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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与宗潼同去礼渊司的哪吒,被人客客气气地请进了问讯室。

      礼渊司问讯室内,几位文吏互相对视一番,苦笑起来,半晌才有一人小心翼翼出列,好声好气地说:“三太子,请您再千万想想,莫要难为属下。”

      哪吒打了个哈欠,掀掀眼皮懒散道:“想知道什么自己翻档案去,死在我手里的龙没个一千也有八百,谁能挨个记得那些狗屁倒灶的细枝末节。”

      屋里摆设寥寥,正中间摆着一桌一椅,前来问讯的文吏拘谨的在桌子前站了一排,个个满脸苦相,不像问人的,倒像是被讯的。

      文吏们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撅得发不出脾气,只好垂手而立,静待这位大爷看完诉状和证据。

      桌子后头,哪吒惬意地斜靠椅背,就着文吏们奉上来的茶水,翻话本似的看完了宗潼递到天帝面前的那份诉状。

      他慢悠悠饮了大半杯冷茶,未澄尽的茶叶梗压在舌尖下,哪吒咂摸一会滋味,在总结里挑了段念道:“……敖广与李靖以龙三为饵,意图谋害李哪吒于东海之巅,失败后恐遭天帝降罪,瞒天过海率四海水龙围困陈塘关,威逼李哪吒自戕于陈塘关……”

      茶叶梗嚼碎后浸了一嘴苦味,哪吒咽下肚里,又喝了口茶清口,方才不紧不慢,对这段曲折紧张的剧情做出评价:“编得挺好。”

      文吏咋舌:“这……”

      哪吒淡淡乜他一眼,把诉状扔回桌上,指尖搭在封皮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声,声音闷的让几位文吏心头一凛。

      “别的不提,只说这句‘敖广与李靖密谋犯上’,我爹若真想害我,何必大费周章做如此布置,寻个僻静角落直接将我拿下岂不更好,要龙三这个多余的诱饵做什么?要知道那时我不过岁余,纵使有些气力,也断然敌不过我爹。”

      “再者说,宗潼共参敖广十三条罪名,多我这条不多,少我这条不少,要紧的不去调查,在我这里找什么晦气?”他哼笑一声,“诸位,有这闲工夫追问我,不如都去为抓回敖广尽尽心力,罪名罗织了一箩筐有什么用,这会儿敖广还不是在外面逍遥。”

      文吏们无话可说,只好赔笑:“三太子教训的是。”

      本该按例进行的讯问陷入僵局,哪吒在各色目光里不动如山地把最后一口茶咽进肚里,施施然捏住纸页,当着几人的面,伸手将有关自己的那两页刺啦一声撕下。

      “三太子!”有文吏大惊失色上前阻止。

      哪吒把两页纸折上两道塞进怀里,莫名其妙地看了文吏一眼:“没备份?”

      “有倒是有……”

      “那不就行了。”哪吒不在意,长臂一伸推开桌椅,漫不经心的,“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哪吒的身影忽然虚幻模糊起来,像在高温下蒸腾软化的一团色彩,转眼间化作一团火星,静悄悄地消失在屋里。

      “……唉!”文吏阻止不及,懊丧地直拍大腿。

      另一人拍拍他肩膀安慰:“没事,反正是例行公事,既然他本人都不想追究,我们老实写无疑点就好。”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姬楠大人亲自过问的事情……”他顿了顿,长叹一声,算是认同了同伴的敷衍,“罢了,就这么办吧,我是不想再见这瘟神了。”

      -

      半柱香后,离火司瑞南楼书房。

      瑞南楼在离火司南面,是幢不起眼的木制二层小楼,没什么雕梁画栋的精雕细琢,比起刻意追求华美铺张的礼渊司,瑞南楼朴素黯淡地像栋佣人房。

      不知情的人,可能很难想象,这栋破楼是离火司顶头上司的办公地点。

      哪吒关上书房的门窗,房间各处的铜灯无风自燃,驱散了书房内的些许阴暗。

      书房不大,但很凌乱,入门左手摆了张书桌,桌上摞起的卷宗案要歪歪扭扭塌了一半,桌面与地上到处都是,有几卷甚至运气不佳,掉进了砚台里,所幸墨迹已干,只在绢面上沾了些黑色碎末。

      哪吒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拍去墨粉,随手扔回卷宗堆里。随后,他在书桌后坐下,神情凝重地取出那两页纸细细压平折痕,又一字一句,通读了一遍内容。

      待到看完最后一个句号,哪吒神情凝重地皱起眉毛,伸手将纸张推到一边,自己则叹了口气,很是疲惫地往后靠住椅背,盯着天花板发了阵漫无目的的呆。

      但恍惚的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哪吒很快强逼自己收束精力,一点一点开始从头捋清这件事情。

      他本以为敖广案不过是水族内部狗咬狗的闹剧,至于诉状中为何要提到陈塘关旧案,可能只不过为了凸显敖广的罪大恶极,和引起天帝的重视警戒。

      当年的李哪吒是凡人,贵为四海之主的敖广因伤子之痛围困陈塘关,此事听起来顺理成章,丝毫没有任何值得人注意的地方。

      但三千年后的今天,李哪吒早已今非昔比,在天庭位高权重,年轻有为,将这枚筹码放进诉状,一来是假设他仍心有不甘,想试探拉拢取得他的帮助;二来则是通过他的存在,逼天帝不得不重视这诉状的存在。

      若是天帝想将案卷压下,岂不是凉了功臣的心吗?

      如这人所愿,天帝极重视敖广一案,为避免打草惊蛇,诉状内容只被极少数人了解,连哪吒都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见这卷宗的全貌。

      敖广案背后的人想通过他将水搅浑,哪吒从一开始就深知这点,为了避嫌,他丝毫没有过问,直接将一切事由交给了熊常处理。

      但在看见卷宗的那一瞬间,哪吒便明白,自己大错特错,无论背后那人的目的是什么,在他递上卷宗的那一瞬间,自己注定要被搅进这团浑水之中。

      因为其中所述的,那被他嗤为“离奇曲折”“荒唐至极”的结论,全是真的。

      他不知道李靖当年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目送自己离开家,但时至今日,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若是被天帝调查清楚,当年李靖与敖广曾意图“犯上”,李氏上下,怕是都要命丧斩龙台。

      他或许能坐视李靖去死,但母亲呢,哥哥们呢?

      死的痛苦又有谁比他更为清楚,他能忍心让他们经历那么一遭吗?

      想到这里,哪吒抿起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蜡烛昏黄的光映在他眼中,忽然前所未有的刺眼起来,哪吒眯了眯眼,抬起手臂,像是想遮住烛光。

      光从他的指缝刺进眼底,越发显得五指纤细稚弱。

      这双手能握刀执剑,诛杀神魔,也能提笔落印,掌一司生死性命。

      但这是双孩子手,三千年的岁月未能将孩童模糊在一起的骨肉分离,使它仍显得稚气,不若兄长们的手指纤长有力。

      这样一双孩子手,拿得起刀兵,撕得开生死,但没牵过父亲的手。

      哪吒被指缝里透过的烛光刺晃了神,片刻,他放下手,开始思考起对策。

      压下此事的后续调查是重中之重,无论如何,也要先在天帝面前大事化了,让他相信三千年前的旧案并无疑点,不过是水族的虚晃一招。

      同时,也要调查清楚诉状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最后,最好能抢在礼渊司之前知道敖广的下落,即使是灭口,也要让线索彻底断掉。

      后面两件事暂且急不得,他这几天众矢之的,没法寻到一个好的下界理由,只能先想办法做好第一件事——压下后续。

      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去找一趟姬楠了。

      哪吒叹了口气,轻轻合拢五指,把那朵烛光攥在掌心。

      嗤。

      焦黑的棉线微微一晃,烛泪静止地一直流淌。

      屋里复又昏暗下去,再看不清少年独坐的身影。

      -

      两个时辰后,宗潼终于在渴死前找回了离火司。

      然而水尚来不及喝完一杯,连甘已经捎着命令匆匆赶到,让宗潼速速去往瑞南楼。

      宗潼正喝着水,没法出声,只好在杯后拿一双诧异又歉意的眼睛看向连甘,虽然哪吒那里催的急迫,但宗潼还是急而不慌地又喝了半壶茶水,才勉强止住嗓子里那种快要冒烟的感觉。

      喝完水,宗潼掸掸袖子起身,略带自嘲地对连甘一笑:“方才迷了路,渴得紧了,水族就是这点不好,离了水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连甘倒是没什么感觉,一点也不着急,笑眯眯道:“没事儿,不着急,你去晚些三太子也不能吃了你,我们三太子好说话着呢。”

      宗潼笑了笑,没接话,心说不能吃了你是一定的,但我可不一定。

      他道了别,又让连甘指出方向,往瑞南楼去了,连甘目送他出了门,才拖过凳子,在一直没吭声的熊常身边坐下,他凑过去,用胳膊捅捅黑脸大汉:“唉,我说老熊。”

      熊常瞟他一眼,瓮声瓮气地:“干嘛?”

      “你和三太子闹什么别扭呢?”

      “什么?”熊常被他问的有点茫然,“什么别扭?”

      “别装了。”连甘摇头晃脑,“你从龙宫回来之后就避着他,我们又不是看不见,我说,你就甭记他仇了,成不成?”

      熊常没说话,手心里摩挲着茶杯,装聋。

      脑袋悬在熊常一句话上,可他偏不吭声,连甘也不气馁,再接再厉循循善诱:“真的,他这两天可惦记你了,总问我你的事儿,那表情,都要哭了!还吓唬我,说如果我不把你劝好了,我这脑袋就不保了!”

      熊常听完,白他一眼:“哭个屁,他就吓唬吓唬你,还能真把你那漂亮脑瓜子摘了?老子不信。”

      连甘眨巴眨巴眼,对熊常这软硬不吃的稀奇态度忽然来了好奇:“我看你这感觉,也不像生他气的样子啊,你这几天到底别扭什么呢,老熊,熊哥,说给我听听呗,万一我能帮上你呢?”

      熊常恶声恶气:“帮个屁。”

      想想又问:“哪吒找宗潼干嘛?”

      连甘眼珠一转:“咱俩交换,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熊常气乐了,大粗胳膊一伸,勒住连甘的小细脖子,狞笑道:“你说不说?”

      此人惯来不知轻重,连甘哎哟了两声,只觉得脖子里的骨头嘎嘣直响,他慌忙叫道:“我说,我说还不行。”

      熊常听罢,松了手,连甘上下活动一番脖子,幽怨地瞧着熊常道:“这是我猜的,不一定准。”

      “有屁快放。”

      “可能是和诉状里提到的陈塘关案有关。”

      陈塘关三字如同钢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熊常的神经,熊常神情一滞,沉声追问:“怎么说?”

      “上午礼渊司来人让三太子去了一趟,他从礼渊司回来之后没在瑞南楼呆多久,又去找了姬楠,从姬楠那回来直接去了我那,让我找宗潼过去一趟。”

      “你怎么知道他去找了那孙子?”

      连甘抽抽鼻子,说:“是味道,我在三太子身上闻到姬楠衣服上那种特殊的熏香味道。”

      熊常怔愣片刻,刚想说些什么,门口却忽然一暗,像是有人遮住了阳光。

      两人俱是一呆,齐齐向门前看去,一道逆光的佝偻身影扶着门框,半晌出了声:“痘部余光前来拜访。”

      “老痘神?”熊常嘀咕,“他来干嘛?真他娘晦气。”

      这话当人面说不大礼貌,连甘毫不客气杵了熊常一肘,带着笑迎过去:“痘神,许久不见了。”

      余光声音哑的很,透着股迟暮的沧桑意味:“客套话不必说了,我此行是来送讣告的。”

      “讣告?”连甘一顿。

      余光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信封,递到连甘手中,连甘双手接过,低声道:“节哀,是痘部哪一位?”

      “是幼弟余兆。”余光看起来并不很悲伤,“天人五衰,终有一死。只是没想到他们都走在了我前头。”

      语罢又感慨:“痘部五神,就剩小老儿一个人啦。”

      连甘双手捧着信封,一时间觉得言语苍白无力,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才好。

      余光一路送出讣告,大约也见多了这样的反应,他不在意地摆摆手,转身要走,连甘这才醒神,慌忙跟上去:“我送您一段。”

      两人前后脚出了门,熊常一人留在屋里,双手紧紧攥着茶杯,许久,只听喀剌剌一声脆响,茶杯竟在他掌中生生裂成几块,熊常如梦初醒地丢开碎瓷,烦躁地薅住了头发:“和姬楠说的一样,哪吒真去找了他。”

      “那……”

      姬楠的话响在耳边:“看在你忠心不二的份上,本君可以给你一个为哪吒平反的机会。”

      “为什么?”熊常听见自己反问,“你想从哪吒那里得到什么?”

      “他一个一穷二白的莲藕能给本君什么?”姬楠嗤笑。

      然而或许是自己的追问过于烦人,这打哑谜的小白脸与他对视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道:“本君年幼承他的情,叫过他一声哥哥,不想看他死在天帝手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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