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平安极梦物语》一条闲余斋

44、春梦难长恨也同

　　“晴明，你认得那群妖怪的头领？”

　　国府城内，博雅疑惑地询问晴明，刚才他分明听到晴明念出了一个名字。

　　晴明无意隐瞒，便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出来：“前年海国入侵时，我前去日轮之城求借云外镜，在那里遇到了这个女人。她名为泷夜叉姬，也想借云外镜一用。经天照大御神裁定，退治海国更加重要，便将云外镜借给了我。但是对于泷夜叉姬的具体身份，我就不得而知了。”

　　“却也不妨。”平忠赖觉得今晚的奇袭就挺成功的，多来几次保管让泷夜叉姬不得安宁。

　　“不可不可。”贺茂保宪连连摇头，“有了今晚的事，妖众一定会加强防守，以后就很难得手了。”

　　“明日就让黄巾力士去吧。”晴明估计如果是请来黄巾力士，应该还是很有希望的。而且就算是黄巾力士失了手，顶多是败回天界，不会让在座诸位陷入危险之中。若是再派人去执行破坏石门的任务就过于危险了。

　　其他人自是没有异议，依策而行。

　　随后的几日，保宪和晴明便轮流召处黄巾力士，命其摧毁石门。最初一天，力士因千钧气力所向披靡，连破三座石门，遭到许多妖怪夹攻后才退走。后来的战果就一日不如一日，泷夜叉姬亲自带领大妖镇守四门，力士败退得越来越快，石门破坏得越来越少。到了第六日，竟然还未接近石门就被四面涌出的伏兵击溃，且战且走，连降魔杵、珍珠伞、杏黄旗、黄金轮都落了一地，远处观战的晴明等人只好叹息而返。

　　第七日，妖氛从相马郡扩散至葛饰、印幡等地，连常陆的筑波都笼上了一丝阴霾。晴明和保宪有意阻止，但是妖氛与泷夜叉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用法术化解，立刻会惊动相马城中的妖众。况且这漫天彻地的妖雾之海，哪里是保宪和晴明的区区之力就能消解的呢。

　　“为今之计，只有祈望主上早日完成巡拜了……”晴明对此也束手无策，“嗯？”

　　天上的星星稍稍摇动了一下。紧接着，群星毫无征兆地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一个个小太阳，将黑夜的冷寂驱赶得无影无踪。每一颗星星中都有神圣的光辉垂落在原野上，其中显现出神明法相。以怀抱日轮的天照御神为首，其后素戋呜尊、酒解神、春日四明神、御馔津、檀林皇后、橘清友公、北野天神、别雷大神等一一垂迹。

　　“妄心妄行皆生业障。俗家尘埃蔽目，置身烟雾。见一叶之小，而不见泰山之大。吾本无一物，寂无所寂，目在心中，何以得障吾眼？诸邪其退散！”

　　诸神身周神乐悠扬，圣洁的光芒将阴毒的妖氛怨气一一化解，一切遮蔽眼目的迷雾都消失无踪。藏身于雾中的妖物哀嚎着逃走，涌入相马城中。

　　“是诸神来了！”高龙神看得分明，诸神驱散了妖雾，妖众之力被削去了七八成，决战之机已至！

　　平忠赖和平维茂对视一眼，彼此互通心意。平忠赖不多说废话，把手臂一挥，他的一门郎党立刻会意，跟在他后面，大声呼啸着从南方石门往攻撤退的妖群。这些人本就是武士出身，不比就地征召的农兵，自幼便修习武艺和军法。他们要么是一家兄弟子侄，要么是师兄弟，生长在一处，配合默契，忠赖带领他们如臂使指，驱杀妖物如汤沃雪。

　　平维茂也不肯后人，率领上方武士冲击西方石门，将镇守此门的狂骨、鬼一口围在核心。狂骨的肉身早已朽烂，不惧怕凡常刀剑之物。平氏一门郎党将狂骨牵制住，维茂从它背后接近，将其扑倒，硬生生地将它的枯骨一截一截地掰断，竟然就此了结了一员大妖。

　　鬼一口连吞平家十余将士，维茂怒火中烧，故意跳入它的口中。正待鬼一口洋洋得意时，维茂在它体内，用利刃将鬼一口从喉咙直至胃部剖开，鬼一口脏腑流地。这个横行数百年，当年曾当着在原业平的面吞噬了二条后的大妖吐血而亡，腹中尚有骸骨无数。

　　源致公见两面得胜，胆气顿生，带着国衙军至叩东门。

　　“总州何往？”

　　致公正在率军冲锋时，猛听得有人呼叫。转头一看，是常陆平兼忠闻得风声，带着一彪人马赶到。

　　“您来得正好，速去北门攻杀妖众！”

　　兼忠虽然不知是发生何事，但他见到战斗激烈，便不多问，纵马飞奔北方。

　　在四面冲击之下，妖众不断溃退，泷夜叉姬率军出城接应，在相马城下稳住阵脚。各路军马与诸天神佛一齐拥来，团团围住相马城。到了城下，众人才发现城上竟然还有人类。大概是被掳掠的百姓，被迫协助防守。

　　晴明喝问道：“泷夜叉姬，你因何祸乱天下，掳掠百姓，搅扰关东？”

　　“哈哈哈哈，你是何人，敢来管我。”泷夜叉姬看到一个年轻人有模有样地来诘问自己，不禁微怒。

　　晴明报上名号，“吾乃从三位礼部侍郎兼司天灵台郎安倍晴明，与你在日轮之城有一面之缘。”

　　“哦，原来是你。”泷夜叉姬想了想，数年前她前往日轮之城求取能够倒转时空的云外镜时，遇到的那个人与眼前这个男人确是同一人，“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何要协助朝廷？”

　　晴明不假思索，“当然是朝廷为天下正统，神器在握。今上为天神后嗣，仁而爱民，群贤效力，众正盈朝。反倒是你们掳掠百姓，欲倾天下，纠集妖邪，让四海之内陷于不义之战火。我乃孝元皇帝之后，世代受君之恩，夹辅帝室；又受阴阳之术于恩师，理当扶正祛邪，匡正乾坤。”

　　他这话说得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博雅、保宪与围观的诸将纷纷叫好。

　　泷夜叉姬冷笑道：“汝等为天津神子孙，吾等为国津神子孙，同为父母所生于天地之间，共受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之所照，并无不同，为何汝等即为君主，吾等即为下民？岂不闻中土有言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晴明看了天照御神一眼，只见天照神面色冷峻，晴明不敢回答。

　　泷夜叉姬继续问：“今上仁而爱民，却小惠未遍，官贪吏横，日盘月剥。名主兼并土地，庄园林立，肉食者锦衣玉食，小民白骨遍野。主上不知抚恤，一味声色犬马；尔等为父母官，日夜大索百姓，以供应舞榭歌台，此所谓率兽食人。你们为高粱纨绔，自小居于深宫高府，不事生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下乡野，如何能知百姓疾苦，乃至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百姓早就对你们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汝肉、寝尔之皮，如此局面，尔等如何收拾？”

　　晴明曾任播磨守，但是平安以来不成文的规定，贵族可以不去那贫瘠地方赴任，而是居于京中，享受繁华生活。晴明自然也不例外，此刻他满面羞惭，不知如何回应。

　　在诸位地方官和武士看来，百姓不过是草民，区区衰草耳，春风吹又生。只要天子春风尚在，几把野草又何足惜呢？真是不明白泷夜叉姬为何要提起这些乱草一般的百姓，在他们的思维里可从来没把百姓当作人啊！

　　保宪是学问世家，尚存悲悯之心，嘀咕道：“救人先救心，心诚自然得救。”

　　这话听得泷夜叉姬一阵倒胃。她勉力抑制住一□□死保宪的冲动，又诘责道：“我父亲平将门当年释放奴隶，生民无计。凡是愿来跟从的百姓，虽不敢说人人保暖，但至少有一口稀粥喝，强胜过去无数倍。他将残害百姓的虎豹豺狼一一清扫，归还土地于大众。如此功德，岂不胜你们这些人千倍百倍？我父有何罪过，竟被你们污蔑为逆贼，大罚加身。我父伐纣不成反为贼，汝主为窃国大盗，贼害亿万生灵，岂不是天下首贼？”

　　“安敢如此！”保宪听得泷夜叉姬大骂天皇，还把做贼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心中勃然大怒，“原来你竟然是逆贼平将门的女儿。你父为大贼，难怪你为小贼，真是劣根不改，世世做贼。”

　　不及泷夜叉姬动怒，城上百姓躁动，一人大呼：“老贼胡吣什么？取你狗命！”

　　显然，他们不是被掳掠来的，而是主动来投。城上乱箭瞄准保宪射下，慌得保宪连连闪躲，跌倒在地，手脚并用。他头上帽子被射落，发髻也被一箭射穿，像个簪子一样插在头上，狼狈不堪。城上传来一阵哄笑。

　　泷夜叉姬嘲笑道：“汝等受君恩辅佐汝主，我等苦其久矣，为天下除残去秽，不是理所应当吗？”

　　“冥顽不灵！”天照御神终于忍不住了，她怒目而视，“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你父违逆天神，死得其所。你若诚心改悔，尚可得赎，悬崖勒马为时未晚。若是一味怙恶不悛，当粉身碎骨，与你父同。”

　　“不愧是天神！”泷夜叉姬面对诸神之首，公然不惧，“难怪你子孙是这副德性，竟是你传下来的。”

　　“你……”天照御神一时气结，对诸神下令道，“还不快快动手，了结此事，回转天界！”

　　诸神得了法旨，又受了天皇许多供奉，哪个敢不尽力。便各显神通，直取泷夜叉姬。

　　泷夜叉姬毫不畏惧，挥舞长枪，与诸神大战，忽而看到诸神身影中有八幡神的身影，“八幡大菩萨，还有你吗？当初是你传下旨意，要我父亲举兵，拨乱反正。为何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后又背叛了我父亲？神是伪善、怯懦且善变的吗？”

　　八幡神当初确是有心扶助平将门，帮他战胜朽烂的朝廷。但是天照御神一封书到，八幡神便潜身缩首，抛弃了信赖他的平将门，致使将门兵败身死。他面对泷夜叉姬的问话无地自容，脱出战团，遁回神殿去了。

　　其余大妖各仗兵器来与诸神交战。这些大妖生前凶恶无比，也有许多为害一方。如今泷夜叉姬为成大事，不惜联合了好姐妹丑时之女，将这些大妖复活。她自知这是饮鸩止渴，但还是做出了决断。它们虽然生性狠毒，难以驯服，但是与天神和朝廷有深仇大恨，可以成为一时的臂助。在凶性毕露的大妖前，诸神招架得也有些吃力。

　　再者就是城上的百姓纷纷用手中的弓箭射击武士们。百姓早都红了眼，虽然它们的弓箭软绵绵的，但是有许多武士没有完整的甲胄，遭殃的人不在少数。

　　“岂有此理！”见到局面僵持，天照御神的面子挂不住。她不再有所顾惜，抛出日轮。炎炎红日顿时向着相马城压下来，灼热的高温让诸神也不得不停战避开，众多大妖的躯体连同灵魂一起被烧成灰烬。

　　城池、宫殿和城中的人与妖都一起燃烧起来，祛除污秽的火焰将黑夜烧得通红。在这样浩大的神威下，任何违逆神的意志都是渺小的，神即世界。

　　晴明等人看得呆了，原来神的力量如此强大吗？神的意志如此不可侵犯吗？真的没有什么能遮蔽神的眼睛、笼罩神的心，没有任何能让神在乎的东西吗？

　　身边的人跪了一地，全都拜伏于神明的光焰之下。

　　泷夜叉姬从见到诸神的那一刻起，就料定了这个结局，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将父亲成功复活。她拖着布满创伤的身躯走入燃烧的相马城，消失在火海之中。

　　“泷夜叉姬就这样灭亡了？”即便过了一个月，晴明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啊，这么强大的敌人，在神的面前转瞬即为过眼烟云。”博雅也是始终处在一种愕然之中。大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才止息，火灭后，整个相马郡几乎沦为乌黑的焦土。当时前去查看的人都像失了魂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相顾无言。

　　博雅喝了杯闷酒就告辞离去。晴明送走他，独自趴在桌案上发呆。

　　此后晴明经常回想起那天的熊熊的烈焰与泷夜叉姬决绝的背影。在他心中，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