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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三十六 心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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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堂非常古老,地基在建城之日起就开始修建,一千多年来历经天灾人祸,却始终岿然不动,偶有修缮也完全保持着古代的式样。正方形的平面上是高耸的圆形穹顶,外墙则是一圈细密的柱廊。整栋建筑共有八个入口,东边三个通向内城和外务府,北边一个通往议事厅,西边三个通向后宫、大教堂和后花园,南边一个则是通向地下室的秘密入口。
两年前我大概就是从南边这个入口被押入皇宫的地牢,事情从那一刻起也开始向着不可预料的未来奔去。我不知道的不幸和悲痛在远处默默地发生,而我能经历的痛楚来自一无所知。
我们从东边正中的大路攻上来,我也是从东边的门进的大礼堂,空荡的大厅里除了一个孤零零的王座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和多余的摆设。时值正午,穹顶上一圈天窗射下的光芒有些刺眼,天花板上绘制的壁画已经有些褪色。我记得那是一幅关于光明王与狄安娜结盟的油画。站在大堂中间,我感受不到任何声音。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变化,时间只是一个道具,我无法借助它阻止任何事的发生。
门。
身后的门从我进来的一瞬间被关闭了。
其实那只是个门洞,不会有关门一说,但是透明的结界封闭了入口。跟在我后面想要冲进来的特蕾西在疯狂地劈砍那看不见的门,却没有任何效果。她在朝我大喊,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杰克拉住她,被她甩开,再拉住,再甩开……最后她拍打着透明的阻隔,渐渐没了力气,绝望的神情浮现在她脸上,我看着她渐渐瘫坐在地上,心里像被抽空了一样撕扯着,痛的没办法移动。
我抬头,对她比出夸张的口型:别难过,我不会有事。
她却像没有看到一样一动不动,她还能感觉到我的话么?还是说,她已经看不到我了……
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空空的王座像是在嘲笑我的鲁莽。
“出来吧,不管你是谁,现在没有别人了。”我盯着王座后面的门洞,那里没有光,黑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在蠢蠢欲动。
不一会儿,从黑影中传来了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木制轮子碾过地面发出的声音。接着是一声轻微的咳嗽,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初次见面,吉儿牧师,想必你该猜到我是谁了。”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已经来到王座前的女人,和为她推着轮椅的少年。女人一身黑衣,衬得她的皮肤更加洁白,额上一根纤细的金色链坠显示出她的尊贵身份。只是那黑衣让我觉得格外眼熟,那分明是一件托雷斯莱德法师袍,而黑色,则是最高阶大法师才允许的颜色。她看起来只有三十上下的年纪,可是眼神分明已经是一位老人。
高阶法师,女人,尊贵的身份……我觉得我可以确定她的身份了。
“艾萨拉芬殿下。”我不带一点犹豫地说出了她的名字,“久仰大名。这位,想必就是国王陛下了?”
那少年金发碧眼,和佛雷迪克没有半分相像,却和轮椅上的女人有七八分相仿。现在能和艾萨拉芬一同出现的,除了她儿子,不会有别人。
“现在你可以叫我安萨沙,我已经不是皇帝了。”少年垂着眼帘,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沉静。
安萨沙幼年即位,一直在母亲的光环下成长,我印象里他应该是个孱弱的少年,低眉顺眼。可眼下,情况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差异。这个年轻人的确是太年轻了,我觉得我看不出他的性格,也无法窥探他白纸一般的思维。
十四岁,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艾萨拉芬慵懒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维:“你找佛雷迪克,可是要杀了他?”
我笑道:“难道是为了找他聊天喝茶吗?他做的事情,你最清楚不过,现在他要欺负自己的弟弟,你也只是在一边看着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艾萨拉芬摇头:“安萨沙不是他弟弟。”
不是?难道不是同母异父?
“佛雷迪克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艾萨拉芬抬起头,金色的头发已经褪色成偏银的颜色,只是眼睛却依然神采飞扬,可以想象她年轻时在托雷斯莱德的风采。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睛是极淡的蓝色,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很不舒服。但是她的口气是轻松的,配上她的年龄和身份,显得有些玩世不恭:“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杀你吗?”
我冷笑:“我对他还有用。”
艾萨拉芬无奈地摇了摇头:“那现在他为什么又要杀你了?”
“因为他已经绝望了。”
艾萨拉芬停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她身后的安萨沙也跟着笑了起来,显得我像个傻瓜。
艾萨拉芬先止住了笑,对我说:“佛雷迪克跟我说你头脑简单,果然没错。”
我先愣了一下,随即跳脚道:“我头脑简单没错,但也轮不到他来说!”
艾萨拉芬禁不住又笑,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皱纹。这女人只是个普通人类,如果我没记错,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和我虚假的年轻相比,她的活力是发自内心的。
皇太后边笑边说:“其实我觉得佛雷迪克真的蛮喜欢你的,可惜……”
安萨沙打断她说:“母亲,你跑题了。”
艾萨拉芬一副意外的样子说:“啊呀……你看,人上了年纪总是犯糊涂,我来找你还是有事要说的。什么事来着……”
安萨沙只好轻咳了一声,对我说:“吉儿,你可知道你的身世?”
我不知道这娘俩唱的这是哪出戏,但是鉴于艾萨拉芬的实力,我不能把他俩撂倒然后冲过去。现实是,艾萨拉芬的这一个结界就可以搞定我们所有人。
我只好背书一样地说:“韦斯特伍德家最后一人,狄安娜的忠实仆人,活着的最后的狄安娜牧师……还有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你不是真正的韦斯特伍德。”艾萨拉芬回答了我的问题,“你记得自己的父母吗?即使是神使,也是有父母的。”
“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没理由怀疑,也没必要。
“多么拙劣的谎言。你应该只有六岁以后的记忆,你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存在?”
“我为什么要怀疑?”话虽这样说,但我已经开始心虚。克里夫曾经告诉我我是因为受了父母亡故的打击而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我也觉得对于一个老不死来说,区区六年的记忆根本无所谓。
“你不是一直以为我是佛雷迪克的母亲吗?”艾萨拉芬忽然换了话题,“他基本没跟你讲过实话,其实我只是唤醒了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如果硬要和他扯上点关系,可能我们都对黑恶魔感兴趣。不过真正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你和哈维。”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和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会相信?我不管你和佛雷迪克之间有什么阴谋,也不在乎你是不是他老妈,关我屁事?我只要你把他给我叫出来,我要当面扇他的耳光!”
艾萨拉芬不笑了,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许久,她才缓缓地说:“我一直不相信,尤萨达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个射箭的女人,不过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安萨沙再一次截断了他母亲的话,这一次他显得很没有耐心。
“吉儿牧师,我简单的告诉你这件事的始末,希望你能及早做出选择。你可以选择信或者不信,我们不会强迫你。”
我翻给这小孩一个白眼:“不会强迫这一点我绝对不会信的,你说吧。”这小孩让我有些不爽,就算是他母亲,论辈分也比我小,而且我猜他应该知道这一点。现在他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摆明了是不把我当回事的。
但是前皇帝陛下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我错把他当做傀儡,显然是我的愚蠢。
“首先,佛雷迪克和我母亲没有血缘关系,他当年去北方只是想用我母亲的成果来完成自身的觉醒。我母亲收集的黑恶魔的意念足以支持暗影之神的复活。但是那东西被封存在法师塔最顶层,所以他才会那样做。现在他对我们来说,一样是敌人。
“第二,佛雷迪克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只是被尤萨达选中成为复活的载体,所以我们现在讨论的佛雷迪克,其实是正在复活中的暗影之神。
“第三,你应该知道那个关于封印尤萨达的传说,他想要完全复活,必须找回他的头和心脏。而这两样东西被封印在亚当斯和狄安娜的境内。其实他们无法完全封印这两个器官,唯一的办法是用自己的血与其混合,创造出活的生命,将这两样东西封印其中。
“现在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哈维就是那颗头颅,而你,是尤萨达的心脏。”
太荒唐了……
“还没完。狄安娜造你的时候,其实是参照了自己的。她对尤萨达的感情很复杂,某种意义上讲,你其实是他们的孩子。
“哈维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他愿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是他不愿臣服于佛雷迪克,所以他们互相厮杀;而你,佛雷迪克的意识不想杀你,尤萨达的意识因为你像狄安娜而不愿杀你,但是为了复活,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假的吧……骗我干什么呢……
“现在你杀了哈维,尤萨达的头颅已经流入地下世界,他想要找回来可就难了。但是众神的封印一样失去了效力,只要他能抵达幽冥界,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取回自己的头。所以,现在只剩下你了。”
刚才的惨叫……难道就是因为我杀了哈维?心脏杀掉了脑袋?什么狗屁逻辑?
“如果你也死去,那么我们的战场就会搬到幽冥界。现在佛雷迪克已经发狂,母亲只能困住他,却没办法坚持太久。如果你要去送死,那么之前的努力都将白费。”
我盯着自己缓缓摊开的双手,说:“你们要我逃走?”
艾萨拉芬摇摇头:“佛雷迪克本想用整个伽莱亚做献祭,然后把你和哈维一起并入自己的身体,完成复活。但这个仪式现在已经很难达到了。但如果你死了,他就有希望去幽冥界进行另外的复活仪式。而你活着,他也会选择杀掉你然后去幽冥寻找哈维。”
“活了死了都一样,跟我废话这些有什么用?”我握紧了拳头,真想一人来上一拳然后冲出去。
“你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结束这一切。”安萨沙的声音清脆却冰冷,“选择一种彻底毁灭的死亡方式。”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那碧蓝的眼睛让我不寒而栗。
“你……究竟是什么人?”普通的少年皇帝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压迫感?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
“普通人。”他微微一笑,“我没有任何一个神的庇护,也没有可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我和我母亲不同,你为什么感到畏惧?”
没有神的庇护……
我恍然道:“难道你也是一个游吟诗人?”
艾萨拉芬的大笑再一次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一点不顾及我的情绪:“哈哈哈……恐怕也只有你会说一个皇帝是游吟诗人……吉儿你真是太……”
太白痴了……
我是被杰克•戈登鲁姆•浮云同志搞崩溃了吧……
安萨沙摇摇头:“世人只知道我们是游吟诗人,其实我们没有名字。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提议。”
我摆正脸色,反问道:“什么提议?死的彻底的提议?你认为我们在这里讨论我的死法我很开心是吗?”
“不,我很抱歉。封印体会有自己的人格,这是不可避免的悲剧,但是你没有其他选择。”
“呸……”没有选择还问我干啥?
来不及骂娘,大礼堂的天花板发出一声巨响,我们仨全都倒在了地上。艾萨拉芬从轮椅上摔下来,幸好她儿子眼疾手快,在她滚远之前把她捞了回来。我就没那么幸福,礼堂开始像海上的小帆船一样颠簸起来,明明是一座大理石砌的房子,却像一块挥舞着的毯子一样波浪横行。我从地板一边滚到另一边,直接撞到了墙上。还没抓稳壁龛上的栏杆,又被抛向半空,眼见着就要悬挂在正中布满尖利突起的大吊灯上时,艾萨拉芬发出了一声低吼。
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凝固。
这是传说中才有的魔法,停止了空间中的一切事物。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扭过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看着地面,我的身体无法移动,衣服还保持着向后飞扬的姿态。整座房间也停止了疯狂,只是有些诡异——你见过一个房子用四个边中的一个站在地上的么?
艾萨拉芬原本也是守护者之一,据说她的能力即是掌控时间。但是自她以后,在没有人掌握这种法术。
安萨沙来到我下方,冲他母亲点了点头,艾萨拉芬放了一个羽落术,我缓缓掉了下来,刚好被他接住。
“小心,佛雷迪克从结界里出来了。”艾萨拉芬在我耳边低语,我才发现她的双腿在地上摆出一种奇异的角度,难怪要坐轮椅……
“吉儿!”安萨沙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平静的面孔显出严厉的神色:“记住我刚才告诉你的,无论如何不要被他杀死!”
看着他矮我一头的脸,我刚想反驳一句“你没资格教我”,却被接下来更大的震动堵了回去。
笼罩大礼堂的那一层法力屏障剧烈的抖动最后依次炸开,看来佛雷迪克用了最直接最野蛮的力量优势冲破了结界。我心里暗自庆幸他来的方向是后宫而不是内城,否则门外特蕾西他们必定全军覆灭。
力量太悬殊了,就算艾萨拉芬临阵倒到我们这边,想凭我们几个凡人制住已经接近完全态的暗影之神复活体,简直是不可能的。
那我站在这里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我既不能拯救世界,也不能为死去的人们复仇,甚至不能挽救那些还活着的人的生命。
蒂塔……
佛雷迪克杀了蒂塔,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可我此时其实并没有头绪,上一次和他交手我还计划过用血蚀来让他痛苦,可这一次,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王座也在能量的冲击下变成一堆垃圾,佛雷迪克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那堆垃圾后面,我心中一凛,被他的模样彻底震惊了。
那个一身白衣从容不迫的牧师再和他没半点关系,此时的佛雷迪克或许更像一个恶魔。他赤裸着上身,黑色的纹路布满他的身体。仔细一点看就会发现那些纹路是从三个点散发出来的,两个在肩头,我记得那是克里斯蒂娜留下的箭伤;而第三个则是在他的眉心,那里没有受伤的痕迹。
佛雷迪克一抬手,我就从安萨沙手中飞了出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再次撞到了倾斜的墙壁上。
“你杀了哈维?”他的声音也变得非常低哑,让人想起某种爬行动物,“你和你的主子一样卑鄙!”
我撑着地面站起来,冷笑着说:“卑鄙?你用这个词不觉得可笑吗?再说你不是也不喜欢哈维吗?干吗这么介意?你杀了蒂塔,我自然要还你一个人情。”
佛雷迪克皱起眉头,我身上泛起一阵寒意,以为他就要对我出手了。然而预想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只有一阵黑色的影子从佛雷迪克身上扩散出去,像刀一样在周围墙壁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愚蠢的女人!你到底要干什么?!”奇怪的是,他喊出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天空。
短暂的迷惑后,我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愚蠢的女人”的含义。那不是形容我的,而是形容狄安娜的。
仰天长叹后,佛雷迪克的视线缓缓移动到了坐在地上的艾萨拉芬母子。
“你也要背叛我吗?”
艾萨拉芬摇摇头:“我从未说过要忠于你,我们只是合作过而已。你替我打通关节救我出法师塔,我给你黑恶魔之卵作为报酬;你助安萨沙登上王位,我替你除掉爱克罗德;你替我从教会手中夺回权力,我也支持你们搞宗教改革。大家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打破平衡的人是你不是我。现在你自己要登上王位控制整个伽莱亚,这超出了我能接受的范围。所以,我和你之间,谈不上背叛或忠诚。”
佛雷迪克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艾萨拉芬一直松弛的神经忽然紧绷了,即使她离我不算近,我也能感觉到她的精神正在剧烈的颤抖。
“女人,你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凡人,你知道反抗我的下场。你忘记你的双腿了吗?还是说,你喜欢坐在轮椅上?”
艾萨拉芬脸色变得惨白,恐惧在她内心膨胀,我有些看不下去,偷偷给了她一些安抚的力量。
佛雷迪克马上觉察了我的举动,我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他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他注视着我,漆黑的瞳孔里有雾气在流动,我许久没有这样近地看他的脸,即使现在那张脸上满是黑色的纹路,轮廓和眉眼依旧完美。
“吉……儿……,这一次我真的生气了。”他忽然抓起我的手,按到了自己眉心的黑点上。
“你杀掉了哈维,这里将空空荡荡。”他又把我的手移到他胸口,“来不及了,我只有杀掉你,至少夺回我的心。”
我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
安萨沙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尤萨达的心脏?
佛雷迪克一手拖住我的手,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像一把利剑眼看就要刺穿我的胸膛。
“不!”安萨沙大吼一声,冲了过来。“你不能杀她,‘心’已经不在她身上了,你感觉不到吗?”
佛雷迪克高举的手随便一挥,少年就横着飞了出去。我来不及担心,他母亲已经化解了他即将受到的伤害。
艾萨拉芬高声说:“佛雷迪克,你最好冷静一下,我不是想救她,而是告诉你事实。”
我这回彻底糊涂了。
但不管怎样,佛雷迪克的手停住了。这时,我听见了一个我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放开她!你这混蛋!”
所有人同时扭过头去,看见的是特蕾西气愤到扭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