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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东三条女院宣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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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国退去之后,天皇立即从大津返回,着手恢复因战争遭到破坏的生产和行政体系。待到小满时节,行阵关东的内大臣藤原公任率大军回到平安京,此次公任不仅守住荒川,重创海国军,为最终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更是率赫赫天兵弹压关东诸豪,让远离王化的关东羁縻之地重新拜伏在朝廷天威之下。
小天皇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有功必赏。由于公任和晴明、赖光、维茂等在战前已然右迁甚至超擢,此时便不再进位,而是各自赏赐金玉珠宝。道隆坚决主张抗击,又以国舅[1]之身坐镇京中指挥,叙前后功,加准三宫[2]衔。源博雅进正三位大纳言,藤原道纲、藤原道兼、大江匡衡、贺茂保宪等并有升赏。酒吞童子、一目连的神阶一并恢复,并为立神社,扩建缘结神社,各遣重臣祭拜,其余大妖亦有封号。
[1]日本的国舅并非指天皇母舅或妻舅,而是天皇岳父,类似中国的国丈。
[2]位与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等同,男性亦可加此衔。
诸般事毕,已是到了六月。天气炎热,圆融院心中烦闷,便往巨椋池游玩戏水,只有四条宫、祇园女御等少数人跟从。时值荷花盛开,莲香扑鼻,圆融院在池中荡舟,真是快活非常。
祇园女御蹲在船边,随手攫起一朵莲蓬,剥开来吃。自己摘得还不够,便吩咐侍卫摘来莲蓬堆叠在船上。
圆融院在一旁觑见,笑道:“荷花着染霞霓,甚是可爱。众人都采花为饰,卿为何独取这粗笨之物?”
女御抿抿嘴,笑而不答,一蹦一跳地走到圆融院边,取出一粒莲子喂到圆融院嘴里。
圆融院不及推拒,莲子已然入口。咀嚼之下,甘中带苦,鲜嫩无穷,却是有一番风味。
“呀,确是不凡。”圆融院惊喜不已,“卿是怎的得知这等嘉果?”
一边的侍卫宫人们低下头,以手掩面,微微窃笑。圆融院自小生长于深宫内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即便是吃到过莲子也是已经剥好,做成甜品或汤羹,从未见过尚在莲蓬里的。
“嘻嘻!”女御一笑,如同流莺般婉转,“妾在入宫前,可是渔家的女儿呀。”
“哎呀呀!”圆融院拍着前额,“我居然把这些都忘了。”
其实这话半真半假。女御本是九尾妖狐,修行千年,受伤时曾被一个渔家悉心照顾。那渔家老夫妇二人没有子嗣,见这狐狸颇有灵性,便抚养它如同骨肉一般。后来老夫妇相继去世,妖狐便在他们坟冢边守墓三年,方才离去。
自然,圆融院是无从知晓这些事情,只当她是渔夫的女儿。女御走到船舱中央,一边起舞,一边清唱:“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
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
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乃是梁元帝《采莲赋》中的句子。女御声清亮出云,如春莺啭晓光,又似珍珠落玉盘,加以舞姿翩翩,腰肢曼曼,一颦一蹙脉脉含情,真个是“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圆融院手里打着拍子,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满船中人痴痴地看着,忘记了上下尊卑的礼法。
忽而船舱猛然一晃,人们东倒西歪,女御也险些跌倒,盘中的果子落了一地。
“怎么回事?”
圆融院扶着额头,晕晕乎乎地,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听见外面大叫:“不好了!有妖怪!”
船舱中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听见有妖怪,嘈嘈杂杂乱作一团。
其实只是因为适才女御命采摘莲蓬,侍卫并未仔细甄别,不问红莲、绿房、素实、翠盖,一并取来。有一河童睡在叶下,头上的小水氹中长了一棵水草,也被侍卫拿来。河童因此惊醒,看到四周人影杂乱,受了惊吓,不免四处跑动,口中喷出水柱。外面的人见到妖怪也是惶恐不已,东藏西躲,所以搅得御舟摇晃。
那河童慌不择路,只管往人少的地方钻。因着船舱中坐着圆融院,低阶的侍卫宫人都在舱外,河童见舱中人少,便往舱内跑来。
圆融院看见一个扁嘴妖怪四爪着地,向着这边过来,吓得战战兢兢。近侍们有的躲在桌子底下,有的打开窗子向外跳水,圆融院身边竟无一个赤胆忠心的护卫。他只得左手牵着四条中宫,右手搂着祇园女御,垂泪叹息。
祇园女御瞧得分明,那不过是个还未长大的河童。她手中暗捏了一枚莲子,向着河童弹去,正中河童眉心。虽然莲子上未附任何妖力,河童还是吃不住,怪叫一声,扭头就跑,误打误撞到了船边,翻身跳回池里去了。
河童一走,侍卫们才来问安。圆融院没了兴致,便回城中去了。
按说此事到此已了,可是圆融院因此受惊成疾,一病不起,眼见得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区区几日工夫,就水米不进,药石无医,虽经丹波忠明、丹波康赖尽心救治,也不见好转。
皇太后诠子听闻丈夫大病,于是宣布要向神佛祈祷,宁愿抛却皇太后之尊位,削发为尼,永伴青灯。自天皇以下皆大惊,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这天道隆下了朝,回到南院家中,未及歇息,四弟道长就来拜访。
道隆见道长风尘仆仆而来,问道:“四弟不在宫中奉公,来此何事呀?”
道长找了个座位坐定,先从壶中倒了一杯茶水大口灌下,到了口中才知是酒,呛得他咳嗽不已。因道隆嗜酒如命,故而家中多置美酒。道隆忙叫人换来茶水。
道长饮了水,问道:“兄长可知太后出家之事?”
道隆身为摄政右大臣,怎会不知。他点点头:“此事我都知道了。”
道长叹气道:“按照兄长与群臣的约定,若是三后之位空缺,理应由皇后升为太后,中宫转为皇后吧。”
这是在册封定子为中宫之时,道隆与云人们在清凉殿约好的。他确认道:“不错,是该这样。”
“唉!”道长突然这么说,“我家祸不远矣!”
道隆大吃一惊,“四弟怎会这么想?”
“兄长且试想一下。”道长煞有介事地说,“现在中宫与皇后之位大致相当,大家还能相安无事。但皇太后名义上为天子之母,比皇后略高一级。圣朝以孝治天下,太后说的话,皇后很难驳回;但皇后说的话,太后若想驳回却轻而易举。若是我家仅得皇后之位,而将太后拱手让与小野宫家,岂不是受制于人?长此以往,日削月割,我家沦为庶流不远矣。”
道隆听他如此说,手指敲着大腿,面露难色,“可是大势难违啊。即便我们不想这样,也难以反对悠悠众口。若不令遵子升为太后,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弟正有一计。”道长看着道隆相信了他的话,微微一笑。
“计将安出?”
“圆融院有一祇园女御,极受宠爱,与天皇素来相善。”道长缓缓道出一个人来。
道隆明白了道长的意思,他想让祇园女御代为太后,堵住皇后遵子的上升渠道。而且无论是祇园女御还是中宫定子,都比遵子年轻得多,遵子终其一生都别想再进半步,只能保持与定子齐平。待到遵子凤驭宾天,再来提拔定子就好了。
“这个祇园女御听话吗?她家是何出身?”道隆关心的还是对后宫的掌控。若是立了这祇园女御,这女人不归掌控,反倒是个麻烦。
“兄长放心,她自言是平民渔家女,又无父兄以为靠山。若是我家不提携她,待到圆融院龙归碧海,她就只能黄经古佛了。而且她与持盈姐姐结为姊妹,除了我家,她还能依靠谁呢?”道长眼睛一眯,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出身总归不大好……”道隆顾虑祇园女御的平民身份。若是出身太过高贵,道隆担心她母家势力。现在知道她出身卑微,道隆反而忧虑以她的出身登临太后之位,不足以服众。
“藤原摄州应当不介意有个妹妹吧……”道长笑道。
“保昌吗?那倒不坏。”道长意指摄津守藤原保昌,此人出自藤原南家春继流,其祖父藤原元方官至大纳言,也算是名门之后。更重要的是,保昌是老父亲兼家的老部下,与道隆等往来密切,唯一有个污点就是误伤过大江匡衡,因而被罢职一段时间,但是这无伤大雅。
“我去跟保昌说,让他认下这个要做太后的妹妹。至于圆融院那边,他已经病入膏肓,只要我与二妹[1]、女御轮番进言,自然会许可的。”道隆认可了道长的主意,这事便算是敲定了。
[1]即诠子太后。
正事办完,道长放下茶杯,向道隆告辞。刚走出几步,道隆在后面说:“四弟啊……”
“兄长还有吩咐?”道长停下脚步,回头来看。
“嗯。虽然我家力争稳固摄关之位,但是与小野宫流不必太过决绝。公任是个说得通道理、识大体的人,两家应以弥合关系为上。若是换了其他人执掌小野宫家,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道隆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道长微微一怔,低下头,“是。兄长若无他事,我便入宫去了。”
道隆点点头,道长于是离去。待到道长走远,道隆低声叹息。父亲临终时,曾说道兼、道长的才能远胜过自己,如今看来果然不虚,而且自己快要驾驭不住两个弟弟了。真不知这是福还是祸。
几日后,天皇御旨颁下,故太后诠子出家,特赠东三条院之院号,保留往昔一切供奉,并以祇园女御玉子为皇太后,暂代抚养天皇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