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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是人他娘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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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你想赖账?”裴稼目露凶光。
……
林月如沉默了。
因为她的确是想赖账的。
林家老爷教女的家训之一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无论一个人有多聪明,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是最聪明的,这样想的人多半是自作聪明。无论一个人的武功有多厉害,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是最厉害的,也许他只是还没有碰到比他更厉害的那个人。
她刚才忘了这条家训,立刻便吃了亏。
这疯子身手很不错,刚才被他制住,自己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他认定了娘欠了他的债,逼着她母债女还,偏偏她动武打不过,讲理又说不通,只得硬生生地吃了这个哑巴亏。想想三百年后她大概骨头都化成灰了,索性认了这笔无头债。
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哄得裴稼放人的,可她没想到疯子的脑袋虽然有毛病,但还是有脑袋的,居然一口咬定三百年已经过去了,这就讨债来了。
心里想归想,至少口头上是绝对不能承认的。林月如想把挡在面前的裴稼推开,没有推动,于是视而不见,努力地拍打衣裳上沾的灰:“谁想赖了?明明是你耍赖,我娘过世九年多了,倘若她活到这时候,也不过三十六岁。就算她一出生就向你借债,你也要再等二百六十四年再来讨还。唔,这样吧,二百六十四年后你到林家堡来找我,我必定把宝珠还给你,绝不拖欠。”
她一说完,忽然使出轻功拔腿就跑,刚跑出五六步路,裴稼就一个纵身拦在了她面前,冷笑道:“她明明是三百年前向我借的宝珠,我为什么要二百六十四年后再来讨还?”
林月如觉得很头痛,这样跟一个疯子吵架实在丢人,可又不能不吵,只得在心里又重复了十来遍不能跟疯子计较,无奈道:“大侠,英雄,你用脑袋想想,哪个人能活到三百岁的?”
她说完这句话才想起,她是个人,肯定活不到三百岁,这个自己是知道的,可裴稼不知道。如今一说出来,裴稼就明白她是想赖账了,只怕又要胡搅蛮缠。
裴稼却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沉默了,然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难道……你不知道你娘不是人?”
那同情的一眼,让林月如觉得自己很悲惨地被眼前这个疯子深深地鄙视了,好像脑袋有毛病的是她而不是他。不过比起被鄙视,更重要的是他侮辱了过世的娘亲,就算他是疯子也不能忍了。没有在腰间摸到惯用的鞭子,她一记气剑指弹向裴稼的肩膀,怒道:“你他娘的才不是人。”
啊啊啊她居然骂脏话了,林月如忍不住在心里抱头狂叫。
林家老爷姓林名天南,家业兴隆,在苏州有良田千顷,财帛上万,手下无数,掌上明珠一个。他平生唯有两件憾事,第一件是爱妻红颜薄命,芳华早逝,抛下他与女儿相依为命,第二件便是他身为一代威风凛凛的武林盟主,当然不至于目不识丁,但是离满腹诗书还是有相当大距离的。他身兼父母二职,深感责任重大,因此虽然宠爱女儿,却绝不肯令她少了教养,从小便请了夫子教她学习诗书礼仪,只盼她长成一位同她娘一般温和娴雅,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
无奈林月如肖父不肖母,书念得稀松平常,背些粗浅易懂的诗词尚可,要是再深些的学问,她见了就头疼。反倒是练武时从不叫苦叫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习得一身好功夫,看样子迟早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林天南舍不得苛责了女儿,只得退而求其次,安慰自己女孩儿家性子温柔和顺也就罢了,学问不必那么好,又不是考状元的。
然后等林月如稍大些,他又痛苦地发现,在家中时常来来往往的江湖汉子的耳濡目染下,林大小姐的性子豪爽果断绰绰有余,温柔和顺不足很多。林天南只得再退了一步,只求她至少不要学得满口粗话,那样至少外表看上去还是很像个千金小姐的。
当年有些爱道人是非的人在背后偷偷说闲话,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好好的养在深闺里足不出户地绣花,跟个男人一样舞刀弄枪,算什么千金小姐,不过是个浑身蛮力的野丫头罢了。林天南不恼不怒,带着林月如骑了从塞外寻来的焉耆马来到城门处闲逛。
他那时正当盛年,牵了马站在城门口,当真是人如玉树,马如烈火,人来人往都要往这二人一马身上多看几眼,他只当做没看见,一心一意教林月如骑马。等到说闲话的那人路过时,他才过去将那人拦住,含笑道:“焉耆马素有龙驹之称,传说是神龙的后代,不但善于奔驰,且能跋山涉水,识途记路,灵性非比寻常。这匹更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是我特意从塞外托人寻来送给我女儿学骑马的,单这马就价值何止千金,老韩,你说说看,我家月如怎么不是千金小姐了?”
他说的虽然是歪理,但拳拳爱女之心由此可见。
林家虽豪富,但并不是为富不仁的。林天南守一方平安,平时造桥铺路,灾年开仓放粮,冬天施热粥,夏天摆凉茶,便是当地的地方官也让他三分。有人说林天南是假仁假义,不过是伪善,想博个好名声。但平常百姓毕竟是实实在在得了好处的。这世上有不少忘恩负义的人,也有更多知恩图报的人。他一发话,众人哄堂大笑,纷纷道:“不错,林家大小姐如不是千金小姐?难不成你家豆腐青娘是?只怕将你家豆腐摊子卖了也未必有十金。”
老韩平日里无事便喜欢站在桥上看卖艺人吞剑,同人讲几句东家闲话西家琐事,他家的豆腐铺子倒是由女儿青娘操持的多,她做得一手好豆腐,老韩便撒手不管,日子长了,人人都叫她一声豆腐青娘。
老韩羞得满面通红,做声不得。
林天南向周围围观的人一拱手,微笑道:“青娘为老父分忧,一片孝心实在难得,我家厨房每日做菜都要用豆腐,不知老韩肯不肯帮忙,天天送些豆腐来?”
林家堡上上下下百多人,天天送豆腐,这是好大一笔买卖,林天南摆明是做个人情给他。众人称羡不提,都赞林老爷仁义。第二日便有人登门送银子来,那老韩满面羞惭,却舍不得不收送上门的银子,仍是受了,与女儿天天往林府送豆腐,闲话是再也不敢说了。
林天南软硬兼施,不过是为了几句话。苏州城人人都说林家老爷好手段,好威风,林月如却无数次见过他伤感地盯着自己一看就是半天,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就剩这么一点像了啊……”
每当这个时候林月如心中就会生出满满的愧疚来,自娘撒手人寰之后,爹爹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当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也不是不想让爹爹高兴的,但是本性难移,要她做一个他期待的千金小姐,她却是做不到的。不过外表看上去像个千金小姐这么点小小的心愿她还是可以满足的,不想今日却因了这疯子破了戒。她越想越气愤,眼看裴稼一闪身,轻巧地避过了那一指,立刻便又是一记凌厉的一阳指弹了过去。
裴稼不躲不闪,点头道:“说的没错,我不是人,是妖怪。”
林月如一愣,手中的气劲便弹偏了,只听他又道:“你娘也是妖怪。”
“你乱说,人是人他娘生的,妖是妖他娘生的。我是人,我娘怎么会是妖怪?”林月如按着额头,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怎么能跟一个疯子讲起道理来,还讲了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