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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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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啊——”
剩下那人终于反应过来,遇上了怎样可怕的怪物,肝胆俱裂,颤栗不止,袖间“哗啦啦”掉了一地暗器,
楚殇听到冰冷的金属声,下意识打出一枚银锭,正中眉心,这倒霉鬼总算死得痛快,留下全尸。出手太快,楚殇事后反应过来,没什么触动,才经过一场恶斗,又负重伤,他却是精神奕奕,不见半分疲态。
他担心蔚蓝雪,她虽然古怪,几度断气,又几度还魂,可在楚殇眼里,任她心性再变也只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天真娇弱,该被人如珠如宝捧在手心,他的复仇,把她牵扯其中,毁她清白、卖身青楼,活得不人不鬼,她又何其无辜?
楚殇叹口气,他低头,瞳孔蓦地急剧收缩,片刻后,大手小心地抚上她的脸颊,也只敢用光滑的指腹轻轻触碰。
女夭像是意识到什么,挥开她的手,胡乱摸上蔚蓝雪的脸,那是一种怎样可怖的触感,像粘稠滑腻的蜂蜜,像阳光下渐渐融化的积雪,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反倒变得怪异起来,圆圆的脸,逐渐蜡化成光滑平整的面皮。
“不要看我,”女夭捂着脸,飞快地转过身,不用看也知道她差不多是最丑陋的女鬼,
“别怕,我知道是你,”楚殇搂紧她,语气笃定而疼惜,甚至不敢高声,唯恐触及她的禁忌,“先和我回去,我会想办法的,”
这样的话,他自己听来都觉苍白,他无半分迟疑,轻轻贴上她不成人形的脸,“无论怎样,你都很好,很美,”
女夭有些动摇,他向来不假辞色,他的话,大约假不了,这幅鬼样子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她盯着迅速尖长发黑的指甲,这具不堪煞气侵蚀的□□即将尸变,强留不得,她忽而生出不舍,“我该走了,”
即使她不说,楚殇也觉察出去意,鬼也好,人也罢,终不属于此,如月娘所说,从一开始,他就该杀了她,而不是时时在暗处关注着她,在倾注太多心神后,骤然失去,那股子痛意清晰而尖锐,他抬头,眼底微红,温存得发狠,“可以不走吗?鬼魂吸□□血,便能常驻人间,我能供着你,长长久久供着,杀孽由我来担。”
他的声线一贯清冷,此际失了理智,听来如朔北十二月寒夜呼啸的风声,空洞回响,女夭毫不怀疑话中的诚意,可尸变愈发凶险,她不能再用术法,以免煞气殃及楚殇,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这具肉身快变成僵尸了,用不得了,”
“那我再给你找一具肉身,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找给你,”楚殇语气急切,他甚至庆幸,自己是冷血杀手,
女夭沉默着,摇摇头,蔚蓝雪彻底腐坏的脸已经作不出任何表情,可楚殇能感觉到她在笑,浅浅一弯,明亮似新月。她爱笑,或是浅笑,或是冷笑,或是疏懒的笑意……大约这次最是真心实意,可惜,看不得了。
“我不是蔚蓝雪,”女夭认真地说,不愿他一直厌憎自己,毕竟,她十分青睐他的好皮相,
楚殇几乎为之一窒,纵然她不说,是或不是,也并不那么重要。
女夭略微犹豫,不自然道,“我在黄泉,待你百年后,你我还有一面之缘,”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挣开楚殇的手,他们之间的差距是如此悬殊,她轻飘飘的放手,就耗尽他全部气力,她歪着头像是思索着什么,眼里一片了然的清明,“人鬼殊途,原是我强求,在你死之前,可不能记着这些了,”
她说完这些,蔚蓝雪的身体砰然倒地,楚殇一时走神,急急伸手却没能接住,尸身腐败得厉害,却硬邦邦地,宛如石雕一般,白皙清秀的脸庞,瞬间布满茸茸黑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冲撞着,想要夺回这具尸体的控制。
幽蓝的火苗似无根的絮,轻飘飘地落在女尸上,燃起熊熊大火,将其吞噬,异变的尸体猛地立起来,像一根燃烧的人形蜡烛,不断挣扎着、扭动着,那火烧起来没有滚烫的灼热,却轻易将之烧作灰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炭与腐烂混合的浊臭。
冲天的火光里,楚殇看到一道乳白色的影子,飘浮在一尺开外,他竟认出,那是真正的蔚蓝雪,她怯生生地环抱着自己,不敢看他。
与此同时,他的记忆似水一般,源源不断被人抽走,意识开始模糊,他防御地抱头,想要阻止,可他伸手去挡,触及的只有虚无,无尽的虚无,他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幻象,抑或鬼怪,在他被逼得发疯前,女夭让他陷入了沉睡。
楚殇倒地的位置,刚好有一块凸起的石头,他没有磕得头破血流,而是被一只莹润无骨的手柔柔托起,他曾反复怀疑是否存在的女鬼,彼时,近在咫尺。
苍白的小脸像是从水底缓缓浮起,泛着淡青色的、近乎透明的光泽,似是精致的画皮褪了颜色。她像是在微笑,樱唇半开半阖,露出一点洁白细小的贝齿,却衬得那双迷蒙的桃花眼墨冷死寂,幽幽地叫人毛骨悚然。
她凝视楚殇良久,黛色羽睫掩了唯一泄露情绪的眸,她的心思捉摸不定。长长一夜,她都未曾变过姿势,楚殇睡得沉,也一动不动,唯有他颀长孑然的影子,在霜色月华下绕过接近完整的圆,即将覆上她时,月落了。
天将破晓,女夭生平第一次做违拗心意的事,拈指施术,这手势她做来如渴饮水、饥飨食般,再自然不过,她的指甲长得很慢,几百年了,才有短短一截,雪白齐整,与指中纹相对,掐得又深又狠,仿佛这样就能克制手不受控制的轻颤。
透过他的眼,她在熟悉的记忆中,搜寻许久,才艰难接受那个惨白黯淡、眼神冰冷的女人是自己,生而为人,她从不曾善待这具抢夺来的肉身,她将做人视作鬼,她自以为的笑不过是一张僵硬的假面。女夭一寸寸抽走这些不愉快的记忆,有一些她从未见过,抑或是从未上心,他彻夜守在床边,他悄悄收起掉落的发丝,他生死关头不愿松手……她如数删去,又在空白处添上一些模糊的画面,以免他的记忆出现断层,频发失忆。
做完这一切,她有些难过了,从今以后,就只有她,记得偷来的三日,他再想起,只有惊惧猝死的蔚蓝雪。
女夭招来楚殇的坐骑,那马一直在附近的林子里徘徊,马背上不知何时趴了只黑猫,一马一猫交流完毕,认命地打着摆子小步挪过来,女夭的本体形态远比附身时更为强大,若不是她刻意抑制煞气,所到之处,天降大旱,寸草不生。
这两只倒是无妨,牠说得,他懂不得,那马儿颇有灵性,见主人昏迷不醒,乖乖卧伏在地,倒是黑猫,丝毫没有作为爱宠的自觉,大喇喇横在马背上,四仰八叉,被无处撒气的女夭提着后腿丢到一边,女夭将楚殇扶上马,拈了个诀,免得一路颠簸掉下来。
想了想,她学着楚殇方才的样子,贴上他的耳廓,小声地,说与他一个人,“你不要怕,再见到我也是很久之后的事,这一世,你长寿善终,”
楚殇困于幻梦,应是无所知觉,在她温柔喃语时,却无端乱了心弦。
她拍了拍马,在熹微的晨光中,目送他离开,风细细,飞花逐叶,她没什么情绪地眨眼,得又何叹,失又何怨,恰似南柯一梦罢了。
“没去过冥府吧,”女夭走到蔚蓝雪跟前,说得淡淡,仿佛问她打不打秋千,“我来带路,那里我熟,”
蔚蓝雪下意识点头,欲谢她好意,清晨的第一抹日光斜过她手背,灼出黑灰,她才讷讷反应过来,她要走的是一条没有回头的黄泉路,她依依不舍地,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方向,终是跟上女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