,这一次,真的不怪我。”
柯立安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淡地说:“我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被吞噬成什么样子了。”
尤萨达的表情再度僵住,柯立安继续说:“我多希望你还能有一点佛雷迪克的影子,可是你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尤萨达了……我喜欢的那个人彻底死了,你杀了我也没什么大碍。”
尤萨达或是佛雷迪克的表情依然僵硬没有变化,只是放下的手又抬了起来。柯立安突然又说:“等等,我想米洛斯也是想见你的,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反正又要死了,让他死前看一看你吧。”
我身上的倦意瞬间统统褪去,眼睁睁看着柯立安的背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身影更加高大,却也和柯立安一样瘦削。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但是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嗨,又见面了……”那个声音低沉悦耳,我努力回想当年米洛斯的样子,却总是模糊的看不清楚。
尤萨达,或是佛雷迪克突然抱住头大吼起来:“你们……你们这些该死的!一起去死吧!!”
米洛斯轻轻向前移了半步,似乎想碰触他面前的男人,但是对方却连连后退。
我可以肯定佛雷迪克的灵魂重新占据了这个身体,但是他现在却是一副万分痛苦的样子。我不知道柯立安米洛斯带给了他怎样的回忆,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米洛斯叹了口气,后退了一步,说:“我们本不该复活,只为了见你一面而付出这么大代价实在是很愚蠢。我其实想和你道歉,但是现在看来,我们也算扯平了。”他停了一会儿,说:“动手吧,不管你是暗影之神还是佛雷迪克……”
声音突然终止了,米洛斯的背影晃动着,突然缩成一团向后退去。特美尔的声音飘了出来:“才不要!凭什么要我替你们去死啊!呜呜呜……管我什么事……呜呜呜……”
佛雷迪克怔怔地看着变成我和杰瑞杜克兰复合外形的的特美尔,忽然松了一口气,不屑地说:“不想死就滚远点!”
此时我和他之间再没有任何屏障,他朝我一步步走来,我微微偏头,看见夏洛特靠在墙上喘气,额头上正在不断地涌出鲜血;麦琪还在门口就已经被压制的不能动弹,佛雷迪克禁锢了她的行动,却没有伤害她;杰瑞和杜克兰站在一道岩石围墙后面,杜克兰的手杖顶端已经碎裂,不知什么时候,佛雷迪克已经把曼妮干掉了……
只有白恶魔还可以移动。
菲拉莫一闪而过,用嘴衔着我的衣领把我带到了礼堂的外面。
“号角呐?主人给你的号角呐?”它把我往地上一甩,两只前爪在我身上一通乱摸,“只有他能救你了,快拿出来!”
我无力地摇摇头。
“你想死啊!”
我笑得很平静。
菲拉莫怒吼道:“那怎么行?你死了我任务又失败了,我又不能长大了……唉,真拿你没办法,只好用自己的了……”
佛雷迪克变成的尤萨达再次出现在我们身后,菲拉莫转身迎击的同时,一个金黄色的号角滚到了我手边。
“快去吧,求你了!”菲拉莫一边和佛雷迪克缠斗一边对我大喊。
我笑了笑,没有动,唇齿间传出细不可闻的三个字:“对……不……起……”
跟随我的死神终于爬上了我的脚踝,我闭上眼睛,默念着特蕾西的名字。
像是回应我的呼唤,我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吉儿……”她的声音像是幻觉里才会有的,轻的像要飞起来。我睁开眼睛,看见特蕾西站在不远处,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搭在杰克身上,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很想冲她笑,可是身体整个都已经腐朽了。
她挪到我面前,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终于在来到我身边的一瞬间再也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
“你老了……”她慢慢地摸我的脸,眼泪砸在我干瘪的皮肤上,“你不是不会老的吗?”
是啊,如果没有你,我就会一直活下去。
“你在怪我吧,怪我真的嫁了人。”
怎么会,你就这一次听了我的话。可惜没过两天又跟来了。
“我已经准备好死了,现在活过来,你要我怎么办呢?很丢脸的,我连遗言都告诉过你……”
我心里好想笑,好想摸摸她的头说你哭的好难看,好想说你不要再唠叨了没事的……
世界就那样突然中断了,无尽的黑暗掩盖了特雷西的脸。
我的小公主,你要活下去。
通向死亡的路显得分外孤独,黑暗的漫无边际的世界,像诸神湮灭后的宇宙。我模糊地记得那个我最珍视的人还留在身后,我每前进一步,就会离她更远一点。
可是我不得不去。
我的身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奇迹,我也不会在最后关头突然爆发打倒敌人。我只能拼尽全力,却不能保证结果。我是在拿生命去保护一个人,可惜这条命的力量实在小的可怜。
我又一次抛弃了她,把她留在那个危险的环境里,周围是一群无力保护她的人,可惜我已经无法做到更多。就算她再次遭遇厄运,我也只好走慢一点,在这条路上等她。
没有空间和时间的领域里,我无法得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那一点微光出现在前方,我看到了巨大的王座,雪白的仿佛由冰雪筑成。再走近一点,我看见了王座上的那个巨人。
那是个银白色头发的女人,有着和我相同的面孔,深棕色的眸子里反射着耀眼的星光。她手握着银色的权杖,白色长裙瀑布一样流淌过王座下的台阶。巨大的白狼伏在她脚下,像一只温顺的大狗;猎鹰与猎犬躲在王座的阴影里,眼睛如碧绿的宝石晶莹闪烁。
她轻轻开口,我周围的黑色簌簌剥落,世界变成一片银白。我瞬间变回年轻时的样子,除了右手还在继续腐朽。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低沉而威严,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额头触碰了冰冷的地面。
我低声说:“我的女神,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