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平安极梦物语》一条闲余斋

109、实资计曲书信意

　　菅原辅正以身殉国，万石粮草付之一炬。幸而周军被秽多军团阻击一阵，亦折了许多大将，辎重几乎尽被藤原佐理焚毁，无法继续进兵。此时周防大营已是一片白地，源博雅大胆地发动奇袭，夺回了防府城，周军无有立足之地，只得再度退回镇西。

　　伊周率大军在长门国真名地方筑起新的兵营，支出部分粮草以赈济遭到兵祸的郡乡。这样一来，本就不充裕的粮草很快又要见底。无可奈何，伊周只好再给京中的晴明去信，请他火速运来一批粮草，同时送去京中的还有一封自贬的上表。

　　晴明接到伊周的来信后，立刻赶往大津宫，请求见到负责筹措军粮的藤原道长和天皇。然而大津守护、中纳言藤原齐信依旧以一句“军中重地，无天子教旨及大将军手令，不得擅闯”将他挡了回去，丝毫不顾晴明极言军情紧迫。晴明再三求告，仅得了一封藤原道长劝勉诸将各司其职的手书，皆是官样文章。

　　晴明心急如焚，在大津宫外徘徊许久，始终不得入内。深秋的晌午颇为凉爽，缕缕清风拂过，营门的卫士惬意地沉醉在风中，双眼惺忪，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晴明站了两个时辰，被风一吹，便觉困乏，坐在一截树桩上恢复精神。

　　“叮——叮——”不远处一簇队伍渐行渐近，拖着几辆大车。为首的一人骑着果马，那马不紧不慢，迈着迟缓的步子，左顾右盼寻着偷懒的机会。马上的人眼睛半闭，似在小憩，任由马去啃几口低矮的灌木。

　　“纪内史？”晴明瞟了一眼，认出了来者的身影。他整了整衣衫，走到路中央，拦住嚼着树叶的果马，“内史来此何为？”

　　此人乃是大内记纪齐名。他本姓田口朝臣，祖先出自武内宿祢，后改为纪氏，受业于橘正通，是一位文章圣手，与担任大外记的藤原行成同为天皇近臣，倍受恩信。此番天皇来幸大津，便让齐名留守京中，掌管皇居内外，就连皇后、宫内卿也要对他礼让三分。

　　听到晴明的声音，睡眼朦胧的纪齐名猛地惊醒，“哦……啊？原来是礼部，在下见过礼部。”无论齐名如何受宠，晴明是国家元老，齐名作为一个后辈不得不下马行礼。

　　晴明还了一礼，道：“内史不在宫中，来此何为？”

　　“啊，我每十日需为陛下运来随身所需，便是后面那几辆大车上所载。”齐名指了一下牛车，“不过大津宫中军法森严，我只能把车辆移交给军士们，不得入内瞻仰天颜。”

　　“连内史也不得进入吗？”齐名历来为随侍之臣，陪伴帝侧。即便是当初天皇在东三条第侍奉女院时，也是齐名与藤原行成轮流随驾，从未有过被疏离的时候。

　　齐名尴尬地一笑，“或许是因为上次联署之事。”

　　“哦。”

　　晴明这才想起，齐名如同闲云野鹤，素来不问世事纷纭。然而几年前齐名参与了五十八员廷臣参劾道长的事，在联署书状上签下名字，不免得罪于道长。

　　晴明不由颓唐丧气，长叹不已，“浮云蔽白日，这是有小人当道啊。可是如果不能将军国大事奏明天子，该如何对得起左丞相的托付呢？”

　　齐名宽慰他道，“您不必忧虑，我保举一人，必定能助您得见天子与右府。”

　　“谁？”

　　齐名西指道：“您要找的人，就在小野宫。”

　　“如若不是遇见内史，我差点就要耽误大事了！”晴明猛然省悟，如今能挺身而出与道长相抗的，只有被称为“后小野宫殿”的藤原实资了。他谢过了齐名，掐起巽风诀直奔小野宫。

　　晴明匆匆来访，不及提前准备拜贴，殊为失礼。但是实资听说是晴明亲临，忙拂席以待，执帚相迎。晴明将近期的经历详细告诉了实资，令实资大为惊讶。

　　“右府是国之元舅，与国同休，纵然对左府不满，亦当不会有损国体。须知他与朝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晴明点头道：“右府聪明非常，应该不会不知这个道理，定是有小人作祟。”看到实资微微点头，晴明趁热打铁，“您乃是亚相，身肩匡君正国之任，应当……”

　　“谈何容易！”不待晴明把话说完，实资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阖上眼睛，“大津宫重重守卫，我纵然有一片赤心，却是无力闯入。再者，齐信所称‘军法森严’四字合情合理，占尽名分，我并无理由反驳。”

　　“可是……”

　　晴明还想用国家大义来激实资，实资摆了摆手，“右府的回信何在？我且瞧瞧。”

　　晴明心灰意冷，从袖中取出道长回信交予实资，心中暗自思量其他路子。实资则展开回信，只见信上写道：“险人构祸，遂致蹶难。帝侧喧呶，銮舆临渊。帝意惨怛，莫知所主。余待罪将军日久，唯参乘之效，无治军之功。七德既缺，何播名声于边柳之营；六军弗从，犹隔谋虑于前茅之阵。既推诚于公，以总戎麾，公宜勠众心以安法驾，一群力而靖宫廷。军师之内，悉由自主。务尽智勇，以答圣望。”

　　实资越读越喜，读罢之后不由得一手拍在桌上，大笑道：“好了，好了！我有主意了。”

　　“智者百密一疏，这信中有不少破绽。”实资转面唤来一个家人，“去请大公子来。”

　　等到那个家人退下，晴明搭话道：“莫不是筑前公子？”晴明记得实资膝下无子，收养了两个侄子，长子名叫资高，次子名叫资平，前些年才添了亲生骨肉资赖。资高如今官至筑前守，不过并未赴九州岛任职，因而未被卷入战火。可是话问出口，晴明又自觉不对。若是唤自家儿子前来，何必称呼为“大公子”呢？

　　“不不不……”实资笑吟吟地摆摆手，卖了个关子，“过会大公子到了，您就知道啦。”

　　不一会，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走上堂来，向实资和晴明略一施礼，“学生见过老师，见过礼部大人。”

　　实资赶忙起身还礼，“有劳大公子前来啦。”他拉着少年的袖子，请他坐下叙话。

　　晴明这才发觉，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藤原道长的嫡长子的藤原赖通。赖通跟随实资学习有职故实[1]，故而有师徒之名。他天性中正平和，待人真诚，沉稳有度，才智超群，深受天皇及群臣的喜爱。后来他将执掌朝政长达半个世纪，并营建了著名的平等院凤凰堂，世称“大宇治殿”。但这都是后话，如今的赖通只是个翩翩少年。
　　[1]研究朝廷法令、仪式、装束、制度、官职、风俗、习惯的先例及其出处。

　　赖通低头答道：“既然是老师召唤，赖通不敢不来。”

　　这一句话让实资开心不已，赖通虽身份高贵却谦逊恭敬，令人赞叹。

　　“我听说天子有意右迁大公子为从三位中纳言了？”

　　赖通不形于色，向东一拜道：“皆是陛下恩典。”

　　“我还听说大公子在幕府亦居要职？”实资循循诱导。

　　赖通点头承认：“蒙父亲信赖，学生现任执事，持半个虎符，必要时可提调幕府麾下一切军队。”

　　实资若有所思，道：“如今禁军远赴镇西，五千水军亦在大津操练，想来大公子近来应当清闲不少吧。”

　　“哪里话……”赖通露出一丝与年纪不符的苦涩，“留守的禁军有三千人，京都守护所的二千守卫及京外五千新兵亦在，需每日问视，十分辛苦。”

　　晴明插话道：“以十二三岁的年纪，旁人尚在童稚时，殿下却已总视万人之军务，实在辛劳。”

　　实资心中暗喜，面上表情却忽然换成严肃的样子，把赖通吓了一跳。实资又吩咐家人将各门紧闭，任何人不许进入打搅。赖通愈发诧异，连忙问道：“老师有何事，值得这般谨慎？”

　　实资双眸中显出慌乱的神色，“大公子可知陛下与右府俱都身处险境了？”

　　“什么？”慢说是赖通，就连晴明都愣住了。不知实资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实资从袖中取出道长的回信，交给赖通，“晴明公去往大津宫求见陛下与右府，数次遭遇阻拦，最终只得到了一封右府的回信。”

　　趁着赖通看信的时间，实资在他耳边小声道：“显然是有奸臣趁着大军离京、天子出巡而作乱，夺取了兵权，隔绝内外，软禁陛下与右府。这封信正是右府想要通过晴明公之手，向统辖大军的左府求救呢。”

　　无论赖通如何沉稳，他终究是个少年而已，一听实资说天皇、父亲均被软禁就已经心乱如麻。经过无比信任的老师这一番心理暗示，他再看眼前的书信，似乎到处都在印证实资所言不虚。

　　“莫知所主”正是叙述天皇不由自主，“唯参乘之效，无治军之功”是在说道长被剥夺了军权，“六军弗从”更是说明道长失去了对军旅的控制。“銮舆临渊”是说现在情势万分危急，故而希望领有大军的藤原伊周“宜勠众心以安法驾，一群力而靖宫廷”，来拯救被困的天皇。至于那个“险人”，十有八九就是大津守护藤原齐信了。

　　赖通越看越慌，脸涨得潮红，“老师，这可怎么办呢？左府身在前线，战事正紧，旦夕不敢擅离。再说，就算左府能够班师，这一来一回总有四十余日，可怎么耽搁得起！”

　　晴明看到实资把赖通唬得六神无主，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人言后小野宫耿直，却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狡猾的人。

　　实资撒着弥天大谎，脸也不红，心也不跳，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大公子有兵马万人，何不立刻召集雄兵，持符节前往讨伐，营救天子与右府呢？”

　　“这……”赖通稍一迟疑，便猛然摇头，“我虽有万人，其中五千人却是新兵。那大津水寨有五千人，其余人马亦有一二千，皆是劲卒，我军难堪一战。”

　　实资笑道：“敌军虽有六七千人，我料其中许多人是被胁迫，并非真心附逆。若是殿下大军一到，他们必然倒戈。”

　　赖通还有疑虑，“单凭这封书信就贸然举兵，似乎不妥。”

　　“殿下放心。”实资大包大揽，生怕赖通不肯起兵，“我去宫中求取皇后诏书，皇后必然应允。然后我再联络京中公卿同往，保教大公子名正言顺。”

　　“若是如此尚可。”赖通点点头，“只是我年幼，无有韬略，缺少一领兵之人。”

　　“这有何难！”实资莞尔，“典厩源赖光现在城中！”

　　听到源赖光的名字，赖通耸然动容。他终于坚定了决心，毅然决然道：“一切都依老师之言，即刻发兵，讨伐逆贼！”